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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懂这些事,点头低低“哦”了一声,便没再接口。
    “寿礼都已备好,请公主入内检视吧。”徐少卿也没再多言,侧身让到一旁。
    高暧还道他又要伸手过来,愣了愣,却见他只是微微躬身,全然没那个意思,不禁稍感意外。
    “公主还有何吩咐么?”他望着她的目光有些奇怪。
    高暧登时尴尬起来,赶忙低下头,抬步朝前走。
    徐少卿跟在后面也进了门,便对左右道:“本督亲自在这里伺候着,你们都下去吧。”
    一众内侍齐齐地应了声,面朝两人恭恭敬敬退了几步,这才各自散去。
    “公主今日来得突然,臣也是才得着信儿,不然早该派人迎接才是。”
    高暧一见众人退了,院子里空荡荡的,身子便有些发紧,装出一副四处打量的样子,见这院子虽然算不得宽敞,但屋宇森森,到处一派整饬,倒也颇有几分气派,嘴上便不经意的答着:“原以为该是宫里的高墙衙门,却不知厂臣平常便在这里,我今日才算见了。”
    他走上一步,偎近她身侧。
    “原来公主早就想来瞧瞧臣了,这般惦念着,可真叫臣受宠若惊。”
    她闻言一呆,随即才省起自己方才随口的一句话竟犯了语病,又被他抓住痛脚占了口舌便宜,急忙躲开两步,红着脸道:“不是这话,厂臣千万莫要误会,云和有圣命在身,还是快去瞧那些寿礼吧。”
    他似乎很是享受她这副局促样儿,耸了耸那两道剑眉,随即又面色一黯,带着些失望的偏偏唇,叹道:“臣上次有幸与公主深夜共游,又得了回赠,只道这两下里也算近了,谁曾想却原来,唉……”
    高暧不料他又提起这事,顿觉更加窘迫,垂首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徐少卿却也没再多言,朝侧旁一抬手:“既是公主一心惦记着陛下的旨意,便请随臣来吧。”
    她见他没再提前话,稍稍松了口气,只是心头仍在忐忑,跟在后面来到西首回廊下的庑房。
    刚进门,便觉眼前一片开阔,就看这屋子左右七八丈,前后也是三丈有余,瞧着竟比刚刚的院子还宽绰些,正中是一张巨大的长方案几,上面分类整齐排放着各色器物。
    饰有九龙九凤的薄鬓凤冠,金线攒成百寿字样的赭黄大衫,玉雕的八仙祝寿镂空龙舟,纯金打制的瑶池献瑞寿桃,通体坠满宝石的绿玉如意,青花斗彩的万寿纹尊瓶……
    其它珠宝、玉石、织物、金银器、画卷、刻本数之不尽,大多连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叫上名字来,甚至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器物,一看就不是中土的东西,想来大概是翠儿曾经提起过的西洋玩意儿。
    高暧怔怔地看着满目的珠光宝气,只觉眼花缭乱,可多望几眼又感到艳俗,只是全然不懂,又哪里能瞧出什么头绪来?
    她耳根子一阵阵的火烫,心说让自己这回可也真算是盲人相马,实在好笑得紧。
    旁边两个工匠模样的人上前恭敬拜见后,便开始滔滔不绝的介绍每样寿礼的名称、重量、用料、工艺、图案、寓意……只说得眉飞色舞,口沫横飞。
    她听在耳中十九全不明白,便更觉如芒在背。
    倒是徐少卿时不时插言问些关键之处,还半真半假的向自己请示几句。
    她便硬端着四平八稳的做派,轻轻应着,心中暗暗感激他替自己遮掩。
    偷眼看看,却见他面上不动声色,目光始终不离自己,那双狐眸中总像蕴着笑,似是有意在看她这副装腔作势的糗模样,不由更是窘得厉害,幸好那两个工匠始终唯唯诺诺,什么也没瞧出来。
    须臾间,四人便绕着那数丈长的案几走了大半圈。
    高暧见大致快瞧完了,暗自舒了口气,眼光一转,却忽然瞧见旁边竖着一尊润白如玉的佛塔,脚下的步子便停了下来。
