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再听到那熟悉的曲调,恍然间便如同又回到了母妃温暖的怀抱中,听她一声声地唤叫“胭萝”……
只可惜母妃早已与她阴阳两隔,再也不会相见。
那如今唱起这调子的,又会是谁呢?
她不自禁地转回身子,一步步向前走着,想听得更真切些。
“……你为何绫罗不织听山歌,那郎的歌儿听不得……”
小调从巷子深处幽幽地飘入耳中,如泣如诉,果然和记忆中的一字不差。
高暧只觉心中蕴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冲动,脚下不自禁地加快了步子,没多时就来到巷尾。
那里果然有处院落,只是门头的黄瓦剥落,墙下爬满青苔,蓬草从缝隙中钻出来,将砖石顶得裂痕累累,红漆斑驳的大门半掩着,瞥眼便可见里面荒败杂乱的院子。
而那歌声正是从这院子里传出的。
这时她却缓了下来,那颗心却“砰砰”的狂跳不止,慢慢地靠到近处,伸手轻轻将那布满尘灰的门又推开了些,小心翼翼地探头向里面张望。
院内正中是一条龟裂的青石板路,满地狼藉,四处杂草丛生,正对面的殿宇已塌了半边,两侧也是破破烂烂,不见一处整齐的屋舍,若不是亲眼看到,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皇宫之内居然还有这般地方。
这里到处空空荡荡的,没见半个人影,可那歌声却依旧不断传来,听上去似乎就在左近。
高暧大着胆子从门口探了半个身子进去,朝左边一望,便猛然见不远处的墙下有一口井,井台上赫然竟坐了个人。
她吃了一吓,向后缩了缩,再仔细去瞧,见那人穿着一套脏得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宫人袄裙,呲着一口黄牙,边笑边唱着那小调,手里还捋着那又长又乱的花白头发,将捻下的虱子塞进嘴里。
原来是个疯癫的人。
高暧不觉有些失望,可想着这人竟会唱这首小调,心说莫非她也是从夷疆那边入宫来的,又或者曾经是……
她顾不得害怕,便索性推门而入,朝井台那边走了过去。
那人似乎疯得厉害,竟没留意她进来,仍然坐在那里边唱边笑,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高暧来到离她丈许远的地方,就闻到一股恶臭之气扑面而来,微微颦眉,抬手掩了口鼻,忍着又向前走了两步,见那人却仍没瞧见她,便清清嗓子叫了声:“这位婆婆。”
对方起初似是没听到,等她又叫了一遍,才慢慢回过头来,抹着鼻涕,呲着一口黄牙咧嘴傻笑。
高暧见她满脸泥污,脏得全然看不出本来面目,但瞧着也不如何吓人,便又问:“这位婆婆,请问方才所唱的那歌儿是从哪里听来的?”
她话刚说到一半,却猛然发现对方的笑容沉了下去,那双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整张脸都凝滞住了。
“婆婆?你怎么了?”
她察觉对方眼神有异,不由得戒备起来,正要向后退,那人却忽然跳起身来,猛扑到她脚下,跪地叫道:“娘娘!”
第17章 宫门巷
高暧哪里料到她会突然扑上来,当即吃了一惊,待要向后退,那婆子竟猛地伸手扯住她的裙摆,嘶声哭喊着:“娘娘,奴婢想得你好苦啊,娘娘……”
方才事出突然,全没在意,这下可是听得一清二楚,高暧登时便愣住了。
娘娘?
这疯癫的婆子居然用了这般叫称呼,莫非是把自己错认成了什么人?
