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二十几天了,我看皇帝,是存心不让你活了吧”,云姑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声音却明显透着恨意。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向擎苍面无惧色,“我并不怕死,只是愧对将我含辛茹苦抚养成人的爹娘和苦心传授我武艺的师父。还有,辜负了公主的垂爱……”他投向朱岚岫的眼神满含爱怜愧疚,长长叹息一声,哽咽无语。
朱岚岫心头一酸,几乎落泪。云姑甚是气恼:“我早就说过,你绝非宦海中人,可你爹,就是听不进我的劝告。”她冷冷一哼,又道:“那个狗皇帝,你也不必为他尽忠了。跟着我走吧,到我隐居的地方去,没有人能找到我们。如果公主愿意,也可以一起走。”
朱岚岫心弦一颤,她何尝不想抛开一切,与向擎苍远走高飞。但是,她做不到。
“师父,徒儿不能跟你走”,向擎苍断然否决,“我若逃跑,正好证实了皇上的猜疑,表明我就是白槿教的奸细。我宁愿以死明志,也决不为了苟且偷生而辱没人格。爹娘一定也支持我这样做,向家世代忠良,我怎能让祖宗蒙羞呢!”
“你……简直是愚忠!”云姑愤然起身,她转而望向朱岚岫,“公主,我知道你是个明辨是非之人,皇帝虽然是你的爹,但他迷信方术,不图作为,你就忍心看着擎苍为这种昏君丧命吗?”
“我不忍心”,朱岚岫强抑住密密交织在一处几乎令她胸塞的千情万绪,轻咬着唇,半晌方抬起被泪水映得迷蒙的双眼,“可是,我也不能让向大哥做一个罪人”。
“你……”云姑气结。
向擎苍仍紧锁着眉头,却欣然道:“知我者,岚岫也。”
“好,你们是知己,忠君节义,我老太婆贪生怕死,远不如你们高尚”,云姑气鼓鼓的大步迈出门口,“我还是走吧,省得在这儿碍你们的眼”。
“云姑”,朱岚岫懊悔失礼,想将她劝回来,却被向擎苍一把拉住,“不用追了,我师父就是这样的脾气,为了阻止我步入仕途,她不知与我爹争吵过多少回了。等她想通了,就没事了”。
朱岚岫怅然叹气,“或许,云姑是对的,你不能就这样枉送了性命”。
“什么都不要说了”,向擎苍伸手揽过她的肩,“不要去想明天的事情,那样只会留下昨日的遗憾。如果把今天当作明天来过,生命中还会存有希望”。
渐入深秋,冷风嗖嗖,万物凋零。紫禁城的夜晚,月色愈发的清冷、惨淡。
月光中有两道白芒闪过,一刹那,月光暗淡,紫禁无声。
“鬼老大,你还真是双刀不离身。这么招摇,就不怕被人逮着了?”在宫中一处人迹罕至的废弃深院内,一个女人责备的声音响起。
“就是担心被逮着了,所以带着防身用的”,相比前者的沉稳,随后扬起的女声显得轻浮,“二护法请放心,那些替陆炳盯梢的宫女阉人,都围着鬼老四转,没有人会怀疑到我的头上”。
“你未免也太过自信了吧”,被称作“二护法”的女人,也就是罗刹,隐藏在面具后的双目透射着凌厉的光芒,“陆炳已经派人到永宁宫查问李乳母身上是否有伤了。那天朱岚岫在场,那丫头机灵过人,她一定看出我们下的毒是‘见血封喉’,嫁祸阎贵妃的计谋,估计也已经被戳穿了。如果继续追查下去,你总有一天会暴露”。
“什么?这样完美的布局,居然能被她看穿?”鬼老大狠吃了一惊,“你今天找我来,就是为了此事吗?”
“正是。离我们行动的日子已经很近了,朱岚岫是个大麻烦,必须除掉!”罗刹的口气不容质疑,“带着我的信物去找孟婆,让她配合。还有,重新起用鬼老四,她本来就是一颗死棋,留着她是为了迷惑我们的对手,这次,就让她发挥最后的作用吧”。罗刹将一面刻有骷髅头的令牌和一张信笺递给了鬼老大。
鬼老大快速浏览了信笺上的内容后,就着烛火烧成了灰烬。她颇有顾虑,“万一行动失败,孟婆就必须牺牲,这个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罗刹微微闭目,“这也是万不得已的抉择,我相信孟婆会理解的”。
“要不要先问问大护法阎王的意思?”鬼老大仍犹豫着。
“放肆!”罗刹怒了,“阎王凭什么凌驾于我的头上!教主要我听命于她,我偏不!我们在这个活死人墓里担惊受怕,忍辱负重。她倒好,在外头逍遥自在,她有什么资格命令我们!”
