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对着宫门的那条路还没走完,江素就感觉李长庚抱着自己的手臂开始微微发抖,显然已经快要支持不下去了。其实他能撑到这里,已经令江素意外。毕竟是养尊处优的帝王,还没有放下武艺,也算难得。
但知道归知道,江素可不会点出来。反正李长庚憋着一口气,也绝不会开口,能够看到他这么狼狈的模样,似乎也挺有趣。
她将脸贴在李长庚胸口,唇角缓缓勾了起来。
李长庚现在是有苦难言。他是一国之尊,任何时候都应该是从容淡定,威严有加的。所以此刻明明双手已经酸软得快要提不起力气了,也只能咬牙坚持下去,否则之前做出来的表情,就全都成了笑话。
只是越是这么想,越是觉得怀中之人沉甸甸的,越来越难以负荷。明明刚刚抱起来的时候,还觉得她挺轻的。
幸而江素身形瘦弱,否则的话,他恐怕会受更大的折磨。
想到这个问题,李长庚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十分微妙的念头:幸亏抱着的人不是徐妃,否则的话自己恐怕根本坚持不下来。要是把人跌到了地上,那才真是笑话。
这样一想,原本徐妃那一身丰腴细嫩,令他爱不释手的肌肤,忽然就有些碍眼了。
脑子里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李长庚听见江素提醒他,“陛下,该往右转了。”
李长庚回过神来,转头往右走了几步,便看到了一个收拾得干净齐整的小院。因为位置实在是太偏僻,从歪头看完全被挡住,根本看不出来竟还有这样一个院子。
他松了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去,把江素给放下来。
然后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汗,脸上都憋得通红,双臂甚至有些酸痛得麻木了。
他这一生恐怕都没有这样狼狈过。
李长庚少年聪慧,那时便是先帝最宠爱的皇子,早早立为储位。先帝病逝之后,他便顺理成章登基为帝。即便还有个王叔不安分,但他掌控了朝堂,自然三两下就解决掉了。
这一条路走得太顺,要什么就有什么,他本来就聪明,朝堂上的事,多花几分心思便能做得很好。这十年来君臣和谐、政治清明、四海升平,民间已经将他推崇为英明圣主。
眼看这一生能够得到的东西都到手了,渐渐的李长庚就觉得有些无趣。
所以这一两年来,他花费在政事上的时间,已经不那么多了。然而他又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精力旺盛,不能消耗在政事上,渐渐就转到了其他方面。近来被他所幸的宫女增多了不少,还有几个颇得他喜爱,封了正经的位分。
也正是因为出现了这种苗头,朝中才会有大臣撺掇着他广选后宫。因为眼看徐妃把持后宫多年,却一无所出,仅有的几位皇子还养成了畏畏缩缩的性子,难成大器。社稷无后,朝臣们自然会担心。
为此事徐妃闹过不止一次,李长庚虽然将那些奏章都留中不发,但心中却实在是有些厌烦了。否则也不会避开徐妃出来狩猎。
可以说,江素出现得恰到好处。
一方面勾起了李长庚对于昔日初恋的美好回忆,让他生出一种变年轻了的感觉。另一方面,却也因为内里换了个壳子,着意要折腾李长庚一番,反而让他感觉十分新鲜。
就算狼狈,也是新鲜的。况且又是这样无伤大雅的小事,李长庚自己气闷了一会儿,便觉得好笑起来。
等到缓过了那一口气,他才转头去看江素所住的这个小院。虽然简单,却收拾得格外齐整,纵然李长庚满心的怒意,也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再这样的环境下,也有人能将日子过好。
这更令他唏嘘。
叮嘱江素好好歇着之后,他便沉着脸出了门。
“高有为!”他怒气冲冲的叫来自己身边的大太监,“朕之前命你去查的东西,到现在还没查清楚吗?他们查不出来,难道连自己走过来看一眼都做不到吗?只要看看这上阳宫成了什么样子,还能猜不出来?!”
“这……”高有为战战兢兢,“奴才正要向陛下汇报呢,只是……方才梅妃娘娘在旁边,不好开口。”
李长庚这才稍稍收了怒意,“那你说,查到了什么?”
“是。”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无非就是凤凰落架,于是就有人迫不及待的上前来拔毛了。这里头还夹杂着徐妃的事,高有为再着急,也是说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急得满头大汗。
李长庚听得无趣,摆手打发他下去了。
如今宫中的事都是徐妃在拿主意,当初将江素贬到上阳宫的人也是她。下头的人怎么办事,李长庚多少也明白几分,看她脸色,又怎会不将江素往死里作践呢?