眼见她哭得声泪俱下,伤痛不已,两行半浑的泪水顺着脏兮兮的面颊流下,倒像是在泥地上冲开了两道沟渠,瞧着又是可怕又是滑稽,却还将脸紧紧贴着自己的小腿,眼泪鼻涕都蹭到了裙摆上。
高暧并没动气,只是有些慌了手脚,下意识地想逃开,却被她死死拽着脱不了身,不禁急了起来,只好半推半劝道:“婆婆,快松开,你认错人了,先放开我再说话。”
那婆子不仅不放,手上还加了几分力道,拽得更紧了,不住地叩头道:“娘娘,快走,快走……这夏国宫里没一个好人,咱们……咱们回夷疆去吧。”
“婆婆,你……你说是从夷疆来的?”高暧听到最后那句话,浑身一震,只觉那颗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若果真如此的话,那也就是说,这人和母妃定然有极深的渊源,或许可以从她口中问出些当年的情形也说不定。
母妃那时为什么会突然故去,而她自己又为什么从小就被送去庵堂礼佛,这些疑团十几年来一直萦绕在心头,尽管不愿去提及,但却无法阻止自己去想。
那婆子似是对她的问话充耳不闻,仍然自顾自地哭着叫着,语无伦次,渐渐乱了,听不清在嚷嚷些什么。
高暧愈发急了,当下也顾不得污秽,俯身抓住她的肩头,凑到近前大声问:“婆婆快说,你真是从夷疆来的么?可认得当年的贵妃娘娘慕氏?说啊,你快说啊!”
那婆子仍在自言自语,声声慢慢低了下去,过了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她的眼神却已是空洞洞的,仿佛面前的一切都是虚无。
高暧咬着唇,用力摇晃了两下,又问了一遍,对方却还是毫无反应。
她知道这种人或许好一阵疯一阵,勉强不得,只是好不容易寻到这个机会,若错过了,当年那些是便可能从此湮没无闻,再也没法确知,正待要再问,却发现那婆子望着自己的眼神忽然由空洞变作了惊恐,恍如见了鬼一般。
“婆婆,你怎么了?”
她话音未落,那婆子猛地一声尖嚎,用力推开她,扭头连滚带爬的逃了,不时还捡起地上的碎石泥块朝后扔,转眼间便奔进了侧旁的一间破屋。
高暧没有防备,被她这一推倒在地上,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疼痛,爬起身来就要追上去,却听背后熟悉的声音叫道:“主子且慢,莫去追!”
她霍然回头,就见冯正躬着身子,急匆匆一溜小跑地奔了过来。
“主子怎的无故到这里来了?真真吓了奴婢一跳。”冯正侧头瞥了瞥那婆子刚刚奔入的破屋,一脸关切的问。
高暧瞧得出他定是一直跟着自己,当下也不说破,便问道:“你识得那婆婆么?”
冯正躬身摇头:“回主子话,奴婢不识得,只知道这儿是安置残病疯癫宫人的地方,据说还常常闹鬼,是宫里第一等凶险之处。主子是金枝玉叶,身份尊贵,怎能到这儿来?没得污了手脚。”
高暧见他眼珠转来转去,也不知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便道:“我没什么,只是觉得方才那疯婆婆有些意思,想再去瞧瞧,你无事便先回了吧。”
冯正闻言,赶忙又打了一躬:“主子慈悲,万万不可!那等疯癫的人不知尊卑轻重,若急起来失手伤了主子,别说陛下降旨怪罪,就是干爹他老人家也饶不了奴婢,哪怕有十条命也不敢让主子一个人过去。”
他说着,翻着眼皮向上瞧了瞧,便又露出那副笑脸道:“主子莫恼,奴婢斗胆进个言,若果真觉得癫婆子有趣,想问些什么,不如让奴婢去司礼监禀告干爹一声,东厂那头耳目灵便,手段也多,只要吩咐下去,不管她是真的疯了傻了,还是在装相,不消半日工夫都能把嘴撬开。”
高暧知道他瞧出了自己的用意,若是真叫徐少卿指派东厂去查,要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东西的确不难,可她不想张扬,更觉得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便让那婆婆的性命拿捏在东厂手里,无论如何也安不下心来。
“算了,本宫不过是一时兴起,这会儿想想也没什么要紧事问,回去吧。”
