但两人之间,却实实在在是曾经有过极深的感情的。那是少年的李长庚第一次如此爱慕一个女子,几乎将对方爱到骨子里去。
再见面时,他发现,眼前之人仍旧能够令自己心动不已。
真难以相信他竟将这样一个人忘在脑后,足足十年的时间。
李长庚心中有遗憾,有愧疚,也有几分想要弥补的急切。这种如同毛头小子一般为一个人惦念不已的心情,他已经多年不曾有过了。对久坐皇位,手掌大权,周围所有人都小心奉承着自己的李长庚来说,这种感觉太过新鲜。
是徐玉容那样的女子,永远都给不了他的。
徐玉容像火,李长庚自己也是一团火,两团火碰在一起,无非是烧得更旺,与从前差别不大。
但江素却是冰。任由他怎么烧,都是不为所动的样子,让他又是懊恼,又是放不下,非要将这块冰给融化了不可。但凡能够烧融一点边角,化成流水,便能令他满心兴奋,仿佛看到了她为自己彻底融化成一汪春水的那一日。
所以此刻江素额头冒汗脸色惨白眉头紧蹙,却死死咬着唇一声不吭的样子,似乎跟记忆中的那个清冷自傲,万事不放在眼中,更一点不肯示弱的江素重合,也令李长庚心中征服她的念头越发强烈。
男女之间本来就像狩猎,只有真正有难度的猎物,才能勾起最好的猎手的兴趣!
好在并不算深入,所以很快就到了行在,李长庚匆忙翻身下马,甚至不顾迎出来的众人,抱着江素大步往屋里走的同时,也扬声命太医跟上来诊治。
皇上出去一趟就带了个人回来,这件事让行在里所有人面面相觑,纷纷猜测这一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被陛下这般要紧的护在怀中的,会是何人?看服色竟是个女子,她是怎么出现在围场中,又被陛下找到的?
太医们很快背着药箱赶了过来。
十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学医这种需要积累几十年经验才能出师的行当来说,十年时间不过一晃而过,如今当差的跟当年仍旧是同一批人。
所以一见到躺在床上的人,他们就认出来了。
原以为陛下一时兴起幸了个民女,却没想到竟是当年被贬的梅妃!
为首的御医吃惊之下,几乎将自己的胡子给揪断了。他们不是李长庚,多数人都知道当初“江氏妒忌徐妃下手加害”的真相是什么,更清楚梅妃被贬至上阳宫的始末。说起来——
那上阳宫岂不正是在这西山脚下?
☆、第4章 断然拒绝
这是要变天啊!
太医可不像李长庚那样,理所当然的觉得梅妃能惦记着他整整十年。宫中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他们是最清楚的,这番梅妃若是重得圣宠,分明是打算回来报仇!
一着急,胡子又揪断了几根。
“御医快来看看,爱妃究竟是怎么回事?”李长庚一开始以为江素只是骑马时磨破了皮,但后来江素几乎晕过去,便觉出不对劲来了。
他转念便想到,江素这些年来过的日子想必十分清苦,或许落下什么病根也未克制。这般一想,忧急的同时也越发怜惜。
御医上前探了脉,“回陛下……病人只是过度疲劳,昏睡过去了。不过身上受了外伤,还要及早处理才是。”
“那就处理!”李长庚道。
御医发愁。若是能处理,还有什么说的?可江素受伤的是那等私密之处,哪怕他已经年届花甲,毕竟还是个男人,自然不方便动手。偏生李长庚出行围猎,并无嫔妃随驾,太医院自然也没有带医女随行。
李长庚只顾着担忧,一时想不到这一点,眼看就要发怒,幸而江素很快幽幽醒转,气息微弱的道,“陛下,还是请医女来替妾清理伤处。”
李长庚这才回过神来,瞪了太医一眼,“还不快叫人!”
“回陛下,这次出行并未带医女随行……”太医们心中叫苦不迭。
“既如此,随便找个婢女也就是了。”江素见李长庚又要发怒,连忙抓住了他的衣袖,“陛下……还请不要为罪妾为难。已是失份之人,幸得恩遇,何敢奢求?”
她将自己的姿态摆得很低,偏偏言语间又带着几分不愿受过分恩宠的疏离,反惹得李长庚心中滋味难言,遂道,“也好,就让侍女来。”
要处理伤处,其他人自然要回避,李长庚出了内室,便将御医叫到眼前,“你方才诊脉,她的身子如何?”
