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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不是!”
    傅文杰深吸了口气,声音沉重嘶哑:
    “……我是母亲老来子,从小千般宠爱、万般放纵,每当父亲严厉逼我练武,母亲总拦在头里不让下苦功,以至于到十二岁时才接触家传绝学‘阴阳真气’。其时我年岁太大,根骨又不佳,因为心急的缘故走火入魔,就……”
    “我以为这辈子都将是废人一个,原本已经心灰意冷,只愿了此残生。谁知遇上婉娟,夫唱妇随琴瑟和谐,竟也有了人世间的种种快乐和期待……婉娟去的那一天,我在产房外几欲寻死,心情激荡之下晕了过去,醒来却发现堵塞多年的经脉竟然通了。我试着练习行走,不过数月时间,便完全恢复到了常人的行动水平。”
    单超道:“你没有告诉任何人……”
    “当然没有!”傅文杰厉声道:“要是告诉了别人,我还如何在锻剑庄内装神弄鬼?我就是要让所有人不得安宁,让所有人都记得婉娟她魂灵未息,总有一天她会回来报仇!”
    “……”单超皱起眉头:“既然如此,走水那天丫鬟在外面听到女鬼的声音也是你假扮的吧?”
    “是,”傅文杰不假思索:“你知道第二天你在正堂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那尸体是假的时候,我心里有多高兴吗?虽然被发现与否都不影响我接下来的计划,后院中的傅想容也已经死了,但当着那些平素自诩清高的名门正派的面把傅家这污糟之地的面纱解开,我心里真不知道有多痛快!”
    单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杀死傅想容的,是你还是神鬼门?”
    “是那姓景的。”傅文杰冷冷道,“他们想要锻剑庄的家传财富和炼剑密法,以及世上仅存的最后那朵雪莲花,又怕逼急了我玉石俱焚地把雪莲花毁去,因此答应跟我合作——对他们来说也是最保险又轻松的做法。因此绣楼走水那天,我想法子递话给神鬼门的人,请他们助我去后山别院杀了傅想容……”
    “但祖坟里婴儿的尸体是我亲手掘出来的,摔下断崖也是我故意的,只是没想到真的有人会跟着跳下去救我。”
    他深吸一口气,说:“其实我不值得你救。”
    地下室内一片沉寂,没有半点声音。
    这里已经离地面很远了,令人窒息的安静仿佛潮水般将人淹没至顶。
    “我救你只是因为……”单超倏而收声,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转而道:“你从断崖下回到后山别院,就是从这条地道潜入后堂,埋设硝石、硫磺,亲手把老夫人和一众下人炸死的吗?”
    傅文杰不答反问:“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地砖,”单超说。
    “闪电从上劈下,率先击碎屋顶房梁,劈死人后往往就戛然而止,不会令炕面和地砖都炸得粉碎。而火药从下而上,率先炸碎地砖,将炕面粉碎后冲击房梁、屋顶,瓦片碎裂程度比地砖较轻。两相比较,自然能得出明显的不同。”
    傅文杰颔首不语,神色间竟有些赞赏。
    单超道:“我只有两个疑惑,不知少庄主是否愿意回答。第一,虽然硫磺、硝石、皂角等能制成火药,但火药爆炸力有限,如何能将大半后堂炸塌呢?”
    傅文杰淡淡道:“锻剑庄秘法炼剑,用火极为擅长,此为其一。其二,这种火药是神鬼门给的,当年神鬼门曾经是……算了,大师是出家人,朝堂江湖这些旧事知不知道也无所谓。”
    单超没有追问,只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一个疑问,少庄主勿怪。我只想知道,傅想容是你妹妹,老夫人是你亲生母亲,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任何一点……任何一点手软?”
    傅文杰盯着单超,又露出了那种极为讽刺的笑容,似乎在嘲笑他为何对这个愚蠢的问题执着不舍。
    然而在那讽刺之后,他眼底又渐渐浮现出了更多扭曲的、充满了戾气的苦涩。
    “手软?”傅文杰沙哑地重复了一遍,反问:“那她们在百般刁难婉娟的时候,可有过一点心软?傅想容在把那庸医推荐给我母亲的时候,可有过一点心软?我母亲强迫婉娟喝下那所谓女转男的汤药时,有没有一点心软?”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用埋设火药这么危险又费力的方法?就是为了让人都看见,是天雷劈死了她!是我母亲的所作所为引来了天雷,才劈死了她!否则我下毒纵火,暗算谋刺,用什么办法不行?这世上杀人的办法多了去了!”
