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钦点了点头,沉声道:“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件事,你究竟要堕胎药做什么?”
明姝喃喃道:“我也没想到居然是堕胎用的……我的意思是,这药不是给我吃的。”
晏子钦挑起长眉,晶亮的眼中闪过一丝怀疑,自己的妻子偷偷买来堕胎药,这种反常的行为在任何男人眼中都是可疑而危险的,让人不得不做出联想——她想在丈夫不知情的情况下堕掉胎儿,为什么?
晏子钦也是凡人,也不能免俗,但是他选择相信自己的妻子,因为他愿意相信明姝,他亲眼见到妻子每天辛苦地喝药补身体,绝没有理由买堕胎药,更因为他不愿意和明姝走到那样的地步。如果,他因此和妻子闹翻,无论结果如何,他们的关系都会如破碎的瓷器,难以恢复如初了。
“我想听你说说原因,这药是为谁准备的。”他努力使自己的口吻听起来不像是在质问,握住她冰冷的手,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让自己平静下来。
明姝想了想,决定向他坦白,轻声道:“你应该知道我有一个朋友,是太仆寺卿袁廷用家的女儿,名叫袁意真……”
☆、第47章
听明姝诉说袁意真的苦衷后,晏子钦叹气道:“为什么不早同我讲?”
明姝道:“别人的家事,我总不好随随便便地四处传扬吧。”
晏子钦点点头,道:“不过我倒是知道这个张麟,他的任命官书曾经过我手,最近荫补为乘黄令,掌供车路及驯驭之法的闲职而已,还是隶属于太仆寺之下,袁廷用既是他的岳父,又是他的上司,他居然还敢对妻子逞凶。”
明姝道:“无论官大官小,叫这样无法无天的暴徒得意,真不明白朝廷用人究竟根据什么标准。”
晏子钦无奈笑道:“难道朝廷里就都是好人了?”
明姝愤愤道:“的确,你就是第一等的大坏人!”
晏子钦一愣,当下了然,知道明姝在为自己怀疑她的事生气,其实晏子钦也很自责,怨恨自己居然控制不住情绪,仅因为无根浮萍似的一点迹象,就认定这副堕胎药是明姝的,事已至此,也不需为自己辩解,错了就是错了。
“明姝,我也是一时没想清楚……”
晏子钦的话被明姝打断了,“别急着认错,你才没错呢,错的都是我,没和你说清楚前因后果,叫晏大人百忙之中费心劳神了!”
晏子钦的脸涨得通红,轻声劝慰道:“明姝,你这么说,我就更无地自容了、”
说着就抱住明姝,把她圈禁在自己手臂间,却被奋力挣脱开。明姝快步走向房门,即将跨出门槛时,扶着门框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呵,应该是我这个‘不守妇道’的人无地自容才对。”
她抹着泪落荒而逃,不敢看晏子钦的眼睛,害怕从中看出愧疚,愧疚越深,就证明他对她的怀疑越深。从没想到自己竟会和堕胎这种莫须有的罪名联系在一起,倘若是别人因为一副药心生怀疑还则罢了,可偏偏是晏子钦,难道他没看见自己辛辛苦苦地喝下各类补药吗?难道他从没把自己的努力记在心里吗?本以为两人心照不宣,现实中却被连证据都算不上的一点迹象打败,忆起他刚才来势汹汹的样子,虽不是拷问,却一字一句都鞭打在她的心上。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搬进太平坊后的生活,却从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她一气之下命人套好马车,坐车离开家,街上灯火繁华,人潮汹涌,她却不知自己该去哪里,不离不弃的春岫心疼地握着她冰凉的手。
“娘子,要不然,咱们回老爷、夫人那边去吧。”春岫道。
明姝摇摇头,她不想让父母担心,更可气的,就算晏子钦怀疑她的名节,她却还是狠不下心在父母面前说他的不是,刚随丈夫搬走的第二晚就逃回娘家,明眼人都能看出端倪。
朔风掀动垂挂在车窗上的宝帘,天边半圆的月从帘子忽隐忽现的缝隙中升起,月光和着雪霁后的满地素白映入窗内,被万字纹窗格剪成细碎的霜,片片飞落在她石青色的披风上,而她的脸,竟比月色更加苍白。
而此刻,晏子钦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空对着满室轻霜,越清醒,越怨恨自己,明姝最近已经背负了太多——朋友的哀求、母亲的期待,竟然还要承受突如其来的指摘,而罪魁祸首恰恰是他。
想到这里,就沉不住气了,径直走出门,想找明姝却不知道她现在在哪,走遍了家中的房间都不见人,马厩里空空如也,很明显,他的娘子负气地离家出走了,会去哪里呢?他不好意思问下人,只能焦急地去杜和房里询问。
杜和睡眼惺忪,应了声“谁啊”,拉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只穿着室内单衣的晏子钦,正搓着冻得发红的手,见门开了,立刻问道:“你知道明姝出去了吗?”