鬼老大不敢吱声了,领命告退。罗刹扭过头去,有两行清泪从面具中渗流而下。
婉卿侍奉完方皇后,一身疲惫地回到住处,刚推开房门,就惊见一根红绸带缠绕着桌上的水壶,这是白槿教的暗号,每当有红绸带出现,就意味着有新的任务,她必须到御花园去,从那棵木槿树的树洞中取出装有字条的小竹筒。昏暗的烛光下,婉卿脸色煞白如死尸,确切地说,比死尸更骇人,她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死期来临了。
“指挥使,婉卿有行动了。她到御花园中,从一颗木槿树的树洞中取出了字条。白槿教的奸细就是利用了那个树洞,在宫中传递信息”,张涵匆匆向陆炳报告重大发现。
“字条上都写了什么?”陆炳问道。
张涵道:“盯梢的人一路跟踪到了住所,见婉卿将字条藏在了鞋底,便趁着她熟睡时,将那字条偷出察看后再放回去,上面写着‘立即下手,除掉德妃’”
“大人,婉卿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现在突然行动,而且这么轻易的被我们发现了字条的内容,会不会有诈?”一旁的向擎苍表示怀疑。
陆炳沉思良久,才道:“不管怎样,宁可信其有。他们的目标是被幽禁在延禧宫中的德妃,锦衣卫不便出入后宫,我会进宫请示皇上,调集东厂人手配合,由云锦公主作为内应,一有情况,立即通知我们。”
向擎苍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的感觉,可究竟为什么不安,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只能听从陆炳的安排。
听了陆炳的奏言,嘉靖二话不说,立即授予陆炳调遣东厂人员的权利。明朝除了洪武一朝,其余时候均是东厂太监权势超过锦衣卫,唯独陆炳统领锦衣卫时不是。陆炳统领的锦衣卫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锦衣卫调兵遣将,东厂也只有乖乖听命的份儿。
“为什么要对德妃下手?”朱岚岫也想不通,“是为了杀人灭口吗?”
向擎苍摇头道:“皇上只是将德妃幽禁,并未怀疑她和白槿教有牵连。或许,德妃知道什么秘密,她的存在,对白槿教是一种威胁。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德妃确为白槿教的奸细,她的同党担心夜长梦多,决定先下手为强”。
“这两种可能性都存在,但是仔细一想,就会发现可疑之处:不管德妃是秘密的掌握者还是白槿教的奸细,白槿教的人都应该尽早除掉她,为什么他们不早些动手,偏偏拖到了现在。何况,还将这一任务交给了婉卿。自从腊月死后,婉卿就再没有任何行动,我们的对手那么狡猾,他们应该已经觉察出,婉卿被盯上了”,朱岚岫柳眉微颦,“我想先到延禧宫走一趟,探探德妃的口风”。
“德妃正在幽禁中,任何人都不得接近她的。而且这样做,岂不是打草惊蛇?”向擎苍不赞同。
“见德妃,自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去”,朱岚岫微微一笑,“我要的就是打草惊蛇的效果”。
延禧宫的格局和永宁宫一样,为前后两进院,德妃被幽禁于后院正殿内。德妃性格开朗活泼,往日延禧宫内总是充满欢声笑语。而今整座延禧宫死气沉沉,原本服侍德妃的宫女太监都被遣散了,只有里外看守日夜监视,不准德妃离开正殿一步。
