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是上伏村胜子的娘,她道:“后儿就是中元节,大明山上要供饭开席,你也去。”
这是伏村一年一度的大事,听闻山上还会放皮影戏。不过因离的远,去的又都是男子和做饭的妇人们,等闲的妇人和孩子是不能去的。
晚晴有些不信道:“大婶,我茶饭做的不好,也不惯做那些,况且还要带孩子,我不好去的。”
胜子娘道:“叫你去就去,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次日晚终于各样都理顺了,菜也都是备好的。妇人们靠在厨房柴堆上半眯着,忽而外间鼓声喧天,晚晴直了腰竖了耳朵道:“是要唱皮影了么?”
胜子娘道:“怕是。听闻今年有皮影。”
晚晴问道:“咱们可以去看么?”
胜子娘道:“前面不要去,在后面远远的扫一眼也是使得的。”
晚晴拉了娄氏道:“二嫂,咱们去看看吧。”
其余妇人们也起了身道:“咱们几日辛苦,凭什么他们在前面吃酒吃肉看大戏,咱们却在这里听着,走吧。”
一群妇人们虽有豪言,出了门却仍是静悄悄的,她们转到山后家庙围墙外的高坡上,远远的坐在坡上看着。皮影虽则听着热闹,远看也不过一方五尺长的小台,远瞧台上不过几个黑影翻来翻去。
下面一群看客,伏盛自然坐在中间,旁边便是村中的男子们,人人面前有酒有肉。厚子眼晴尖些,见晚晴和娄氏都在后面墙外坐着,捡了些瓜子与糖揣了出来,溜到了后山上分给了晚晴与娄氏道:“给家里的弟弟妹妹们吃。”
厚子性子跟了高氏,也是个憨厚孩子。晚晴拉住了厚子问道:“这戏唱的什么?”
厚子道:“听闻名字叫《铡美案》,是出新戏。”
晚晴又问道:“讲的什么?”
厚子嘿嘿一笑道:“讲的是个男人上京赶考中了状元,然后在京娶公主作了驸马,并抛弃家中结发妻子的故事。”
他也怕自己出来时间太长,连忙跑了。
晚晴心中有些憋闷,侧头问娄氏道:“大嫂,青山哥到底有没有来过信?往年他还常有信来,今年婆婆也走了,他怎的连信都不寄一封来?”
娄氏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些事不要问我。”
旁边一个上伏村的妇人忽而笑道:“怎的我听说青山高中探花……”
不知谁掐了她腰一把,这妇人拍了那人手道:“有没有意思,你们?”
言罢猛得起身,仍回厨房去了。
晚晴见娄氏也要走,一把抓住了哀求道:“大嫂就给我露个讯儿,青山是不是在外遇着不好了?什么样我都能受得住,你给我个准话儿。”
娄氏叹了一声,一把撕掳了自己衣襟道:“我真不知道,要问问你二哥去。”
言罢也起身走了。
庙中捏了嗓子的男子假扮女音凄声唱道:
糟糠之妻苦受尽,患难的恩情似海深。
你上京一去无音讯,我盼你日夜倚柴门。
缘何相见不相认,你忘却旧爱恋新婚。
晚晴起身一个人默默坐到了外缘,听着喧天的乐声并念唱声发呆。忽而厚子跑了来高声叫说:“四婶,族长大人喊你有事。”
晚晴站了起来,走过去问胜子娘道:“大婶,族长喊我,咱们一同去瞧瞧吧。”
胜子娘还未解得围裙,挥了挥手道:“既族长叫你,你跟着厚子一起去,只是千万莫进庙门,在门外等着即可。”
晚晴跟着厚子到了正门外,掬了两手站着,许久才见厚子扶了一身酒气的伏盛出来。他本就上了年级有些老人气,此时混身再散发一股难闻的酒味儿,实在是难闻之极。他似是心情大好,伸手过来拍了晚晴肩膀道:“晚晴,去治一桌酒菜,送到下面祠堂里去。”
晚晴虚指了身后道:“族长大人,奴家去喊胜子家大婶过来治菜。可好?”