杜和鄙视地看着他,嗤笑道:“怎么,惹人家生气了,现在才想起来要道歉?当初干什么去了!”他们起了争执的消息在家中已经是人尽皆知。
晏子钦内疚地垂下眼,尴尬地轻咳一声,道:“你快告诉我吧,我急啊。”
杜和道:“不知道。”
晏子钦道:“她到哪里去了!”
杜和道:“我真不知道!”
晏子钦眼神复杂地望着杜和别扭的神色,他早已看出了,杜和一定清楚明姝去了哪里,却没有说出来的打算,明姝不见了,他不敢再耽误时间,于是转身就走。
“你穿上点啊!”看着他一身单薄的室内单衣,被北风一打就透了,杜和忍不住叫道。
晏子钦没空理会他,脚下尚未铲平的积雪吱嘎作响,雪沫子打湿了他的靴筒,冰刺刺的一直冷到心里。
没有马,他就徒步去找,之前令他赞叹不绝的帝京繁盛在此刻却变成了累赘,车水马龙之中,究竟何方才有明姝的踪影,一张张言笑晏晏的人面自他眼前闪过,只让他觉得陌生,而路过的行人也对他指指点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穿着单衣出现在数九隆冬的街头。
她绝不会回曲府,晏子钦想着,他一直知道,明姝发自内心地偏袒自己,绝不会舍得让自己在岳父岳母面前为难。想到这儿,再反观咄咄逼人的自己,晏子钦心如刀绞。
更不可能是舅舅家,那么……
张家?她会不会去找袁意真倾诉?这个念头只是在脑中闪过,他便下意识地向张府跑去,虽然并不确定明姝会在那里,可是有目标总好过没目标,张府距此很近,跑到一半时,他突然慢下脚步,绝望地意识到也不可能是张家——明姝怎么可能夜里去找袁意真,何况她还有一个暴虐成性的丈夫。
心中茫然,好像失了魂魄,晏子钦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所有线索都断了,只是随着意识往灯火最明亮处行走,恍惚中,他没发觉一辆马车缓缓靠近他,最后停在他身边。
“晏官人!”一个人从马车避风的帘幕中探出身,却是春岫,“娘子让你披上这个。”
春岫递过来一领石青披风,晏子钦接入怀中,是明姝的,上面还有她的体温。
“这是……女人的衣服……”不知是被冻傻了还是怎样,晏子钦怔愣在当场。
“爱穿不穿,冻坏了也不关我的事!”明姝负气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在晏子钦耳中,却像是天籁一般,就在他的目送中,明姝令车夫催动马车,当春岫歉意的面容变得遥远而模糊时,晏子钦才回过神来,顺着车辙的痕迹追上去,可冻僵的双腿不听使唤,追不上飞驰而去的马车。
就在他力竭时,马车忽然又停下了,随后,明姝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气鼓鼓地迈着大步走向晏子钦,夺过他手里的石青披风,将他裹得严严实实。
“以后不许随随便便穿成这个样子跑出来,冻坏了谁负责!”她原本就丰盈可爱的脸因赌气而显得愈加圆润。
“嗯,不会了。”晏子钦扯开披风,将面对着他的明姝也裹了进去,两人拥在一处,这个傻女人,把外衣给了他,自己不也只剩单衣了吗。
明姝在他的怀中挣扎了一番,幸亏街角人少,又有马车遮挡着,才没被闲杂人等看去。
听着他的心跳,眼泪不听使唤地涌了出来,伏在他渐渐温暖起来的胸前哽咽道:“以后不许随便怀疑我了,我是哪种人,你还不明白吗?”
