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太皇太后欣慰而笑,隐住了岁月深刻的眸子里的波动,缓缓开口道,“我已经老啦,如今最大的愿望,便是你们这些子孙和睦相亲相爱,那我便是什么时候去见仁宗皇帝,也没有什么缺憾了!”
这话语意太过于颓丧,皇帝、燕王、十公主便都起身,肃然行礼道,“皇祖母言重了!”便是阿顾也急急劝道,“阿婆你可别胡说,我才刚刚回来,还没有和阿婆聚够呢。我可是要阿婆一直陪着我呢!”
太皇太后吃吃一笑,低下头,目光怜惜的看着小小的外孙女阿顾,伸手抚摸她的额发,柔声笑道,“好,阿婆定会等着看小留儿长大!”
……
一行人伴着太皇太后一会儿,姬泽另有国事,便起身辞了出去;太皇太后年纪也大了,精神便有些不振,只留了阿顾在身边。燕王姬洛和十公主也都告退出来。燕王姬洛站在仙居殿前长阶上,春风吹的殿前大槐树叶子簌簌作响,他觉得有些凉,便拢了拢身上的玄色氅子,沿着宫中大道向北一直行走,一个鹅黄裳子的女童从仙居殿中急急追出来,扬声唤着,“雀奴,雀奴。”声音清甜中带着一抹惶然,姬洛明明听见了,却似充耳不闻,脚下反而越走越快。很快就进了太初宫北部的陶成园。
陶成园乃太初宫禁苑,湖光山色,大周数代帝王耗费了大量银钱在其中修建离馆楼台,秀美精致。阿顾当日入宫便是从太初宫北门入,穿过陶成园到的同心阁。十公主年纪脚力都不如姬洛,追了一阵,不但没有追上,反而越来越远,瞧着前面扬起玄色的背影,不由得凄然,大声道,“阿兄,你真的不要阿鹄了么?”
姬洛身体微微一震,脚下的脚步却是再也跨不出了,钉在了园中的山石旁。
这处山石采自太湖,较之湖州顾家园中的假山,精致绮丽过多。石上用古篆字题着“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八个大字,石下植着一株木兰树。仲春时节,木兰花开的极盛,缀在枝头繁茂,花形硕大,外瓣近托之处是鲜艳的紫红色,越往上,颜色便越来越浅,到了瓣梢,已经变成了雪白色,十分绮丽。
“阿兄,”姬红萼在木兰树下停下,望着面前的姬洛,一双圆眸透着一丝惆怅,“阿鹄命格孤苦,在宫中没有几个记挂我的人,若是连你都不理我了,我可就真的没什么意思了!”
姬洛长袖微微震动,显见得心思动荡,却不肯让姬红萼瞧出自己的心软来,硬梆梆道的,“十妹妹说的可好听,但只怕我对你掏心掏费的,你却根本没有把我当一回事吧?”
姬红萼委屈道,“阿兄如何这样说?”
“不然你要我怎么说?”姬洛的神情陡然激动起来,若不是多年的教养压着最后一丝理智,只怕就要跳起来,“我瞧着你在太极宫中过的可怜,这才花了好大功夫求皇祖母带你一同到东都来。结果你怎么待我的?一瞧见六皇姑家的阿顾表姐,就把我丢到一边去了。我费了大心思弄来的绿尾鹦鹉,特特送给你,只为博你欢喜,如今却挂在姓顾的住的廊下,我的一片好意,在你看来,只怕什么都不是吧?”
姬洛神情激动,落在姬红萼眼中,却并不生气,反而是分外感动,一丝甜甜的笑意便泛了上来,梨涡隐现,“阿兄,”
她的声音柔和的像泉水一样,“听着你这么说,我很开心呢!”