    傅文杰面容通红扭曲,忍不住又剧烈咳嗽起来,那声音尖锐嘶哑颇似哀嚎,在地下室跳跃的火光中让人从心底里不寒而栗。
    单超心里十分难受,低声道:“那毕竟是你亲生母亲……”话音刚落,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苍白无力。
    “母亲又怎么了?这世上纵然是亲生父母也有多少害死孩子的,你知道吗?!有心狠的用打骂害死亲子,有愚昧的用溺爱害死亲子,还有那顽冥不通又固执己见的,用名为母爱的毒药将亲生孩子周围除了她自己以外所有人都害死,让孩子活在窒息、孤独和绝望中,比死亡还要可怕,你能知道吗?!”
    “……”
    单超微微喘息,半晌摇了摇头:“不知道,我生下来就……没见过母亲。”
    傅文杰发出响亮的冷笑:“那很好,祝你此生都不要尝受这锥心刺骨、充满憎恨的痛苦!”
    这话已经明显失态了,单超自嘲地微微一笑,心想简直是废话,我连母亲都没有,你这祝福又有个屁用?
    “怎么,大师现在打算怎么办?”傅文杰上下打量单超,眼眶中布满血丝,神情竟有些疯狂可怕:“事情你都知道了,我人也在这里,你是打算杀了我为那些冤死的人报仇呢,还是打算拉我去见官?”
    “……”
    单超略一迟疑,只听傅文杰不乏讥刺道:“也许大师亦有隐衷,不愿见官;或大师出家人不愿造下杀孽,所以也无法亲手将我诛杀……那么不妨把我押解出去,将罪行公布于天下,让我从此在江湖武林中人人喊打无法立足,以至于在未来的某天被其他正义大侠替天行道、以此扬名立万,如何?”
    单超直觉这相当荒唐:“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那,”傅文杰冷笑道:“既然你不能亲自杀我,又不能借他人之手杀我……看来就只能任这所有一切过去,放我悠闲自在地离开这里了?”
    单超下意识要反驳,却微微哽在了那里。
    他逃出慈恩寺,目前不知长安情况如何,的确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行踪,报官一途断不可行。
    将傅文杰押解出去交给武林众人?神鬼门就在外面,到时候谁杀了谁都尚且未知!
    傅文杰似乎看出了单超的迟疑,挑起一边嘴角道:“大师若是为难,不妨我给你第三种选择。”
    他走向密室角落,那里按闺房布置竟然有座妆台,上面整整齐齐放着菱花镜、小花囊、紫檀木妆匣等物,想必是他妻子生前所用的物品。傅文杰似乎相当珍惜,动作小心地开了妆匣,只见里面机栝共分上下三层,珠玉花翠琳琅满目;最底下有个红木方盒,取出打开后登时异香满室。
    那盒子里有朵花。
    单超瞳孔微微缩紧——竟然是所有人都在寻找的雪莲花!
    “大师若是举棋难定,不妨把我放走,然后拿了这朵花跟神鬼门交换——神鬼门虽是江湖邪道,但也确实势力巨大,不知为何现就在苦苦追索这朵能解百毒的雪莲花。有了这个做筹码,想必大师下半辈子荣华富贵、家财万贯,都是信手可得的了……”
    傅文杰用两根手指捏着雪莲花,斜着眼睛,似乎饶有兴味般盯着单超。
    “怎么样,大师?这世间的繁华光景可是只有钱才能买来的。我看大师你相貌英俊、满身正气,等尝过了红尘的快活滋味,想必也就不想再过那青灯古佛的苦修日子了,如何?”
    他话里浓重的讽刺根本都懒得掩饰,似乎对眼前这个年轻的出家人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十分有把握。
    单超锋利的眉梢微微一跳。
    ——有了解药,东宫太子的毒便可迎刃而解,说不得慈恩寺也能从武后和太子的势力角斗中平安解脱出来。
    但,傅文杰此人……
    “大师还犹豫什么?哦,想必是大师心怀正气,看不上这肮脏世俗的东西吧。”
    傅文杰眼底嘲笑的光芒一闪即逝,刻意慢悠悠把雪莲花举到嘴边,笑道:“既然如此,那留着它也没什么意思,干脆我就自己吃了……”
    单超喝道:“住手!”
    傅文杰充耳不闻,张开口作势就要把雪莲花吞下去。
    单超当即箭步而上,伸手去夺,傅文杰却也是有功夫的,立刻旋身躲开。两人在这低矮的密室里过了几招,单超明显手上功夫比傅文杰强太多,但亏在投鼠忌器上,几次都被对方闪了开去,不禁心中一沉。
    傅文杰冷笑道:“很好,看来这雪莲花确实是人人都想要。既然如此……”
    单超一剑纵出,连着剑鞘,就去点傅文杰拈着花的那只手。
    就在这个时候,傅文杰一眼瞥见了单超从刚才起就始终抱在怀里的长剑,面色登时骤变:“七星龙渊?!”
