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平川目色深沉,他从没晕过车,也从没见过晕车这么厉害的人。看着程溪反复干呕,唇色一点一点褪去红润,他比当兵时自己摔断腿都难挨。
说不出滋味,心里就是硌得慌。
“没事,我等……”
程溪拿纸巾擦嘴,手里还攥着塑料袋的一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忍不住又呕了一阵。孟平川没跟她多说,整个人扭过来,几乎将程溪环了个严实,他下巴时不时抵到程溪耳侧,轻声说:“以后每天跟我沿街晨跑去,保管能把你这毛病治好,一天天的就知道死读书。”
好半天程溪才平复呼吸,“我等下车就好了,没事的。”
“别嘴硬,不舒服要及时说,我带你出来,我就是你的监护人。”
程溪笑出声:“我说孟大哥,人呢,生死有命,待会儿我就算是下车被大雨冲走了,您也不用对我负全责,顶多替我打个电话回家,成不?”
孟平川闻言而笑,低声说不。
本想说“要是把你弄丢了,你妈非得弄死我”之类的玩笑话,但孟平川顿了下,怕这丫头多想,自然的从程溪手里拿过塑料袋,打上死结。
转了个话头,“湘城一整年都没下几场暴雨,你一来,不止暴雨,就连台风也跟着来了,这可是秋天,不知道要淹死多少庄稼。”
讲到跟程溪专业有关的话题,她明显很有精神头。
程溪耐心说:“夏季是台风生成的旺季,但入秋后,影响热带气旋路径的副热带高压开始往东南移,太阳直射点也由北向南移,导致海水温度上升,积攒更多热量。按湘城的地理位置看,九月到十一月有高强度的秋台风来袭,导致强降雨是很正常的。”
“湘城、平江这次降雨都是因为“丽桑卓”九号台风,是正常的自然现象,你可别怨我哇!”
孟平川听得饶有兴致,他头一次见程溪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有理且有据,他想认真笃学的这一面,大概就是程溪在旁人眼中好学生的模样。
“都是书上学来的?”
程溪多虑,早知孟平川没读多少书,怕点头称是会伤他的自尊心,改口道:“不是,都是《动物世界》里瞎看来的。”
孟平川知道她在鬼扯,问她:“那群畜.生有没有告诉你什么时候台风会走?”
“是,动,物。”程溪强调。
“哦。”孟平川有样学样,一字一顿,“是,牲,畜。”
“……”
随口聊一阵后,程溪感觉舒服了不少。
此时宽阔的车道早已前不见路,后不见人,车子缓慢开动。
孟平川把脏袋子丢进在后排的塑料桶里,转身时,见先前残疾的大叔半眯着眼,神色不适,他身上套的那件翻了皮的夹克也不合时令。
“带雨伞了吗?”