夜黑风高,冷风呼啸而过,狂乱舞动的满庭枝叶让阴暗岑寂的延禧宫更显阴森。两道人影如飞絮般飘起,落在了宫墙上,是朱岚岫和沈婧。
“怎么只有两名看守?”朱岚岫见正殿外只有两名正在打盹的太监守卫,觉得有些奇怪。
“公主,德妃只是被幽禁,又不是什么重犯,哪里需要太多人看守”,沈婧笑道,“再说了,现在是深夜,外头还有值夜的守卫,一有风吹草动,他们立刻就会被惊动的”。
“婧儿,你帮我将这两名太监引开,我想办法进去见德妃”,朱岚岫吩咐。
沈婧立即跃下墙头,从两名太监跟前飞身而过。
“什么人?”其中一名太监猛然惊醒,使劲推醒另一人。两人循着沈婧身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第35章 闯禁宫公主遇险
眨眼间,朱岚岫已然来到刚刚两名太监把守的门外,门没有上锁,双手一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朱岚岫疾快的闪身而入,反手关上了门。
室内一片漆黑。“德妃”,朱岚岫轻声呼唤。
“谁?”一个警觉的声音响起,随即亮光一晃,似有烛火点燃。
借着微弱的光线,朱岚岫见到,前方的床帐内,有个人影在晃动。“德妃,我是云锦公主”,朱岚岫缓步上前。
同一时间,沉睡中的陆炳被吵醒,家丁通报说,向擎苍执意要见他。
“让他进来吧”,陆炳披衣起身,他知道如不是有急事,向擎苍决不会深夜求见。
“大人,请恕卑职鲁莽”,向擎苍语气急促,“不知为什么,卑职心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云锦公主会出事”。
陆炳苦笑着叹了口气,“你多虑了吧,云锦公主就算被守卫捉住,她有皇上撑腰,能出什么事啊”。
向擎苍急道:“如果只是被守卫捉住,那倒没什么。我担心的是,婉卿会不会是他们故意布下的疑兵,目的就是引公主上钩。”
陆炳心头一紧,“公主是一个人去延禧宫吗?”
向擎苍道:“不是,她说要带沈婧同行把风。”
陆炳胸口如受撞击,他心神震动,“有件事情,被我忽略了,现在猛然记起,却是大有蹊跷”。
那一厢,朱岚岫一步步向床帐靠近,有一股淡淡的异香扑面而来,当她惊觉不对劲想要折返身时,一团白影飘飘落下,拦住了她的去路。
来人一身白衣,戴着鬼脸面具,两手各持一柄短刀,一股冷森寒厉之气从面具中射出。
朱岚岫手中青冥剑出鞘,迎向对方,“你是……?”
“我是专程在此等候公主的鬼老大,公主不是早已知道,鬼老大擅长双刀绝技了”,鬼脸女人冷笑一声。
“德妃呢?”朱岚岫打了一个寒颤。
“德妃已经死了,她的尸体,就在床上,哈哈哈哈……”笑声仍在持续,鬼老大已扬起手中双刀,两道白芒,分由两侧向朱岚岫卷去。
朱岚岫青冥剑出手,封开双刀。紧接着长剑三闪,三道剑芒绵缠而至。
朱岚岫一出手,鬼老大已感到情形不对,立刻挫腕一收双刀,改采守势。
但那三道冷白的剑芒,却连绵而至
鬼老大双刀疾展,幻起了一片白光护身,封开了三剑。
第四剑,却适时而至,那正是鬼老大双刀封开剑势后,留下来的空隙。
朱岚岫这一剑正刺向鬼老大的左肋。
鬼老大看得很清楚,但她就是没有法子闪开。就在此时,朱岚岫的剑势却一缓,手无力的垂了下来。
“你好卑鄙……”朱岚岫咬牙怒斥。
鬼老大冷冷道:“我原想和公主好好比试一番的。但时间紧迫,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只能施点手段了。公主可知道,‘十步奇香’的厉害?”