    单超不答,剑鞘头绕开格挡又去点雪莲花,然而傅文杰一把将花粗暴抓在手心,冲上去就要夺他的剑:“拿来!你怎么会有七星龙渊?!”
    ——雪莲花这么娇贵的东西哪能满手紧攥,单超登时瞳孔紧缩,混乱中被对方一把死死抓住了剑鞘。
    “怎么可能!”傅文杰失声怒吼:“你跟暗门到底是什么关系!”
    嗖——
    砰!
    一颗指甲盖大的小石子闪电般飞来,傅文杰当即惨叫捂住肋骨,踉跄向后跌去,噗地喷出了一口血!
    单超骤然僵住,只听身后地道口传来一个柔和低沉、略带磁性的年轻男声,尾音中似乎还透着一丝非常好听的,微微上挑的笑意:“他跟暗门没有什么,跟我倒有点关系。”
    单超缓缓回过头。那一刻寂寥月色和无边漠北,裹挟着荒凉的风声从眼前呼啸而过,转瞬便消失在了记忆中深夜的远方。
    一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清瘦挺拔的身影,正微笑着站在不远处昏暗的光影里。
    “……”单超张了张口,因为沙哑和隐忍而显得声音非常怪异:“我该叫你什么,龙姑娘,谢统领,还是……”
    “……师父?”
    第17章 痛饮血
    那身影从昏暗的地道口上前一步,走进密室,站在了跳跃的火把下。
    他长发一束绑在后颈,身高起码长了两三寸, 宽衣广袖、略略收紧, 也许是骨骼终于舒展开的缘故,身形透出非常潇洒利落、甚至称得上是优雅的风概。
    令人意外的是, 仔细看的话他下颌骨形状都有轻微变化——轮廓更深、线条稍硬,不再是女性那种令人怦然心动的低柔秀美, 而更添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鲜明夺目的风采。
    ——像谢云这样武技已臻化境的人,身姿形态, 自有风度, 走在人群中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单超握紧了剑柄,却只见谢云随意瞥了他一眼:“谁是你师父。”
    ——虽然世易时移,场景也完全不同, 但这每个字都一模一样、甚至连语气中熟悉的轻蔑都分毫不差的话,却突然和记忆中碧血黄沙烈日下七星龙渊当头斩来的那一幕相重合。
    单超牙关紧了紧:“你……”
    “太阿剑?”傅文杰突然发现了什么,惊道:“为什么你有太阿剑,你又是从哪弄来的?!”
    他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了,冲动地上去就想夺,谢云却轻轻松松把包着白金皮鞘的长剑换了把手:“少庄主,认不出我了吗?”
    傅文杰猝然僵住,打量谢云半晌,似乎从他俊美的眉眼间找到了某些熟悉的影子。
    “——你,难道你就是……”
    “多年不见,想必在下面容衰老了很多,少庄主认不出来是正常的,”谢云戏谑道:“不过老盟主当年的英雄风采倒是令在下印象深刻,虽然只是匆匆交手,其后却记忆犹新,至今不能忘怀。”
    傅文杰愕然道:“原、原来当年打败家父夺走神剑的……就是你……”
    “没想到再次踏进锻剑庄,不仅老庄主已然仙逝,连整个傅家都家破人亡了。”谢云的视线越过傅文杰,望了眼密室中那座黑沉沉的棺木,极有风度地欠了欠身以致哀礼:“——今日才见到少夫人,逝者已矣,少庄主节哀。”
    傅文杰退后半步,从脸上神情来看,他现在的感觉应该极其荒谬。
    “你、你夺走盟主信物龙渊太阿,害得傅家不得不锻造假剑来掩盖,还因此被神鬼门辖制多年,现在还敢堂而皇之地上门?!”
    与此同时另一边,单超骤然看向谢云,心中某个狐疑已久的点突然被打通了:“你也曾是神鬼门中人?!”
    谢云轻轻瞥了眼单超,唇角似乎噙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
    “那七星龙渊为何会在我这里?”单超疾步上前,声音几乎称得上是严厉的:“当年在漠北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想杀我?是你把我从漠北带到长安慈恩寺,还是——”
    他的声音猛地一顿。
    只见谢云隔空用剑鞘头向他点了点,虽然动作十分柔和,但刹那间太阿剑气却如他话里的意思一般锋利刺骨:“我不跟弱者说话。”
    单超猝然停住了脚步。
    “夺走龙渊太阿的人虽然是我,但当初比武,堂堂正正,令尊也是服输的。”谢云转向面色青白的傅文杰,话音出乎意料地和缓:“再者,神鬼门虽然以此为把柄对锻剑庄多有辖制,但据我所知也给了你们不少好处,否则老盟主当年号令武林不会那么顺利,我说得对吗?”
    从傅文杰悻悻的神色看来,他说得应该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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