木兰花在头顶春风中哗啦啦作响着,如同一场春雪,旖旎静谧。姬红萼漆黑的眸子在木兰花雪一样的白色之下,映衬的如同点墨幽清,“我知道阿兄待我好,这些年,若不是有阿兄明里暗里的帮我,只怕我早就过不下去啦。”
“谁说的?”姬洛不乐意听这样的颓丧话,急急驳斥,“你也是大周公主,金枝玉叶,在这宫中哪个宫人敢不敬你?”
“你不用安慰我。”姬红萼打断他,小小的脸蛋上竟然浮现了一抹和年纪完全不相符合的凄悯之意,“在宫中,一个不受宠的公主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大家都是知道的。父皇在世的时候盛宠贵妃,却还是有了咱们两个皇子公主,贵妃自然是不会喜欢我们,父皇看着贵妃的脸色,对咱们也冷淡的紧。因着同病相怜的缘故,我们一直处的很好。我知道阿兄对我好,我也一直想好好报答阿兄。可阿兄毕竟是个男孩,你有自己的志向,总不可能一直待在后宫里守着,时时刻刻的帮衬我这个妹子。所以我若要想好好的在这宫中待下去,总要想些自己的法子。”
姬洛冷笑,“哦?你想的法子,便是效法皇兄结好六皇姑母女?”
他说的是一段典故。
姬泽如今虽然是大周天子,但幼时在宫中日子很不好过。姚皇后当年在宫中并不受宠爱,又早早逝去,留下年幼的九皇子姬泽,在宫中境遇窘迫。时值丹阳公主爱女阿顾在延州走失,公主伤心过度避入宫中,九皇子有意“攀附”丹阳公主,借公主之力庇护,公主怀着失女之痛,在宫中撞见过几次九皇子的窘状,对这位幼年失怙的侄子心生怜惜之意,便将一腔母爱寄托在九皇子身上,将照顾九皇子的责任揽了过来,对九皇子颇加照顾。
丹阳公主与神宗皇帝乃是嫡亲同胞兄妹,二人感情极好,九皇子跟在丹阳公主身边,反倒得了先帝几分关注欣赏。后来思太子姬泊被废为庶人,暴病身死,九皇子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受先帝看重,策为皇太子,进后来登基为君,不得不说也有赖于初始之时丹阳公主的照拂。
姬红萼微微一笑,垂下头,幽幽道,“很可笑是么?”她的声音有些飘远,“我是皇祖母的亲孙女,在她眼中,却远远及不上一个刚接回身边的外孙女。”
园中起了一阵风,吹的身侧的花树沙沙作响,几朵木兰花瓣落下来,伏于地上,贴近无声。姬洛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动了动唇,一时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园中山石爬满藤萝,木兰花树浓重的紫红色恍若天边的彤云火炬,洁白新雪一样色泽在其上翻滚。艳丽惊人,清新动魄。姬红萼抬起头,木兰花的色泽映照在她的脸上,衬的她的脸色也一片幽红,望着姬洛勉强笑了笑,殷殷道,“阿兄,我将你给我的鹦鹉送了人,若是旁人,定然觉得我不珍重他的心意。但我当时想着,雀奴待我这么好,定然不会计较我做了什么。是不是?”
姬洛望着面前的小妹子,忽的哑然失声。
“……我知道阿兄为了送我鹦鹉,一定花了很多心思。”姬红萼红着眼圈道,“如果可以,我绝对不会将巧巧送出去。可我没有法子。阿顾表姐入住新居,我这个做妹妹的,总是该送一件迁居礼物的。但阿兄也知道,我的临波阁虽吃穿用物不缺,却都是半新不旧的,实在没法子送出手去。若是在长安,身边倒总还有几件压箱底的东西,但如今来了东都,却是没法子可想,你又不在,我思来想去,只好将主意打到巧巧身上。”
她抬起头来,急急道,“我不想要阿兄生气的。我只是想着,阿兄若是知道我能过的好些,只会为我高兴,绝不会因着不是你帮的我就不喜。我心里实是将阿兄当做自己人,自己人是没什么不能通用的。阿兄若是生气,我便拼着让阿顾表姐不高兴,也去求她将巧巧还给你。”
女孩立在山石旁木兰花树下,虽瞧着娇小楚楚,背脊却挺的直直的,孤清倔强,姬洛便是有千般的气苦,望着这般的姬红萼,也只得消了,“算了,”无可奈何道,“东西都送出去了,还怎么能要回来?”