这一切,徐玉容知道吗?
究竟只是下头的人为讨好她,自作主张,还是一切都在她的默许甚至纵容之下?
李长庚心中不得不生出几分猜疑来。
这么一想,便有些头痛。徐玉容在他面前骄纵惯了,也从不掩饰自己善妒的性情——甚至可以说,这已经成了两人之间独有的小把戏和情趣,但凡他亲近了旁人,徐玉容必定拈酸吃醋,大肆折腾,偶尔甚至会故意亲近一些容貌姣好的内侍,引他也不快。
就是这种火辣辣的性子,才让李长庚爱不释手。往往闹过一次之后,两人便恩爱更胜从前,好一阵子如胶似漆,亲密无间。
至于那曾被他幸过的宫女结局如何,李长庚可从未关心过。
可如今,江素又重新入了他的眼。
若要翻旧账,恐怕徐妃那里不会善罢甘休,又要大闹。可如果只是含糊其辞的抹过去,又更觉得对不住江素。
两个都是自己心爱之人,李长庚偏向谁都觉得不好,一时竟是左右为难。
最后到底是怕麻烦的心思占据上风。徐妃那里可能闹起来,但江素却通情达理许多。所以李长庚略略犹豫,便做出了决定。他转身重新进屋,走到床前,江素正闭目躺在床上。
那双明镜一般的眸子闭了起来,江素身上少了几分出尘之气,连面部轮廓似乎都柔和了许多,安安静静的样子让李长庚心头发软,站在那里看了半天,都忘了要找个地方坐下。
江素当然不可能睡着,但她深谙相处之道,一张一弛,总要给李长庚单独冷静思考的时间。所以索性闭目养神。
只是养着养着,意识忽然就又进入了那个黑漆漆的空间。然而这一次,原身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让她好生疑惑。迷糊了一会儿,便又重新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就对上了李长庚的视线。大脑反应过来之前,江素已经先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李长庚这才注意到自己还站着。他走到床头坐下,对江素道,“朕方才想了想,你既要留在此处,那朕让人将上阳宫重新修缮一番吧。免得损了你的身份。”
原以为江素听了肯定会高兴,她却只是淡淡道,“多谢陛下恩典,只是不必了。”
今日之内,她已经是第二次拒绝自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刷皇帝陛下的底线。
☆、第6章 同甘共苦
“这是为何?”李长庚不悦的问,“朕的人难道还要住在这样寒酸的小屋之中不成?”
江素面色不变的道,“对陛下来说,这是寒酸小屋,却是妾落脚之地,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是妾亲手修缮出来,早已住习惯了。若再搬回富丽堂皇的宫殿,恐怕反而会惴惴不安。”
“只是太过委屈你。”李长庚闻言,不由道。
江素摇头,“妾并不觉得委屈。这上阳宫虽然破败,毕竟还有容身之处,这些年来的份例也都是按时送到。妾如今只是寻常宫女,本就该是这般待遇,如此,有何委屈?”
她没提送来的份例,米粮是霉烂的,菜蔬是旁人挑剩的,衣裳料子是边角料拼凑出来的……
这些事李长庚若要知道,便能从旁人口中问出。只不该她来说这些话。
李长庚闻言皱眉,“若你是这般想,那朕下旨,重新恢复你梅妃的封号便是。如此,再好的宫殿也住得了。”
“怕是不妥。”江素道。
李长庚扬眉,莫非她还要第三次拒绝自己?“有何不妥?”他问。
江素低头道,“妾本是罪人,陛下不肯见责,已是天恩浩荡。无尺寸之功,便又骤居高位,恐难服众。”
那位徐妃将她踩下去之后,努力了十多年都还只是妃,若是知道江素重新复位,恐怕脸色会相当的好看。可江素早就原身只言片语和自己打探来的消息里,分析出了徐妃的性情。若让她借着此事闹了出来,恐怕反而会让她跟李长庚更加亲近。
毕竟是十多年的相处,便不是爱,也一定有了感情,不会如此容易割舍。反倒今日李长庚对自己的心动,不过是心血来潮,说不准回头就忘了。到时候徐妃继续将他捏在手心里,自己还不是任由她处置?
既然没有好处,反而可能会帮了敌人的忙,江素又怎可能答应?
“你也过分小心了。”李长庚道,“当初的事情都是误会,如今查清楚了,自然要恢复你的封号,有何不妥?”
