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声重响,仿佛隔着水面般响彻耳际,沉闷、模糊而不清晰——那是因为耳朵里充满了血的缘故。
景灵仰面摔倒在地,昏沉中感觉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然而他知道实际只过了短短数息。
紧接着一线冰凉贴在了他咽喉处,谢云低沉的声音从上方响起:“——现在还认为你杀的了我吗?”
景灵睁开眼睛,只见庭院中混乱的战场已分出了胜负:十数个武林弟子虽在神鬼门杀手的夹击下死伤惨重,但随后杀手难以抵御谢云一剑之威,已在折损巨大的情况下被迫撤守在了外围。
火把或熄或倒,火星燃烧的噼啪声和伤者的惨痛呻吟,以及满地断肢碎剑,在昏暗天光下构成了异常残酷、惨淡又荒诞的一幕。
“是我的错……我想起来了。”
景灵胸腔中发出沉闷的咳震,断断续续笑道:“每当刺青浮现出时,你都会突然爆发出这种妖异的力量……这是什么东西?神鬼门禁术,还是某种宫中秘法?”
谢云单膝半跪在景灵身侧,一手持刀,一手随意搭在膝头,懒洋洋道:“这不是小孩能关心的问题,留给大人去操心吧。”
“是么前辈,”景灵嘲弄道:“那么,你现在已经学会控制这股力量而不再走火入魔了吗?”
谢云上下打量他,片刻后终于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看来你跟我之间,确实有些过节……”
这次却是景灵冷冷道:“不,云使。神鬼门中互相有过节的杀手多了,就让它过去吧。”
神鬼门内斗严重,彼此各有杀伤是正常的。然而不知怎么,谢云却从景灵的话中敏锐地察觉到,那走火入魔四字似乎有着更隐晦也更恶意的含义。
他皱起眉,突然只见景灵抬手伸来。
——他手臂在刚才试图夺回夺魂钩时被谢云一掌拍开,内力冲击下筋骨俱损,导致现在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干涸血迹,在精悍的肌肉上略显可怖。
谢云略微偏过头,但景灵的手却一搭,指尖刹那间从他侧颈肌肤上一滑而过。
“刺青没了。”他意味深长道,“这种强大到不属于人的力量,必定也会造成相应的反噬吧。”
“……”
“神鬼门在淮南一带经营日久,根深叶茂,加之宇文虎正带五百亲兵出京南下,很快也即将抵达此处……你觉得反噬一到,你还能撑住场面多久?”
景灵眼底浮现出毫不掩饰的恶意,谢云与他对视片刻,终于低头在他耳边轻声问:“你这么了解我,那你觉得我脾气好吗?”
“——还是你觉得我会看在旧日同门的情面上放你一马,不杀在场的这所有人灭口?”
他的声音虽然低,却没有刻意控制,周围离得近的几个人都听见了,瞬间脸色煞白!
景灵却嘲弄地看了眼抵在自己咽喉处的刀锋:“但全部灭口的话你就找不到雪莲花了,谢统领。你不怕京城那边当今帝后同时跟你翻脸?”
“谢统领?”有人控制不住失声道。
“谢……谢云……”
“他是谢云!大内禁卫统领谢云——!”
畏惧如同电流般飞快传播,一时众人瞠目结舌,细微声响此起彼伏。
谢云居高临下俯视着景灵,倏而朗声一笑:“我先杀了你,再杀了在场所有人,喝令禁卫军将整座锻剑庄掘地三尺,难道还找不到区区一朵雪莲花吗!”
众人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没人看见前院门口的角落里,有个神鬼门蒙面杀手上前数步,手中微动。
就在那一刻,谢云骤然转头,准确锁定了那杀手的方向:“——你说是不是,傅少庄主?”
啪!
谢云反手横刀,千钧一发之际将杀手激射而来的弩箭当空斩断!
现场人声耸动:“傅少庄主?”“什么?”“少庄主不是已经死了吗?”