姬红萼破涕为笑,扑上来揽着姬洛的手,腻道,“雀奴,你待我真好。”她年纪稚弱,容颜秀美,这一笑之下,仿佛云破日出,雪脂花腻。姬洛瞧的一时呆了去,回过神来,不知怎的却又生了一丝恼火出来,粗声粗气道,“出来的久了,咱们回去吧。”
“嗯。”姬红萼大力点了点头,随在姬洛身边,极是乖巧。
兄妹二人沿着园子中的曲径走了一段,姬红萼忽的唤道,“雀奴。”
姬洛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嗯?”
“巧巧的事,不干阿顾的关系。”姬红萼道,“说起来,阿顾也是个可怜人,你别对她太迁怒了。”
陶成园中湖光山色,是太初宫中的禁苑,大周几代帝王耗费了大量银钱修建,端的是精巧纤细,精致秀美。姬洛在路上行着,仿佛没有听见,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燕王姬洛,神宗皇帝幼子,行十二,小名雀奴。生母周充媛,当年唐贵妃已经入宫,神宗盛宠贵妃。周氏乃太皇太后外甥女,本已经定下婚事,当日进宫给冯太后请安,在太后偶遇醉酒的皇帝……。只得进宫为妃嫔。太皇太后怜惜她,对他们母子十分照拂。
十公主姬红萼生母则是一个小小的宫人,当时神宗和唐贵妃吵架,赌气临幸了一个小宫人……这位姓谢的小宫人生下十公主姬红萼,受封才人。
因为当时后宫之中乃是唐贵妃的天下,之前的皇子皇女不算,此后异生之子只有这一子一女。贵妃对于皇帝“出轨”自然很不高兴,讨厌这对孩子。神宗受其影响,对此二人也很冷淡。燕王姬洛因为母亲的缘故受太皇太后宠爱,在宫中过的还不错。十公主过的比较凄惨,无父宠,生母身份卑微,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孙子孙女又多,顾不过来。可以想象境地!
第24章 光风流月初(之丹园上)
时光如流水,转瞬间就到了三月二十。
这一日是姚良女丹园邀宴的日子,天气晴好,剪剪暖风吹在东都少女的裙角鬓尖,不带一丝凉感,反倒有着淡淡熏人之意。姚良女一早从魏国公府出来,策着爱马火凤驰行在洛阳大道上。火凤是一匹神骏的西域牝马,乃当年皇太子的姬泽赏赠,毛蹄滑顺,昂扬剽悍,皮毛是漂亮的胭脂色,在洛阳大街上扬蹄飞驰,漂亮的胭脂色皮毛如同拉成一道劲弦。转瞬间将两个大丫头落在后头老远。到得丹园前,姚良女勒住缰绳,从马背上跃下来,见面前丹园园门高大堂皇,黧黑的檐角飞宇翘起,园门青石匾额上秀致的楷书篆刻着“丹园”二字。
园门前花台上置着数十盆牡丹,有露珠粉、蔷薇叠、赛斗珠、种生黄、古铜颜、玉腰楼、美人面……每一盆皆有华彩之处,独自可称佳品,这样堆簇在一处,竟也无繁芜杂乱之感,反是铺成一片锦绣绚烂,令人目折。
她瞥见花台上一株虞姬艳装迎风招展,花色红的极是鲜艳动人,花盘饱满,托在苍绿牡丹枝叶之中,颤巍巍的极是动人,不由眼睛一亮,倾身上前,想要捧起花团,忽听得身后一个少女含笑道,“姚家姐姐仙人之姿,这盆虞姬艳装都要羞煞了!”