御医心下诧异,不意皇帝竟忽然关心起这个。不过他不敢多想,连忙回道,“娘娘脉象虚浮,营养不足,身体亏空得厉害。又郁结于心,五脏皆损……长此以往,恐非长寿之福。”
“什么?”李长庚闻言惊怒不已。他看江素的面色,虽然是清瘦了些,却是精神饱满,如何会是御医所说的这么严重?
御医听了他的话,又开始发愁的揪胡子,“微臣亦不知娘娘如何遮掩,只是这些精气神都浮于表面,内里却是几乎掏空了。这般状况,即便要补,都不知该从何处补起!”虚不受补,说的就是她如今的状态。事实上御医之前的话说得已经算是客气了,江素这个脉象,本该早死了才对!
他不知道自己阴差阳错摸到了真相,紧皱着眉头反复思量,最后道,“如今唯有静心息养,看看是否能有起色了。连药也得斟酌着用。”
李长庚眉宇间一片沉郁,早没了初遇江素之时的畅快。
因为这不单是一个他很有兴趣的女人身体出了问题,还代表着江素这些年来住在外面,一直在受人磋磨。否则年纪轻轻,身体怎会亏空至此?而今她既是自己捧在手心的人,那么错处自然就都是其他人的。
帝王的雷霆震怒,谁能承受?
让御医下去斟酌方子,李长庚才叫来了自己身边的大太监高有为,“你去查查,梅妃这些年来经历过的事。”
高有为身为御前第一人,也算是养尊处优了,还不像李长庚这样经常要展示帝王勇武,甚至为了显得喜气福态,特地将自己吃成了个滚圆的胖子。所以虽然随驾来了围场,但上马打猎这事儿实在是太为难他了。
所以李长庚大度的允许他留在行在,不必跟随。也因此错失了第一手消息。李长庚将江素带回来之后,又直接送入内室,亲自看顾,高有为也没有近前的机会。是以直到这会儿,才知道里头躺着的那个,竟然是消失了十年之久的梅妃!
高有为简直吓得魂不附体。他的想法跟御医是一样的,这梅妃回来,多半是要复仇的!
而他高有为呢?多年前就因得了好处,倒向徐妃那边,否则后来徐妃的算计不会这样顺利。这人已经被赶到上阳宫那个冷宫去了,竟还能翻身?
他心头惴惴不安,在李长庚面前还不敢表现出来,敷衍过后,便借口要去调查,急急退了出来,立刻派人去宫中传话,这件事必须赶快让徐妃知道!
至于调查的事,不着急,慢慢来,能拖就拖。说不准过几日皇上就忘了呢?
……
李长庚回到内室时,江素已经又出了一身的冷汗。然而她面容平静,似乎丝毫不受疼痛影响,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峰泄露出几分情绪。侍婢已经收拾好东西退出去了。江素半闭着眼躺在那里,就像是一朵静静开放的花,自开自香,不为外物所动。
听得脚步声响,她眼睫一颤,抬头看过来,那原本静止不动的花似乎陡然活过来了,就像是一阵风过,整朵花迎风招展,自由鲜活。
明镜一般的眸子凝视着他,唇边闪过一抹淡淡笑意,声如清泉,“陛下。”
有一瞬间李长庚真疑心她就是这山中精灵所化,下一瞬便会随风逝去,无法挽留。
他快走两步,在床头坐下,握住了江素的手。感受到手上冰凉的温度,一颗心才定了下来。他定了定神,道,“朕想接你回宫中去住,可好?”
御医说江素要调养,自然是回宫更方便些。继续留在上阳宫,谁知道会如何?
然而江素闻言,仅是微微一怔,而后便摇头,“多谢陛下挂心,只是妾罪人之身,不敢侍奉君王之侧。还望陛下明鉴。”
即便是这样的话,她也能够说得温温柔柔,不像是拒绝,倒像是应许。
所以李长庚也发不出脾气来,他只是皱着眉问,“这是什么话?朕已说过你没有罪,往后再不可如此自称!朕说你能回宫,自然就能回!”