陈海平惊疑的目光投向地上那盖了白布的尸身:“我表兄明明已经——”
就在那哗然议论声中,那杀手看偷袭被识破,骤然转身纵跃,在众人震愕的目光里向院外风驰电掣而去!
一系列变故简直平地炸起,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谢云回手用刀柄狠狠砸到景灵额角,当即把他砸翻在地。
紧接着他站起身,提气直上屋檐,身形飘然如影似魅。
——他竟然完全不管身后的景灵以及各大武林门派弟子了,瞬间便紧跟着那杀手往后院方向追去。
·
天色已渐渐发灰,周遭景物仿佛蒙了层纱,在黎明前的雾霭中显出朦胧的影子。
杀手一路狂奔回已成废墟的后院,途径花园时几个纵跃便抄了数条近道,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了塌陷的后堂。
建筑被闪电劈倒后满地都是瓦砾碎砖,头顶的房梁也摇摇欲坠,稍微震动便发出危险的挤压声。杀手毫不在意,大步跨过被劈倒一半的墙,绕到焦黑的屏风后,跪在地上开始搬动大块碎石,很快便清理出了三尺见方的空地。
空地上有一道和地砖颜色极为相近的暗门,杀手用力拉开,风顿时从里涌出——那竟然是一条暗道!
杀手长长吁了口气,却突然咳嗽起来,声声沉闷得几乎连胸腔都要震裂,半晌才被他捂着嘴强行压了下去。
紧接着他站起身,也不带灯,竟然就这么直接走下暗道,反手把头顶上的暗门又关了回去。
地道阶梯很陡,但他却似乎轻车熟路,在黑暗中转了几道弯,脚下地势渐平。他站住脚步从墙边拿起火炬和火折子,嚓地一声轻轻点燃,只见眼前豁然开朗。
——这竟然是一处开阔的地下密室。
密室非但不简陋,相反还装饰得非常华丽。椒墙花囊,屏风摆设,书案胡床一应俱全;地上铺设的是莲纹青石砖,花梨大理石桌案上陈设着笔墨纸砚,墙上还有张裱挂描金的美人看花图。
令人心生惧意的是,密室中竟然端端正正放着一具棺材。
那棺材用料极其名贵,楠木黑漆、油光铮亮,也不知在这里放多久了,竟如同新的一般。
杀手怔怔地走过去,随手拉了张杌子坐在棺材边,突然爆发出一阵又沉又急、仿佛要把心肺都要活生生从喉咙里呛出来的咳嗽。
咳着咳着,那声音渐渐就变成了痛哭,直至一发而不可收拾。
杀手双肩颤抖地俯在棺材上,泪水大滴大滴涌出眼眶。他随手把面具摘了,当地一声扔在了地上。
“傅少庄主,”身后黑暗中突然响起一个沙哑沉稳的男声。
杀手骤然起身回头:“什么人?!”
——火光映照在他苍白而布满泪痕的脸上,不是傅文杰又是谁!
一道个头颇高、身形悍利的影子走出黑暗,只见他僧衣佛珠、剑眉星目,双手抱剑搭在胸前,额角虽有血迹蜿蜒而下,却无损于男性英挺硬朗的面容。
那赫然是单超。
傅文杰退后半步,哐当一声撞翻了杌子:“你……你怎么找过来的?你怎么知道这里?!”
单超环视周围一圈,目光在墙上那巧笑倩兮的美人图上停留了片刻,继而转向傅文杰:“这里是仿照少夫人生前,贤伉俪夫妻闺房的样式来布置的吗?”
“……”
“少夫人棺木崭新铮亮,想必从她逝世的那一天起,你就根本没下葬过她吧。”
傅文杰久久瞪着单超,胸膛起伏不止,半晌终于发出一声冷笑:“我以为你在山崖下就已经被神鬼门杀了,看来姓景的确实不值得信任。”
他顿了顿,一拍棺木嘶哑道:“——为何要下葬?对我来说她从没离开过,她一直在这里!”