冯正察言观色,也没再多言,躬身道:“主子慢些,当心脚下。”便当先在前开路。
高暧回头又朝那片破败的屋舍望了望,暗自怅然叹了口气。
错过了今日,不知以后有没有机会再见到那婆婆,还能不能探听到母妃的事。
想到此处,她不由生出一阵郁郁的愁苦,忽然觉得北五所那边除了殿宇整饬,身边多了两个人服侍外,其实和这荒败的院落也没什么两样,深宫高墙仿佛幽闭了世间的一切,就连人心也被隔绝了。
冯正出门,也不知从哪里请来的宫轿,载着她一路回了北五所。
翠儿见她神色有些呆,裙子上还脏兮兮的一大片,不知沾了什么,慌忙上前问是怎么了。
高暧使了个颜色,让她扶自己进去。
翠儿是个乖觉的,赶紧搀她回了寝殿,先打水沐浴了,再重新换了套干净衣裙。
刚刚打理好,冯正却又来报说外面有圣旨到了。
高暧皱皱眉,出门到前院一看,来的果然是坤宁宫的那个中年内侍。
对方上前见了礼,便口宣高旭的谕旨,说造作局方才上奏,预备大宴上进献的寿礼已大致齐备,皇后娘娘宫中事务繁杂,不便前往,着云和公主代为查验。
高暧微感惊讶,原以为少说也要过两日才会找她,没想到居然来得这么快。
她没奈何,只好接了旨,随那中年内侍即刻出门,又上了轿子。
时值正午,日头晒得轿衣发暖,坐在里面愈发显得闷气。
高暧只觉脑袋昏沉沉的,挑开半扇帘子一瞧,就发现轿子正一路向南,不知不觉竟已过了太和门,隔着金水桥遥遥地就能望见高大巍峨的五凤楼。
她不禁一阵奇怪,这像是要出宫的样子,可上谕说得是查验寿礼,怎的却要去宫外呢?
心中疑惑,却觉得不便去问,只好又放下帘子坐了回去。
轿子不急不缓地向前,没多久果然过了五凤楼瓮城,经奉天门而出,到了宫城外的大街上,折向西边继续走。
高暧越来越是奇怪,这究竟是要去哪里?
想想终于忍不住,便将帘子重又掀开一条缝隙,冲外面轻声叫了一句。
那内侍耳目倒甚是灵便,趋步凑到窗口前,躬身问:“公主有何吩咐?”
“这是要去哪里?”
“回公主话,这次的寿礼非同寻常,各色品类花样繁多,眼下刚刚齐备,又未及查验,不便一一送进宫来,便仍放在府前街宝和号,只好劳动公主去那儿过目。”
她点点头,心说原来如此,便又问:“那还有多远?”
“没多远,就在前头,公主且请安坐,片刻就到了。”
那内侍说着,便催着抬轿的奴婢加快脚程。
高暧也不再说,从帘缝里望了几眼外头繁华的街景,忽然想起当初回宫时,自己也曾这么偷偷的看过,不想被徐少卿瞧见,自家闹了个尴尬不已。
她讪讪的笑了笑,放下帘子,耳听着周围渐渐喧闹起来,心中却莫名燃起一股冲动。
宫墙外的寻常街市令人向往,真想下轿四处去走走看看,哪怕是短短的一会工夫,也足慰平生。
当然,这只是奢望。
约莫过了盏茶时分,轿子终于停了下来。
门帘撩开,她出来抬头一看,见这里是条幽静巷子,灰白色的院墙,朱漆正门,既不见门庭若市的喧嚣,也不见哪里有什么商号的样子。
那内侍匆匆进了门,不多时里头便鱼贯走出七八个穿青色团花贴里,头戴三山帽的内侍,分两班垂首立在门口。
高暧正自奇怪,这宫外的地方怎么会有太监,而且还作司礼监奴婢的打扮,鼻间却突然嗅到一股似有若无的伽南香味……
她心头突跳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探头过去朝里面望。
白色曳撒的袍角随着步履如流云般浮动,胸口的金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颀长的身影跨过门槛,挥洒写意地甩开墨色披风,抱拳微微躬身。
“臣徐少卿,拜见公主。”
她张口一讶,惊问:“厂臣,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18章 玉阎罗
徐少卿收了礼数,直起身,目光落在高暧脸上,却没答话。
高暧忽然发觉,自己不单单是他逾礼无形,更怕看那双仿佛能摄人心魄的眸子,急忙垂了眼,红着脸又叫了声:“厂臣。”
他薄唇轻轻一挑:“公主有所不知,宝和号是官家的私产,司礼监奉旨替陛下看顾着,里里外外的怕麻烦,日常事务便大都在这办了,也是图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