伏盛仍是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肩膀,两只混浊的眼珠盯住了晚晴,内里闪着渗人的寒光,许久他又道:“叫你治你就治,治好了随我一起送下山去。”
言罢不等晚晴回答,扶了厚子转身进庙门去了。
晚晴心中隐隐不安,此时也不再担忧自己是多想。伏盛那个样子,显然是真的有所图谋了。她恶寒了心咬牙暗自道:“这须得想个办法避过去。”
想到这里,她也装个糊涂,跑到山后坡上胜子娘身边道:“大婶,族长言要置一桌酒席,叫个媳妇同他一起送下山去。”
这本是往年的惯例,胜子娘听了招呼几个媳妇起身,复又到厨下去置席面。晚晴心有惴惴,跑到胜子娘那里扯了个谎道:“大婶,我肚子疼的有些厉害,怕是月信要来,偏又没带东西,这可如何是好?”
胜子娘白了一眼道:“抓把草灰叫它吃不就行了,如今怎能叫你先走?难道你不要羊肉了?”
晚晴捂了肚子道:“羊肉我不要,我肚子疼的厉害,要回家喝碗热水好好睡一觉。”
胜子娘已经置好了席面,拿个短脚炕桌自己端了,另唤了上伏村一个姓熊的娘子过来道:“虎子娘,你脚程好,端了这席面带了晚晴一起下去,她年轻没力气,怕是干不动了。”
熊娘子端了席面,喊了晚晴道:“走,咱们一起走。”
晚晴要躲的正是端席面,就怕出去碰见伏盛,慌的摆手道:“我在这里歇一夜也使得,嫂嫂先走吧。”
胜子娘气的菜刀剁了案板说:“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小媳妇,干点活儿嚷疼嚷冷就罢了,我好心叫你回家你还要挑三拣四,没见过这样难伺候的人。快走!”
晚晴给胜子娘提了盏气死风灯在边上看着路,两人一起到了家庙正门外,厚子进去通传过,不一会儿出来道:“族长大人说让婶婶叔母们自己先下,他一会儿并几个叔叔大爷一起下来。”
熊娘子端了短脚桌在后跟着晚晴,两人默默往山下走着。走了不知多久,晚晴提了盏灯乱拐着,就听熊娘子呼道:“咱们怕是遇上鬼打墙了,这地方我怎么走不出去。”
晚晴道:“怕不会,就这一条路,能走到那里去?”
熊娘子忽而哎哟一声道:“我怕是叫鬼缠住了身,这会子脚都不会动了。”
晚晴叫她说的有些害怕,提了灯回头一看,见熊娘子端着短脚炕桌,腿却不知在那里。她伸了手过去道:“嫂子,你来拉我的手。”
熊娘子叫晚晴的灯一照,才道:“嗨哟,我竟是掉到烂泥坑里了。”
原来前阵子多雨,山上有些地方蓄的水多,便成了烂泥坑,夜间灯照着白白亮亮,还以为是片平地,恰晚晴的灯这样引着,她踏过去就陷了进去。晚晴忙接了桌子过来,熊娘子这才寻了颗小树攀着,一跃身爬了上来。只是她混身的泥泞,显然是不能进祠堂了。
她折了根树枝刮着自己裙子上的泥怨声道:“也是我眼瞎,竟走到了塘子里。”