姚良女讶然回头,见一辆黑枣木双轴马车停在丹园门前,鹅黄衣裳的少女从掀起的马车帘子上下来,圆脸硕如满月,朝着她歆然款笑。
“丽哥,”姚良女见着旧友,面上泛出惊喜之色,迎了上来,“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怎么……”
许丽哥抿嘴一笑,“阿姚你办的宴会,我怎么会不来呢?”
许丽哥乃是将作少匠许堂光之女,自幼与姚良女相识,二人关系极好。皇帝御驾东都,许堂光吊着车尾侍奉圣驾随行,许丽哥本是要一道前来的,却因着临行前忽然患病,只得将位置让给妹妹团哥。姚良女本以为这趟在东都是见不到好友了,只将帖子给了其妹团哥,没想到,许丽哥竟在这时候出现在丹园门前。
许团哥亦随着从马车上下来,瓜子脸十分清丽,长长的睫毛轻睐,笑着道,“姚姐姐,阿姐是三天前到东都的,我想着姚姐姐知道这个消息一定高兴,想要派人到魏国公府通知姐姐,没想到阿姐硬是不让,非要今天赶过来给姚姐姐一个惊喜,妹妹拗不过阿姐,真是没法子了。”
姚良女咯咯的笑起来,拍着许丽哥的肩豪迈道,“没问题。只要丽哥你到了,就很好了!”
许团哥跟在身后,瞧着二人相偕前行的背影,眸子里闪过一道羞恼之色,很快隐去,平静的跟了上去。
三位少女前后而行,一位米色衫裙、藕荷色锦半臂的女子从园门中迎了出来,盈盈笑着道,“小娘子们来这儿,倒叫丹园牡丹都备感荣幸了。奴是这座丹园的管事娘子,唤做枝娘。几位小娘子已经在莳花台上等候。三位小娘子请随奴家进来。”
姚良女见这个枝娘面目修俊,人才出众,倒生了一点好感,点头道,“有劳枝娘了!”
丹园乃东都名园,占地六百亩,植有二万六千余本牡丹。过门入庭,几位小娘子视野便霍然开朗起来,园景秀致,亭台楼阁如星辰棋盘错落在其中,高矮疏致,各有匠心之处。或据楼台转角之处,或栽鹅卵路畔,或倚水池山阁,一簇簇牡丹拢于苍翠枝叶之中,迎风摇曳,吐露芬芳,俱得精心照料,长势喜人,时而可见难得一见的珍品,如姚黄、魏紫、昆山夜光、赵粉、青龙卧墨池、娇容三变……,如半遮半露的美人儿,掩映在竹影芭蕉之后,绰约生姿。
远远望见一处高台,董枚娘立在台上六角圆亭间,一身蓝色骑裳,眉宇间带着一丝英气,笑着道,“姚娘子可总算来了,众家姐妹可都在这儿等的久了!”董枚娘是河南尹董康成之女。河南尹是目前东都本土官职最高的官员,董枚娘在东都自是东都闺秀之中的领头者,今日着着一身宝蓝色裳子,料子明丽挺括,裁剪的亦是十分简单利落,立在丹园春风之中,明俏飒爽。
姚良女颔首笑道,“我贪看一路的牡丹花姿,倒是来的迟了,还请众位姐妹见谅。”
莳花台上的少女们都笑着福礼道,“姚娘子这般说,实是不敢当。”让着姚良女与许家姐妹坐下。