    旁边那操着江南口音的工匠见状,赶忙凑前谄声道:“公主请看,这七重浮屠是暹罗国进贡的上等象齿所作,镂圆相合,正宗平江牙雕的手艺,没一处拼接的地方,全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件来。闻听太后娘娘她老人家是好佛之人,臣特地精选的底料,足足花了一月工夫才完成,待寿宴时进献了,太后一见定然欢喜。”
    她“嗯”了一声,见那佛塔重檐繁复,作八角形态,塔基上还密密麻麻的刻着梵文,刀工精细,果然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或许是常年修佛的原因,她一见也不禁有几分喜欢,拿在手中左右端详,越看越是中意,可也知道这等好东西与自己是无缘的。
    叹了口气,正要放下,目光瞥在塔基处的梵文上,微微一愣,秀眉不由得拧了起来。
    那工匠见她面色有异,像是瞧出了什么异样,自家也紧张起来,便试探着问:“公主可还有什么吩咐?臣也好精益求精。”
    高暧把那梵文前前后后顺了两遍,才开口道:“你这刻的是《般若心经》,用的还是悉昙字。”
    那工匠脸上一惊,随即拱手肃然起敬道:“公主慧眼如炬,这悉昙字数百年前传入中土,乃是梵文正宗,可惜如今已然式微,臣特意选取此文,以彰显我大夏乃佛学正宗,其间翻阅了上百本古籍,才将这心经集录完成,着实费了不少工夫。”
    高暧点点头,指着佛塔上的梵文道:“瞧得出,你是费了心思的。只可惜全然不懂这悉昙字的书写之法,难免有些错漏之处。比如这句‘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其中此字右下多出一个点来,误成另外一字,其意便大谬不然了。另外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作为接续的摩多点画也是不对的。”
    那工匠见她一一指正,面色登时难看起来,侧头看看身旁,同僚也是满脸呆滞,也是惊愕万分。
    “公主,这……这……不会的吧?”
    高暧轻轻一笑:“方才你也说这悉昙字在中土已然式微,如今用的多都是天城字,平常人还真不易瞧出错来。只是不巧,本宫曾在弘慈庵读过一卷数百年前传入的悉昙字《心经》原本,你若是不信,可去求请来与这佛塔上的一对,便知本宫所言不虚。”
    两个工匠面面相觑,这佛塔上的经文本就是他们四处拼凑来的,想着赶工,也不会有人识得,就没如何用心考据过,如今见这公主正本溯源,说得头头是道,心便虚了,慌忙躬身道:“公主恕罪,是臣等疏忽了,这便去求来真本对照修改,务求一字不错。”
    高暧刚要答应,便听旁边一直没做声的徐少卿忽然说了句:“不必改了。”
    言罢,便从她手中拿过佛塔,重又放回案几上。
    “你……”
    高暧愣愣的看着他,不明其意。
    那两个工匠却不由暗笑,心说这徐公公恶名在外,没曾想今日却如此通达情理,知道太后寿诞期限将近,这佛塔又改之不易,反正除这位眼睛毒辣的公主外,也不会有什么人辨出错处,索性便将就了。
    还没来得及窃喜,便见徐少卿猛地抬手一拂,将那佛塔打在地上,“啪”的摔作两截!
    “徐公公!这……”
    两人登时惊得目瞪口呆,“噗通”跪倒在地上,直直的盯着那件再也无法修复的宝贝,脸色瞬间转成了灰绿。
    高暧也吃了一吓,原以为徐少卿真打算敷衍过去,没曾想居然如此绝决,竟为了些许不起眼的错处便直接将皱这价值连城的寿礼毁掉了。
    “呵,堂堂平江府的巧匠,原来就是这般样子。”他面色淡漠,目光中却是寒意凛然。
    两名工匠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咚咚”的磕着头:“徐公公息怒,都是我等疏忽,实在该死,该死……求公公饶命!”
    “饶命?如今寿礼还未完工,本督要你们的命做什么?左右还不算晚,回头去库房再选一块上等料子重新雕刻,仍是限期一月交付,倘再出半点差错,也不用本督处置你们,自去向你们管事那里领罪吧。不过么,今日若不不小以惩戒,只怕你二人仍不长心,来啊!”