从西湖边第一次碰见开始,傅少庄主就一直是温文尔雅又苍白孱弱的,虽然不良于行,却自有一番气度,足以让人初见便心生好感。
然而现在他却直挺挺站在那里,青筋紫胀声嘶力竭,眼眶里似乎还含着通红的泪,仿佛一头被逼到绝境后随时会冲上来跟人同归于尽的野兽。
“……”单超轻轻出了口气,叹息道:“原来如此。在你心里所有人都是杀害了少夫人的凶手吧,甚至包括那难产夭折的婴儿……所以你才会把婴儿分棺葬在祖坟,又在杀了傅大小姐之后,把婴儿从墓中掘出暴尸在她房中;紧接着特意把老夫人引来后山别院,好当着妻子的面,利用地道亲手把她炸死,伪装成天雷劈死的假象……”
傅文杰直勾勾盯着单超,竟然全不否认。
“……你做这些的时候,”单超艰涩地顿了顿,问:“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犹豫过吗?”
地道静悄悄的,只有火把燃烧,墙上的光影随之而微微摇晃。
傅文杰竟然慢慢笑起来,只是那笑容里也满是疯狂的意味。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大师。你曾经被迫和自己所爱的人分开过,永远永远,阴阳两隔,此生再也不见过吗?”
单超想说没有,但那一瞬间,他脑海中浮现的竟然是苍茫大漠和无边月夜。
万里银沙无边无际,银河横跨苍穹,漫天璀璨犹如远古的星海。
一个温暖的声音轻轻道:“心宿、天枢、摇光,那片古称斗牛光焰……”
然而紧接着烈日黄沙中另一道冷酷的声线取代了它:
“斗牛光焰意指双剑,今日在此诛杀你的,便是七星龙渊。”
“……”地下室中,单超张了张口,那一刻连他自己都能听出话音里的恍惚和迟疑:“我不知道。”
“或许……没有吧。”
第16章 东南飞
——或许没有吧。
傅文杰盯着单超的目光中浮现出不加掩饰的讽刺和悲凉,仿佛一个历经苦难行将就木的人,看着因天真而充满勇气的幼童:“你以后会知道的。”
不待单超回答,他又问:“——那既然如此, 你又是怎么开始怀疑我的?”
单超沉默了下, 说:“从西湖边第一次碰见你时,你的言行举止就让我觉得不对劲……”
“哦, 哪里不对?我不是立刻就当众代陈海平向你们道歉了吗?”
“问题就在这里。”单超缓缓道,“贫僧在长安慈恩寺修行两年, 虽然师傅严苛,素来为弟子所畏惧,但也从没有在别人告状上门时不分青红皂白就责怪弟子过;皆因世人大多护短, 纵然自己的家人亲朋行为不妥, 亦或多或少有所偏袒。”
“而少庄主你见到我们时,并没有问事情经过,甚至没有看清湖边发生了什么, 第一句话就是:‘舍弟浪荡荒诞,请大师千万赎罪’!言下之意,竟连事情都没搞清就把错处往陈大公子头上揽了……”
“更有甚者,在锻剑庄中各大武林门派弟子云集时,少庄主竟连开三门、正堂设宴令陈大公子向我们赔罪——虽然看似行为磊落,却太过郑重夸张,于世情人心实在不合,加之后来少庄主毫不犹豫当众坦诚傅大小姐被令堂宠坏了等等,不得不令我产生了一个荒诞的想法。”
傅文杰面无表情注视着单超,只听他略微复杂地一顿:
“对锻剑庄的颜面,你似乎是有些刻意作践的。”
傅文杰鼻腔中哼了一声:“……如此观察细微,不愧是大师。”
——他竟然承认了!
单超也有些意外,皱眉道:“你恨锻剑庄?”
“恨?”傅文杰毫不犹豫接口,大笑起来:“你觉得我难道不该恨?!”
他猛然回头望向那棺木,颤抖道:“我当然恨!你知道我的腿是什么时候好的吗?就是婉娟她难产而死的那一天!”
单超愕然道:“你不是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