这一日花会都是如今在东都中有名的闺秀,除了姚良女及董枚娘外,尚有勋卫中郎将杜从水之妹杜兴娘,洛阳令韩梓之女韩绵,左监门卫沈中郎沈安之妹沈紫嫣,东都考功司郎中魏子惠之女魏香,刑部侍郎曹耐之女曹美娥、东都刘氏的刘七娘子刘琼紫、太史令司缜之女司檀等人,一时间莳花台上莺莺燕燕,簇在花台周围环绕着的各色品种各异、花相富丽的富丽牡丹之中,端的是争奇斗艳,鸟语花香。丹园使女袅袅上前,将琳琅满目的时令瓜果一盘盘置放在花台洁白的桌布上,在各位小娘子面前的白瓷莲花盏中倾入五色饮子;
枝娘领着使女捧了数个托盘上来,盘上盛放着二十多枝切花牡丹,笑道,“今日能得各位贵女降趾丹园,实是丹园的荣幸!小妇人特意择了些牡丹,送给各位小娘子赏玩挑拣。”
众位少女面上都露出欣然之色,其时簪花为大周仕女习俗,名门贵女自小在家中就会接受教育,什么时令当择什么品种的花,花的色相如何品评高下,又如何与自己的衣裳发髻相配,都是高深的学问,需贵女们在闺中学的纯熟的。此时使女捧在盘中的切花俱都是新从枝头上切下来的花朵,品相完好,大小各异,尚带着新洒的露水之意。
其中有一株大王红,花盘硕大,色泽纯正艳丽,最是珍贵不过;又有一株二乔,同花紫粉二色相嵌,瓣底带着点点墨紫色斑;一株御衣黄,色泽明媚,蕊心金黄,皎皎可人;一株黑牡丹,花盘玲珑,浓秣妩媚。其余盘中花亦是牡丹之中上品。
杜兴娘上前立在花盘前,左右朝着众人张望一眼,笑着道,“这朵大王红花相最大,花色又最艳丽,想来最适合阿姚了!”捻了盘中的硕大醉颜红,簪在姚良女发髻之上。
大王红为红牡丹中珍品,花盘硕大,色泽亦红的极正,历来为人称道,但闺中女子会择簪此花的人并不多,并无它故,因着这王红硕大明艳,不是每个女子都能够撑的起来。若簪花女子气质偏于平庸,则簪这王红,气场便显的稍稍小了,会被头上簪花压下去,反倒做了花的陪衬。姚良女天生容色美艳,额头饱满,倒是相得益彰,此时簪了这株大王红,人与鬓边的硕大红牡丹相映,端的是艳压全场,灼烫着人的眼移不开去。
许丽哥的目光充满赞叹之色,拍着手喜滋滋道,“果然只有阿姚适合戴这株大王红,这满场里除了你,还有谁适合呢?”
姚良女抚了抚鬓边的牡丹,灿然一笑,笑靥生香,“各位妹妹别只管着看我,这儿还有好些花呢,也都择了心仪的簪上吧!”
众女一笑,都称了是,便都各自择了盘中牡丹花。
董枚娘簪了那株二乔,杜兴娘簪了御衣黄,许丽哥簪了睡鹤仙,许团哥簪了玉簪白,沈紫嫣簪了玛瑙盘,韩绵簪了烟绒紫、魏香簪了黑花魁,一时之间莳花台上争奇斗艳,人比花俏,花映人娇,真真是赏心悦目,美不胜收。
众女围着花台说话,魏香酌了一口白瓷莲花盏中黄色的江桂饮,笑着道,“今日咱们姐妹在丹园相聚,这五色饮虽好,口味却未免失于绵软。不如换了酒来,这丹园的桑落酒倒有些许名气,不如让她们上一些吧!”