晏子钦无法用语言回答,只能不住地点头,将她抱得更紧,他虽未说出口,可怀里这个失而复得的人、这番雪中送炭的情意,他会永远铭刻在心,至死不渝。
“哈哈!”放肆的笑声传来,随即是一声悠长的口哨,不用说,一定是杜和。
晏子钦急忙把披风全部裹在明姝身上,杜和一摇一摆地走来,将从家带来的厚外袍扔给晏子钦,笑道:“不用脱,你又不是没穿过女……”
“杜和!”晏子钦挑眉,厉声喝止。
“杜和,你怎么出来了!”明姝惊恐地望向四周,生怕被有心之人撞见,将风声传到丁谓耳中。
杜和却好像没事人一样,大剌剌上了马车,从窗子中探出头,笑嘻嘻道:“放心不下你们,出来看看,和好了就好,快上车吧,外面不安全。”
进了马车的明姝一边揉着不知是因为哭泣,还是因为寒冷而发红的鼻尖,一边道:“你还知道安全两个字,刚刚没有可疑的人盯着你吧?”
杜和摇头,舒服地靠在柔软的隐囊上,笑道:“放心,我小心的很,难得出来了,不如顺便做件事!”
晏子钦握着明姝的手帮她取暖,抬眼看着杜和,道:“做什么?”
杜和笑道:“取回我的神兵‘一条棍’啊!上次落在罗绮玉那儿了,那可是我的命根子,两月未见,甚是想念啊!”
晏子钦道:“我们去拿,先把你送回家,你不适合在外面逗留。”
杜和道:“你们夫妻俩才一个时辰没见,就想的你死我活,我都两个多月没见我的一条棍了,就不许我迫不及待一下?”
明姝掩嘴笑道:“我看,杜二少爷所思所想另有其人吧!”
晏子钦一愣,也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夫妻俩一齐看向杜和,一个戏谑,一个调侃,让杜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们可别瞎猜,我才没挂念那个暴脾气的婆娘,她每次见我都恨不得活吃了我,我凭什么想她?”
明姝想起一句现代的俗话,似乎很适合杜和现在的状态,“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编故事,我们都懂的!”
晏子钦道:“算了,直接过去吧,你跟杜和留在马车上,我自己进去,今晚也未必能见到罗娘子,也许外出赴宴去了。”
话音才毕,却听见杜和“嘁”了一声,好像很不情愿。
“怎么,你不想去绮玉阁了?”晏子钦问道。
杜和连忙摇头,道:“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如果能见到罗绮玉,请她出来一趟,她上次帮了我大忙,还没当面答谢她呢!”
明姝笑道:“你又没准备谢礼,难道让她见你一面就算是像样的答谢了?”
杜和拍着胸口自卖自夸道:“可不是吗,小爷英姿飒爽,小娘子们看我一眼就算是赚到了,你们天天看我,我还没收你们票钱呢!”
明姝道:“指着我和春岫也就罢了,指着晏子钦算什么,大男人看大男人还要买票?”
杜和嘿嘿笑道:“现在自然不用,再往前几年可未必哦!”
“杜和,你信不信我待会就把你的破棍子扔进汴水!”晏子钦怒道。
杜和连连摆手,示弱道:“别!恩公饶命,恩公饶命啊!”