晚晴眼看后面遥遥有串灯渐渐往下走着,端了席面道:“好嫂子,我将裙子解了给你换上,你的我穿了,你就能进祠堂了。”
熊娘子道:“要不还是你端了去,我正好偷懒回趟家。”
晚晴那里肯,连忙寻个地方放了那冷席面,自己解了长衫带裙子一并递给熊娘子道:“快将你的拿来给我,我好穿着。”
对于本村的媳妇们来说,进祠堂伺候,虽说不能叫自己身上多个几斤几两肉,但好歹也算件体面事情。熊娘子迟疑着自解了衣带,将那湿衣给了晚晴。晚晴自己裹了端着席面在后跟着,叫熊娘子提灯在前,两人一路下了山。
男子脚程快些,等她们到得山下时,伏盛他们随后也到了。晚晴穿着一身泥衣,将那席面放到大槐树下一张棋桌上,逃也似的回家去了。
伏盛等人静等铜滴,到了子时才取钥匙开祠堂,请先生念了祷文焚过,这才唤晚晴来供冷席面。熊娘子低头端席面进祠堂安在八仙桌上,才要退出,伏盛道:“供过了还要撤,晚晴先等着。”
第三十章 族长
熊娘子穿的恰是晚晴的素色衫子并石榴裙,虽身材胖有些衬着,但伏盛喝多了酒那里看得清楚。他焚完了香摆手道:“都回家歇着,我来锁祠堂。”
言罢自己进祠堂内间去了。
众人们酒足饭饱,有几个年轻的还客气了几句,伏盛挥手皆叫退了,自己在内间椅子上靠着假寐。寐的酒醒了差不多才出来,见那穿着素色衣衫的小媳妇在祠堂外门上站着,拿手招呼:“晚晴,你进来。”
熊娘子转身敛衽道:“奴家是伏康家的媳妇,族长大人,现在要撤席面吗?”
伏盛皱眉瞧了许久问道:“晚晴了?”
熊娘子道:“湿了衣裙回家去了。”
伏盛阴鸷着目光盯了熊娘子半晌,撩起黑紫万寿纹的薄绸袍子冷哼一声出了门,沿灵河岸快快的走着,走到村头第一家,见门上未挂锁,显然晚晴是在里面的。他使劲拍了几把门,听得内里悄无声息,又在门缝里侧目瞧了,见内里黑灯瞎火一无人声,忽而高声问道:“晚晴可在?”
晚晴在屋内屏息凝神听着,捏紧了衣领一声也不敢应。伏盛酒醒了一半,虽村头再无人烟,直接翻墙进去办了晚晴也不是难事。
但他自来认为自己还颇有些男子魅力,骑墙越户的下流勾当自然不肯干。再等几日,就有能叫晚晴乖乖顺过来开门叫他进去办事的好事情。
伏盛想到此一笑,转身走了。直听到他脚步渐渐远了,才长舒了一口气,心道:这回怕不是我疑神疑鬼,族长大人只怕真要从我这里捞些甜头。可他那样大的年级,还肖想从年轻媳妇们身上弄这种事情,也太恶心了些。若青山不回来,自己带个孩子独居在此,门户关不严实弄出丑事来,可如何是好?
铎儿宿在春山家,昨夜还哭闹着不肯睡,今日□□山陪着玩的尽兴,早早就上炕睡着了。春山与车氏两个一人一边拉着他一只手,两人皆是止不住的笑着。春山忽而叹道:“两口子时间长了得有个孩子,这日子才有过头。”
车氏见春山心情大好,自己心里也欢喜,轻声问道:“高山可有露口风出来,这事情到底什么时候跟晚晴说?”