桑落是汝州一带所产酒酿,口感甘醇,劲道也颇清浅,很适合闺中女儿饮用,东都女儿惯饮此酒,众女都无异议称好。姚良女便转身吩咐丹园使女,“将席上的五色饮撤了,取桑落酒来。”
使女柔驯应了,撤下五香饮后,换了一套琉璃酒盏,复奉上一桶桑落酒。
碧绿的桑落酒斟在琉璃盏中,色泽澄澈清透。刑部侍郎曹耐之女曹美娥端起桑落酒,瞧了瞧上首姚良女美艳的侧颜。姚良女乃贞顺姚皇后侄女,素来受圣人宠,长安人私下说起,都说这位姚娘子日后多半是要入主中宫的。她心中有意讨好,盈盈笑着道,“都说王红是红牡丹中最艳硕的一种,我瞧呀,倒是不如姚娘子容颜娇艳。美娥趁着今儿有幸,在这儿敬姚娘子一盏,说不得日后怕是这个机会了。”
这话说的有些怪异,许丽哥忍不住望了她一眼,奇道,“美娥你瞎说什么?日后怎么就没机会敬姚姐姐酒了呢?”
曹美娥觑着姚良女,抿唇笑眯眯道,“我倒是想呀,只怕是,着到时候姚娘子已经进宫了呀!”
大周皇后乃是圣人正妻,母仪天下,姚良女若真的做了皇后,日后与臣女便是有君臣之别,便是有机会同宴,这酒也不是再能够随随便便就敬的了!
众女恍然明白她的意思,都扑哧笑出声来,拊掌称是。姚良女一时大羞,嗔了曹美娥一眼,“你可别浑说,圣人可从没有说过接我入宫呀!”话虽如此,面颊上却泛起动人红晕,脑后髻上醉颜红硕大花盘托着粉面香腮,眸中流动欢喜神采,艳丽倾人心魄。瞧的台上小娘子们呆了去,待到回过神来,便有几个小娘子在心中想着:瞧着姚良女这神色,谣传中说姚氏女封后一事,倒多半不全是虚影,倒是有几分痕迹的。心中对姚良女愈加谨然起来。
曹美娥咯咯笑起来,“是我不好,说错话了,我便满饮这盏桑落,算是给姚姐姐赔罪了!”
三月暮春正是一年中最好时节。温煦的阳光从云天之中射下来,照在丹园之上,园中各色珍品牡丹在阳光雨露中肆意生长,吐露芬芳,五颜六色的蝶儿展着美丽的翅膀在花冠之间穿梭。桑落酒酒液香醇,少女们饮过几巡,面上都泛起了淡淡红晕,魏香上前打圆场道,“圣人之事不是我等臣女可以轻易议论的,不过姚娘子得圣人宠爱,也是众人皆知的。”摇晃着琉璃盏中碧绿酒液,盈盈笑道,
“姚娘子,东都人素爱牡丹,丹园乃其中翘楚,名品倍出。我在东都也曾听人说长安近些年来也大力培养牡丹,您是两边都到过的,觉得这牡丹究竟是东都好呢还是长安好?”
姚良女不由怔了怔。
洛阳地脉宜种牡丹,前朝洛阳便名花云集,本朝应天女帝长居东都洛阳,素爱牡丹,于宫廷禁苑之中收集天下名品,以供观赏;民间名园亦遍植牡丹,街巷之间植花人辈出,毎逢牡丹花开之时,携文武百官游园赏花,洛阳牡丹由此称善。丹园便为其中佼佼者,园中牡丹花本繁多,如姚黄、魏紫、昆山夜光这般的名品更是迭出;帝都长安植牡丹的风尚却是从先帝神宗皇帝建兴末年兴起的,洛阳人宋单父善种花,神宗姬琮召其于骊山种一万多本牡丹,花色各不相同,蔚为长安盛事,但时日终究尚短,此时于牡丹上却不及东都。只是姚良女乃岐州人氏,自幼在长安长大,心中自是偏着长安的,于是笑道,
“洛阳气候明媚,一年雨水也丰沛,这儿的牡丹受地气滋养,开的便更明媚些,丹园牡丹也确富丽繁盛,国色天香;但长安古朴肃穆,天气干燥,培养出的牡丹劲干精粹,更有风骨,二者各有好处,说起来,我还是偏爱长安的牡丹些。”
丹园花会上的闺秀本就分为随父兄圣驾从长安巡幸和东都本地两帮,姚良女这般说,这些长安贵女自是以为然,眉目带笑;东都闺秀便都心中不足,却不好和姚良女对衡,不由将目光投向这一行人的领头人董枚娘。
董枚娘微微一笑,将手中琉璃盏重重的放在台上,嫣然道,“姚娘子客气了,休说牡丹,这丹园的牡丹在姚娘子的芳容之下都不敢盛放了呢!”盈盈忽的一转,轻轻道,“今日天光清朗,咱们在莳花台小坐无趣,咱们不如寻个乐子耍耍吧!”