☆、第48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替换~~
却说晏子钦只身来到绮玉阁,到了暖香袭人的前厅里,使了些银钱央一位侍酒的小歌妓传话给罗绮玉,小歌妓收好了银钱后才告诉他罗绮玉不在,现在应该在晋国公丁谓府上。
“罗娘子时常去晋国公府吗?”晏子钦问。
眼前的小歌妓想了想,道:“晋国公很喜欢我们罗姐姐,经常请她到府上弹唱。”
晏子钦又问:“哪天方便我登门拜访?”
小歌妓摇头道:“最近很忙的,李大人的六十大寿,陈翰林的酒宴,还有太仆寺卿袁大人家的腊梅会也提前了……这位小郎君,何必只想着罗姐姐呢,难道我就不美吗?”
一边说,一边往晏子钦身上靠,柔软的手臂就像灵蛇一样缠上他的腰,晏子钦挑起眉,微微闪身,不着痕迹地错开了。
“多少留下喝一杯清茶嘛!奴家刚学了几支新曲,唱给小郎君听?”小歌妓似乎对这位有些腼腆的年轻文士很上心,拉着他的手臂耐心劝诱。
晏子钦本想推开,可下一瞬,他就变卦了,因为他看见张麟点头哈腰地服侍着一个做派十足的人走了进来,身后是几个同样锦帽貂裘的年轻子弟,于是晏子钦连忙牵住小歌妓的手,借此打掩护,装作寻常寻欢作乐的男子,隐蔽在角落里和女子调笑,实际上却在偷偷探听张麟同那人讲话。
一门心思扑在阿谀奉承上的张麟果然没发现晏子钦,一味对着眼前的人道:“四衙内,您慢着点,下官给您开路。”
听张麟叫他四衙内,晏子钦心下了然,原来这人就是百闻不得一见的丁珷,本以为应该是个不可一世的纨绔子弟,可乍看上去,衣冠得体,举止中正,二十岁上下,平直的长眉下是一双精光四射的眼,露出几分骄纵,身量虽不及五大三粗、一副武人长相的张麟高壮,却有说不出的架势,让人一望便知谁的身份高,谁的身份低,浑身珍宝锦绣,尤其是右手食指上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瑟瑟宝石戒指更是世间少有的奇珍,的确是个富贵公子。
却听丁珷勾起唇角,轻笑道:“真是条好狗,怕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伤了你主子吗?”
丁珷骂张麟是狗,张麟却丝毫不见怒色,反而更加谄媚起来,“可不是嘛,您刚养好伤,要是再有个小磕小碰,让国公爷知道了还不得扒了下官这张狗皮、要了下官这条狗命?”
丁珷用戴戒指的手拍了拍张麟的脸,笑道:“果然是忠心护主的玩意儿,行吧,上次你求我的那件事,应了你了!”
张麟顿时喜形于色,拱手鞠躬不止,口口声声叩谢主子大恩,俯首帖耳的模样真的和走狗无异了,丁珷大笑道:“哈哈,算你有胆色,敢踩着自己的妻兄上位,我和你非亲非故,有朝一日把你这条狗养成了忘恩负义的恶狼,被你害死了,岂不是做了东郭先生?”
张麟赶紧使尽浑身解数表忠心,什么晋国公千岁,四衙内百岁,就在他聒噪不止的虚伪话语中,一行人走出了前厅,往后院里更雅洁的厢房中去了。
他们走远后,晏子钦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小歌妓的纠缠中抽身,回到马车内。
杜和见他空手回来,不需多问,一定是罗绮玉不在,喃喃道:“她又去哪儿了?”
晏子钦没心思理会杜和带着醋味的问题,他还在回想刚才丁珷的话,丁珷说张麟要踩着妻兄上位,据他所知,袁意真有两位兄长,也都是天圣五年的进士,和他没什么深交,也不知这对兄弟现在宦迹何处,只是可以确定,都不在京中任职,莫非张麟要暗中设局,陷害两位妻兄,依次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