“就是你们用来对付严清秋的……”那点燃的蜡烛,释放出了“十步奇香”。朱岚岫感觉到周身的气力在一点点地消逝,她竭尽全力想要强撑住身躯,最终却仍是软绵绵的瘫倒在地。
鬼老大粗暴打断了朱岚岫未说完的话,“公主果然是什么都知道。只可惜,就是因为你知道的太多,我们只能送你和德妃一同上路了”。她说着大步出了门去。
朱岚岫只听得“咔嚓”一声,像是房门被锁上了。不一会儿,有烟雾从门下的缝隙涌了进来,紧接着外头火光冲天,伴随着阵阵爆破的声响。火舌一发不可收拾,火势迅速蔓延,以风卷残云之势向朱岚岫扑来。浓烟滚滚,热浪灼烧,伴随着刺鼻的焦味。被困火窟,蜷伏在地上的朱岚岫已近乎窒息。头顶上传来断裂声,紧接着落下无数瓦砾,屋顶塌了,一根烧着的横梁砸在了头上,她昏了过去。
烈焰烧炽了延禧宫的上空,附近值夜的守卫全被惊动了。朱岚岫是被震天动地的“着火了”,“快救火”的呼号声惊醒的。她的衣裙已经快被火舌舔着了,她明白了这是一场针对自己的阴谋,这样的火势,她对于获救已不抱任何希望了,“擎苍,我们来世再见吧”,生命走到尽头时,她没有恐惧,没有怨恨,只有一份眷恋和不舍,久久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
“哗啦”一声巨响,房门瞬间倾塌,漫天火光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挟带着火球,风驰电掣般呼啸而来。
“擎苍?我不是在做梦吧……”意识残留的最后片刻,朱岚岫已分不清是虚幻的梦境,还是发生在眼前的真实存在了。朦胧中,她听到擎苍用嘶哑的声音急切呼唤着自己的名字,而后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抱了起来,她蜷缩在他的怀里,那种温暖踏实的感觉,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沈婧步态端正地向皇宫大门行去,她强装镇定的神色却难掩内心的慌乱与不安。递上腰牌,守卫接过去仔细翻看了一下,问道:“这么晚了,出宫做什么?”
沈婧从容应答:“奉公主之命,有急事求见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大人。”
“有何事求见于我?”一个穿透凄寒夜色的威严之声在沈婧的耳畔炸开。她尚未缓过神来,已被陆炳带领的锦衣卫重重包围。
沈婧认命的束手就擒,没有作任何反抗。
“擎……苍……”朱岚岫从昏迷中转醒后,艰难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干涩难忍。
“公主醒了,快端水来”,是杜鹃惊喜的声音。
喝了两口水,痛灼的感觉让朱岚岫发音仍十分艰难,“我……这是……在哪儿?”
杜鹃的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公主,你在凌云轩啊。你差点在延禧宫葬身火海,如果不是向大人冒死将你救了出来,奴婢恐怕再也见不到公主了”。
“原来那不是梦”,朱岚岫猝然起身,“擎苍,他在哪里,我要去找他……”,话只说了一半,周身的疼痛感却迫得她仰身倒下。
“公主别着急,向大人他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休养一阵子就没事了。公主也被大火灼伤了,需要静养,千万别冲动。如是再出什么差错,奴婢的性命可就不保了”,杜鹃急得一迭声地劝慰。
朱岚岫迫于无奈,只得暂时消除了去见向擎苍的念头。
锦衣卫北镇抚司内,陆炳正在审问沈婧,嘉靖也亲自到场,端坐屏风后旁听。
延禧宫起火的当夜,婉卿就溺水身亡了,天来客栈的沈掌柜也在客栈中被人一招掐断颈骨致死。了解内情的人都明白,一定是白槿教的邪徒所为,只能寄希望于从孟婆身上打开突破口了。
“沈婧,你就是孟婆吧”,陆炳依旧用那种平和得让人心颤的语调发问。
沈婧微抬起头注视着陆炳,“陆大人是怎么怀疑到我头上的?”
“严清秋死后,你告诉公主,严清秋遭到残忍****,且被一刀刺中心窝毙命。当时我就觉得不太对劲,验尸的细节,我们向来不轻易对外透露,你又怎么会知晓?”陆炳稍稍一顿,“但当时公主对你并未有丝毫怀疑,我便没有细究。后来又有诸多事情烦扰,这一疑问就暂且搁下了。直到那天擎苍深夜到访,说到公主要带你一同夜探延禧宫。公主对你向来信任有加,那时我脑海中一些模糊的念头,突然一下子清晰起来,如果利用婉卿设下的局是针对公主的,那么沈婧你,绝对是一个不容小视的人物。仔细回想,从你描绘出李娇的画像开始,就一步一步将我们带入了你们精心设下的圈套当中。你所做的一切,表面上看来是在为皇上效忠,实际上却是为白槿教清除叛徒铺路,同时也根据我们的行动,制定出相应的对策”。
沈婧垂首默默。
陆炳又道:“真正的沈婧和沈掌柜,都被你们害死了吧。他们都是皇上的亲信,在宫中多年,依照时间推算,不可能和白槿教有什么瓜葛。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的脸上,没有易容的痕迹。难道真是长相如此相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