众女闲坐无趣,听着这提议,便都生了兴趣,同声赞好。董枚娘向魏香投了个眼色,魏香领会得她的意思,垂下头来,一双黑泠泠的眼珠儿梭梭转了一圈,笑着道,“这可叫人为难了!咱们这些人玩耍做乐,若是做诗呢,司妹妹是得擅胜场了,但杜妹妹、沈妹妹出身将门,可就头疼了;若用投壶之类的比试呢,杜沈两位姐姐是高兴了,我却是定会喝到醉倒了。可不知如何是好呢。”
董枚娘嗔着道,“就你事儿多,依你说该如何是好?”
魏香环视众人一眼,笑着道,“这两般都不好,酒令也没有一个清新雅致的,依我说呢,咱们不过是取个耍乐的意思,不如便选最简单的击鼓传钩吧!”
董枚娘便望向姚良女,“姚娘子,你觉得如何?”
姚良女素性秉直,惯来不爱那些文雅的诗词酒令,倒觉得魏香的话更和自己的心意,点头道,“就这样吧!”
魏香眸子含着浅浅笑意,拍掌嫣然道,“既都依我的意思,我就取个巧,便做这击鼓的令官吧!”
“那可不成,”韩绵和沈紫嫣扯住魏香的袖子,“既是要玩耍,便当然要大家一块儿了。魏姐姐想要偷懒可不成。”
魏香做意挣扎,只是总挣不脱她们的攀扯,无奈道,“真是没办法,怕了你们了。”转身吩咐身边小使女阿秀,“阿秀,你去做这个击鼓的差事吧!”
阿秀福身应了,命丹园使女取来一面小鼓,悬挂在莳花台南侧,回头盈盈笑道,“各位娘子,您们虽都是贵人,但做这击鼓传钩之时,可都要听婢子号令。待会儿婢子擂鼓,众人传递玉钩,到婢子鼓声一停回过头来,玉钩在哪位小娘子的手上,这位小娘子就需饮一盏桑落酒。若是赖账婢子可是不依的!”
董枚娘悠悠笑道,“你就放心击鼓吧,咱们这儿在座的哪个不是金尊玉贵的女儿家,谁还会赖账不成?”
阿秀垂头福了福身,“董娘子说的是,婢子妄言了!”果然是转身提起一个红头小槌,擂起鼓来。“咚、咚”的秀气的鼓点声在莳花台上响起,一枚白玉钩在座上各位娘子的手中传递,待到鼓声倏然一停,阿秀回过头来,姚良女手中恰恰握着一枚白玉钩。
“看起来这中了头彩的就是姚娘子了!”魏香盈盈笑道,执起台上鎏银牡丹执壶,在姚良女的琉璃盏中斟了一盏桑落,“娘子请用!”
姚良女挑了挑秀眉,将盏中桑落酒一饮而尽,向着众人亮了亮盏底。众人都赞道,“痛快!”董枚娘也拊掌赞道,“姚娘子果然爽快!”
“自然。”姚良女盈盈一笑,眉宇之间意兴飞扬,“咱们都是好好女儿家,不过是一杯酒水,难道还兴婆婆妈妈不成?”
阿秀露齿一笑,扬头道,“姚娘子这般痛快,婢子实是佩服之极。还请各位娘子继续准备好了,奴婢这就要继续击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