好一个都是误会……江素笑了起来,“陛下过虑了。这里的山水林木,都是天然之态,在此间结庐而居,亦别有意趣。若是大兴土木,反而破坏了这天然之美。陛下天恩浩荡,皆是为妾着想,只是妾却更喜欢如今这样。宫殿虽华丽,却非妾之所愿。”
李长庚原以为她不过是欲拒还迎,想要更好的条件,心中有些着恼。听她这样说,倒觉得是自己错怪了她,遂道,“也罢,既是你喜欢,如此也并非不可。不过此处靠近山林,毕竟有些危险,还是要修整一番。”
“陛下做主便是。”达到目的,江素心情好,便也不再抗拒。
李长庚握住她的手,得寸进尺道,“你一人住在此间,朕实在是不放心,还是要派一对侍卫过来看护才好。除此之外,你身边也得有几个得用之人。事事亲力亲为,虽然有趣,只是朕却心疼呢。”
江素的手心里有几个薄茧。
其实她本来是有办法将之去除的,只是想来想去,最后还是留下了。总归要让李长庚看见她这么多年来的辛苦,否则那些亏不是白吃了?
再者,自己身上有一点点瑕疵,由李长庚亲自来改变,岂不是会让他更有成就感?
譬如此刻,李长庚在江素点头之后,便立刻命高有为从宫里选人过来伺候,高无为也是个机灵的,知道江素这是又要起来了,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头为难她,因此非但派了人过来,还带来了不少衣裳首饰。
李长庚便兴致勃勃的撺掇着江素换上。
江素也不阻拦,任由侍女伺候着,沐浴更衣,梳妆打扮,最后将一根根的簮钗□□如云秀发之中,以为妆点。
亏得这样短的时间里,高有为还能弄到合身的衣裳。江素站起身,对着镜子打量。镜中映出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锦绣绫罗裹身,珠玉钗环装点,将这具身体原本九分的容貌,衬到了十二分。少了山间闲居的悠然,多了富贵锦绣的气派。
她朝着镜子微微勾了勾唇,果然啊……这样的日子才是她所习惯的。
李长庚从外头走进来,见她已经装扮好,便走上前来。两人携手立在镜子前,镜面映出一双人像,真是好一对璧人!
“朕的素素果然容光照人。”李长庚笑着夸道。
江素身上的伤还未好,并不能久站。她移步走到旁边坐下,而后才问,“天色不早,陛下该回行在了。”
“不回去了。”李长庚道,“朕方才想了想你说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既然来了这里,继续住在行在,有什么意思?不如跟素素一起住在这里,享受山间生活。”
“陛下,这——不合规矩!”高有为连忙上前道,“况且此处寒陋,陛下万金之体……”
“是啊。陛下怕是住不惯。”江素也跟着附和。
越是这样,李长庚却越是不愿走了,“不必再说,朕意已决。”
高有为只好苦着脸下去安排了。这里总共这么一个小院,住了江素跟李长庚两个,其他人就倒霉了,只能在废弃的宫殿里将就。所以还要派人去行在那边取东西过来布置。
这么一想,高有为觉得修缮宫殿的事情,还是应该抓紧。
当晚李长庚就住在小院里,跟江素同床。但因江素身上还有伤,自然不能做什么。床上铺的是高有为从行在取回来的被褥,倒也罢了,只是这张床实在太小,不过四尺宽,两个人并排躺上去,只能紧紧贴在一起,连翻身都不能。
李长庚何曾这样委屈过?所以一整夜都睡不安宁,总是迷迷蒙蒙半梦半醒,第二日天亮时,几乎睁不开眼睛。
江素已经起床了,李长庚出了们,便见她正站在厨房里,听见响动,转头朝他微微一笑,“陛下醒了?粥已经熬好了,再做两个小菜即可。”
这种感觉对李长庚来说自然也十分新鲜,他迈步走进矮小杂乱的厨房里,“爱妃亲手做的?”
“陛下不要嫌弃才是。”江素将小菜盛出来,净了手,将粥盛出来。
李长庚不着痕迹的打量她。看来江素昨日说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竟不是糊弄他,而是真的。她本该十指不沾阳春水,然而此刻做起这些事情来,却是这样自然,似乎并不以为苦。
徐妃也给他做过菜,但实际上只是站在厨房里,等着厨房的人将各样食材准备好,然后动手放进锅里罢了。从始至终光鲜亮丽,半点烟火气息都不沾。
等坐下来吃到江素亲手做出来的粥和小菜,李长庚不由赞道,“爱妃的手艺真是高妙。”他又尝了一口小菜,问,“这是什么做的?”
“就是昨日踩来的野菜。”江素含笑道,“旁边这个是蘑菇。陛下若是觉得好,回头可以自己去采。可惜我行动不便,不然今日便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