    他话音刚落,外头便有两个穿褐衫的东厂番役跨了进来。
    “把这两个不晓事的蠢材拉出去,各打二十棍子,上了药即刻赶工,若坐不得椅子,便趴着雕,一刻也不许耽搁。”
    “徐公公饶命!饶命啊……”
    两名工匠吓得魂不附体,如捣蒜般的连连磕头。
    高暧也有些被吓到了,她之前只是随口说出那刻文的错处,改了也就是了,岂料他行事居然如此果决狠厉,眼见这两人因着自己那几句话便要受皮肉之苦,便想出言求情。
    刚要开口,徐少卿却忽然别过头来,她与那冷冽的目光一触,将到嘴边的话竟硬生生地顿住了。
    第19章 素心斋
    高暧默然。
    他面似冰,心如铁,浑不像之前所见的样子。
    和自己在一起时,这位厂臣虽然也是冷着面孔,不苟言笑,但从不曾这般狠厉厉地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可现今他却真的如同传言中的地府阎君,弹指间便可定下别人的生死前程,丝毫没有一点点的迟疑犹豫。
    或许那些个话说得都不错,他是令人闻之色变的东厂提督太监,大夏当朝首屈一指的权宦,并不是自己一直以为的那个样子。
    “拉下去,着实打。”
    徐少卿别过那森寒的目光,淡然的挥挥手。
    两个工匠抖成一团,登时哭得更响了,没命的磕头求饶,但已然毫无用处,被抢上来的东厂番役揪着衣领拖出门外,隔着老远还能听到那一声声的哀告嘶嚎。
    “公主是否怪臣私自用刑,手段狠辣?其实大可不必,两个不晓事的匠户而已,臣只是照着宫里的规矩稍加惩戒,保管他们经这一次便长了记性。”
    高暧一直懵懵的,听到这话才回过神来,抬眼就看他立在对面,俯着脸,离自己只有不过尺许远,眸中那刺骨的寒意竟已消失得无隐无踪。
    她微感惊讶,没想到这人居然能将面孔转得如此之快,接着便觉这般贴近的站法实在是大大的不妥,赶忙向后退开两步。
    “既是宫中的规矩,本宫自然不便多言,厂臣觉得合宜就好。”
    徐少卿忽然跨前一步,凝视着她问:“依着臣看,公主心中只怕不是这般想的吧?”
    高暧见他又走近,秀眉不禁一颦,下意识地也向后退,嘴上答着:“厂臣不必猜疑,我本就不懂宫中规矩,若是有什么冲撞,还请厂臣见谅。”
    “公主何等身份,怎的反倒向臣致歉?若是觉方才处置的不妥,就请公主当面责臣,臣甘心领受,绝无怨言。”
    他嘴上说得恭敬,脚下却没停,继续一步步凑过来。
    “厂臣这是做什么?”
    这一来她不由有些慌了,一边接着后退,一边戒备着。
    “臣哪有做什么,不过是看公主脸色不悦,心中不免惶恐,想请罪而已。”
    “厂臣言重了,我不过是……不过是……厂臣,厂臣!你先停步,停了我再说。”
    他步步紧逼,高暧终于忍不住急了起来。
    她向来是个沉性儿,打小就没大声说过话,今日居然破天荒的喊出这一嗓子来,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徐少卿有些玩味的挑挑眉,脚下便停了。
    她却没想到对方竟真的会“听话”,自家反倒没收住步子,脚下一乱,身子歪斜着便向后倒。
    这下毫无防备,她“啊”的一声轻呼,眼看便要跌在地上,却忽然觉得手臂一紧,被一股又急又快的力气猛地一拽,身子登时反着向前扑去……
    眼前白影晃动,迷乱不清,她整个人撞在那坚实有力的胸膛上,只觉脑袋一沉,竟有些昏昏之意,但瞥眼间就看那张牙舞爪的金蟒近在眼前。
    她登时醒悟过来,慌不迭地一把推开他,向后连退几步,隔得老远了才停下,满面通红的喘息着,哪敢再去瞧。
    徐少卿见她胸口起伏不定,本来透着几分苍白的脸色被那两片羞红映着,少女初放的情怀展露无遗,好似桃李含春,芙蓉出水,煞是好看。
    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如此纯系自然的好颜色还真从未见过,他不禁瞧得也有些愣,随即拱拱手,不着意的轻笑道:“臣一时情急,手重失了分寸,冲撞之处还请公主恕罪。”
    “我没事……厂臣不必告罪……”
    她声如细蚊,几不可辨,脑袋里正乱糟糟的,仿佛一潭搅浑的水,把之前所有的事情都忘了。
    一时间两边都静静的,谁也没再言声。
    这般冷清清的耗着,反而让人发慌,她只觉那颗心没来由竟跳得更快,“嗵嗵”的响着,怕是连对面都听得到。
    过了好半晌,她才回过想来,垂首道:“既是寿礼检视完了,我也要回宫向陛下复命,烦请厂臣遣人送我回去。”
    “公主可用过午膳了么?”徐少卿直起身问道。
    高暧不由一愣,下意识地回了句:“什么?”
    “臣问公主用过午膳没有?”
    “……厂臣如何问起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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