春山道:“只怕还有些计较。你没瞧这回晚晴上大明山了?如果族长真有那个意思得了手,若他一次肯放手也还罢了,若他一次不肯放手,估计还得些时日。”
车氏道:“你须得时时问着,我好及早通知我娘,叫她上车贤府上说些好话。我听闻车贤今番兼了大明山这一带的里正,若真是如此,今秋田税只怕他也要来此,若能在今秋田税期间说开了此事,等车贤来了,我再安排他们见个面,不定事情就成了。晚晴也能有个好去处,咱们也能把这孩子一心一意养了。”
春山道:“好。”
他俩人一左一右握了铎儿的手,各噙着甜甜的笑意睡着了。
***
京城,中书府中。再过两日,正好七月二十七,是魏源的五十四岁生日。人言逢九不利,五十四是个暗九,是而魏源也不肯大操大办,在朝严辞谢过要来拜寿的朝臣们,正日仍去宫中政事堂议事直到傍晚,回府后也不过与亲近的家人们略坐一坐而已。
家宴设在魏源所居的和安堂。魏源虽一生子女众多,但大多未养到成年,如今在膝下的,也不过魏芸与魏仕杰而已。其有妻吴氏,比魏源还要大上三岁,如今已是个非常非常老的老夫人,在家中也不肯管事,这种场合上却还要出来坐一坐。
方姨娘虽是贵妾也不能上台面,仍在自己院中居着。宴中坐上除了家中几人外,另有两个,一个是兵部尚书高千正,另一个便是户部尚书黄熙。
自家人自然到的早些,魏源是个身形精瘦个子矮小的老年男子,蓄着一捋山羊胡子,面上十分威严的坐在正中。魏芸与伏青山还置着气,是以也不同来,自己与高含嫣一同坐了。魏仕杰一年中有大半年不宿在府中,今日却不能不到。他身高比自己老子要高些,面相也是方姨娘一般的有些媚态,大约因着酒色伤身的关系,唇泛着青紫,眼下亦有圈焦青。
魏源见魏芸面上愁眉不展,捏拳咳了声问道:“芸儿为何这幅脸色?”
魏芸远远瞪了对面的伏青山一眼道:“还能有什么事情?君疏如今也太忙了些,整日的不在家。”
魏源一双鹰目扫过伏青山,见他拱手向着自己,问道:“吏部公事很繁忙?”
伏青山道:“小婿所执,不过寻常差事而已。”
魏源仍是面色威严,捏拳又咳了一声:“既然繁忙,我改日给唐政打声招呼,叫他少委些差事给你即可。”
伏青山起身揖道:“不敢劳岳丈大人烦难,不过寻常公事,小婿亦能应付。”
魏源轻轻摇头:“你的主差是陪着芸儿叫她开心,差事不过是个名目,有我在上头顶着,就不必太在意吏部那些人。”
伏青山道:“是。”
他也想作番事业,但在魏源眼里,他就是个用来哄魏芸开心的花架子而已。
魏源又扫了魏仕杰一眼,见他眼色有些黯淡的把玩着面前酒盏,冷声道:“你如今也太放纵了些,中书舍人虽是个五品官,但时刻侍奉圣上左右,是个最不能出差子的事情,我看你如今在公事上很不用心。”
魏仕杰并没有将那四岁的小皇帝看在眼里,每日若不是还能进宫跟太后打打机锋,在妓馆的床上连起都懒得起来。他亦起身揖道:“多谢父亲提点。”
吴氏扫了魏源一眼道:“今日是该高兴的日子,收起你那些连番大论,好好的过寿。”
估计在整个大历,敢硬顶硬说魏源的也就吴氏一人。她呵呵笑着对几个子女女婿道:“你们也不必放在心上,都是好孩子,叫他一说大家都不痛快。”
魏源虽有几个妾室,把这个膝下无子的老妻位份却尊的很高,是而魏芸青山几个也不敢怠慢,齐齐起身揖首谢过才坐了。
不一会儿黄熙与高千正到,大家自然又是一番谦让相迎。虽有外客在,但魏源与高千正并黄熙皆是同年中榜的进士,又子女皆有亲系来往,是而魏芸与高含嫣亦不避讳,同室而坐。
高千正是高含嫣的父亲,又与魏源同朝为官,在这家中也不客气,笑呵呵的谈着家常吃些便饭。黄熙也是看着魏芸与高含嫣长大的,更是不会拘束,是而这一顿家宴吃的也是其乐融融。
席到中途,魏芸借口头晕先退了席,伏青山自然也告过歉跟了出来。她两个自打上回去黄府时接送的不及时如今还怄着气,今日本是欢宴,是彼此下台阶最好的时候,伏青山赶过来才要扶魏芸,岂知她如躲脏一般猛得躲开了,厉声道:“拿开你的臭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