“可是妾在上阳宫散漫惯了,连宫规都忘却许多。贸然回去,若是冒犯了什么人,岂非是罪过?到时候非但妾不知如何自处,也伤了陛下颜面。”江素轻声细语,“陛下为妾之心,妾已尽知。本不该辞,只是……陛下只当妾自在惯了,受不得束缚便是。”
这言语间有怨望,有情意,更有某些李长庚一听就明白的暗示。
当初江素是如何离宫的?
李长庚再不通宫中斗争,也是帝王,这些诡谲伎俩,再清楚不过。宫中有人跟江素过不去,甚至他也很明白那人是谁。
正因如此,对江素的话,他无法反驳。
徐妃能将江素赶出来一次,就能有第二次。所以江素不愿意回去,甚至不信他能护得住她,都在情理之中。因为——李长庚自己也不知道,若是江素跟徐妃对上,他会偏向谁。
在刚刚见到江素时,他的确有一段时间将徐妃抛诸脑后,眼中只江素一人。
但毕竟是十多年的感情,早已成了习惯,徐妃在他心中,恐怕要比江素重得多。将来回了宫……会是什么情形,谁也说不准。
江素坦然将这种担忧说出来,李长庚也无法生气。于是最后只能妥协,“也罢。太医正说你需要静养,宫中诸事即多且杂,恐去了也会分心。既如此,你便暂留在上阳宫养身子也好。朕得了空,再来看你。”
“妾多谢陛下恩典。”江素一副淡定无波,宠辱不惊的模样,似乎结果尽在预料之中。
这让李长庚有些讪讪的。为了挽救和弥补,他只好道,“说起来朕还从未去过上阳宫,借了爱妃的光,往后也能去了。”
“妾必扫榻以迎。”江素道。
只希望,陛下看到了千万别太吃惊就好。
李长庚今年还不到三十岁,虽说登基了十多年,但毕竟还有几分玩心,身为帝王又说一不二,养成了他说风就是雨的性子。说是要去看看上阳宫,便在行在待不住了。
“正好,今日就过去看看吧。”他道。
江素故作为难,“妾身上的伤还未好,行走不便,恐怕怠慢了陛下。”
“不要紧,咱们乘车舆过去便可。”李长庚道。
江素便不再反对。登时便有人进进出出,收拾东西。因在这里本来也住不久,所以倒也不算麻烦,只需将李长庚日用之物收拾好便罢了。宫人们手脚麻利,很快便收拾停当。
李长庚抱着江素上了銮舆,小心的将她安置好,然后才下令出发。
西山为皇家行苑,自然景致不差。李长庚一路上指指点点,与江素共赏,倒也十分自得其乐。
只是等到了上阳宫,眼看入目的景象越发破败荒芜,李长庚的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第5章 上阳冷宫
虽然知道江素这些年来过得恐怕并不好,但当真看到上阳宫断壁残垣一片废墟的模样,李长庚心中还是震怒不已。
这是人住的地方吗?即便是普通百姓,恐怕也不会住在这样破败的地方!
而他堂堂帝王的妃子——哪怕是被贬的废妃——却在这里住了十年!
下面的人就是这样怠慢她。难怪她的身子会亏空,难怪她打扮得如此素净,李长庚简直无法想象,江素这十年究竟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她又是怎么熬过来,且还能似如今这般性情平和,淡然世外的。
他本待发怒,但江素扯了扯他的衣襟,“陛下怕是不识路,沿这条路一直往里走到头,再往右拐就是了。”
那股气就堵在胸口,无论如何发不出来了。
他抱着江素下了銮舆,面色沉沉的往上阳宫里走。越走脸色就越是难看,因为里头几乎没有一栋好的屋子了。也是,多年来无人维护,房屋自然会倾塌,还能保留下大致的主体轮廓,已经十分难得了。
江素在心里偷笑。
从上阳宫门口走到她自己住的地方,距离可不远。路太窄马车开不进去,而李长庚怒气冲冲的下了车,也并没有叫人准备肩舆。
也就意味着他必须要将江素一直抱回住处去,不知道他的胳膊能不能够受得住。毕竟他这会儿正在摆脸色给下头的人看,总不好中途停下来泄了这口气。最重要的是,若当着江素的面表露出他已经抱不动人,要换其他人来接手,岂不是显得他十分无能?
那从前吹嘘出来的勇武,恐怕就不剩下几分了。
这样跌面子的事,李长庚可做不出来。所以就算是牙关咬碎,他也必须坚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