程溪不解,但迅速从包里掏出一把折叠伞。
“给我吧。”孟平川拿伞,往车后走。
程溪坐在靠窗的里侧,长途车座椅靠背高,她不便扭过身子往外看孟平川的去向,怕又不适,只好坐在原处,尽量让自己的视线固定在某一物上,不敢乱动。
预计四小时以内到达的车程,因暴雨和路遇翻车延时了两个小时。
下午近四点,长途客车安全抵达湘城汽车北站。
程溪在家搜集过湘城的路线图,一直记得到湘城汽车站后,只要再乘坐k127路公交车就可以直达虔山脚下的售票站,平时需要耗费四十分钟。
台风降至,估计得放宽到一小时,程溪暗想,天完全黑透前可以赶到山下。
结果孟平川领着她径直往14路公交车上走,程溪“诶”一声。但转念一想,孟平川毕竟是地地道道湘城人,跟他走准没错,欲走山路还得问山中樵夫,何况□□繁杂,为吸引旅客的花样层出不穷,故而可信度在程溪心里直降。
暴雨天,乘公交车的人很多,窗外倾盆,车内湿漉。
人跟人并肩而立,伞跟伞在地上打架,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黏在肩上、背上,车一顿,人就跟深海浮藻一般摇晃。
程溪面向窗外站立,被孟平川从背后圈在臂弯里,只有车停时,程溪的背才会撞在孟平川壮硕的胸口上。程溪微红的脸色,孟平川有些玩味的神色,无法对视,彼此都轻易藏匿情绪。
窗外行人疾步走过,程溪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辨别得出自己的伞。
和唯一一个拄着伞,走路上下颠簸的人影。
深蓝色,上面缀着些星星亮亮的荧光,是她自己买发光颜料随意涂的。到夜深,颜色更深,光芒更明朗,但在雨中,也仍然很好辨认。
程溪侧过脸,说:“你这人真……”
想说“你这人真有意思,我帮大叔补票时你数落我涉世未深,如今却暗做好事不言明”,但念及他既然不愿说,程溪也没点破。
“我这人怎么了?好话不说一半,坏话你就一个字儿别说,我不听。”
程溪白他一眼,“真无赖。”
“再说小心我收拾你。”
孟平川别开眼,等程溪转过头去才扯了下嘴角,车玻璃水汽迷蒙,映出清澈的眸子、孟浪的笑意,他没察觉,其实程溪面窗也跟着笑了一下。
七站路,车在怀壁路停下。
孟平川没提前支吾一声就拉着程溪下了车,程溪在门边踉跄一下,一抬眼还没看见地,天就被遮住一大半,头上被衣服罩住,程溪往下拉扯,被孟平川摁住头顶:“没伞,你将就下,我出门前刚换的衣服,没味儿。”
“你呢?”程溪从衣服里探一眼,看雨水在他脸上冲涮,问:“要不要一起?”
“不用,走快点就行,几步路的事。”
“真不用?”
孟平川上前一步,虚揽着程溪往前走,声音穿在雨里格外铿锵,“真不用,两个人躲在衣服底下一起跑回家,这事在电视上看着特腻味。”
真不浪漫啊,程溪暗笑。
“你别觉得我不懂浪漫,我当兵第一天,教我泰拳的教官就说,我们中国男人,顶天立地,不怕牺牲,服从命令,在任何情况下,绝不背叛祖国,绝不背叛军队。”
程溪没法接话,但孟平川铿锵的字调尤为郑重。
她顿感周身浴火,骄傲油然。
末了,孟平川轻巧的补一句:“换句话说,男人就是要服从媳妇儿命令,不惧媳妇儿的任何打骂,在任何情况下,绝不背叛祖国、军队和家庭。”
“浪漫细胞我没多少,但我命硬,活多久,我就爱我媳妇儿多久,我做不到她要什么我给什么,但我有的全他妈跟她姓,我这条命都是。”
程溪停下,松开衣服让其滑到她脑后,雨水从她额上沿着眼窝往心口上滴。
衣服掉在地上没有出声,孟平川弯身捡起来,见程溪已然一身狼狈,干脆把沾着污泥的衣服丢到她头上,程溪眼前一黑,拉链磕到鼻梁,疼得她想跺脚。
孟平川戏谑道:“你发什么愣?想当我媳妇儿?”
“呸!”程溪从头上一把扣下衣服,头发散乱。
气结道:“谁、谁想当你媳妇了?!”
孟平川理直气壮:“谁跟我回家谁就是我媳妇儿呗!”
“谁会想不开跟你回家哇!”
孟平川笑得得意,抬手往不远处的平房指了下:“喏,门口种了棵香元树,树下有一口井的,就是我家。你说谁会想不开跟我回家?”
第12章 故乡
程溪被孟平川三两步就拉扯到村口的土地庙旁边。
遮雨棚是村民手搭的,两根竹竿插在前头,一张黑布挂在头顶,留几道麻绳捆在树上固定。
矮矮的一方土地庙就搁在棚子底下。
红烛灭了,黄纸也烂在土里,几个苹果滚了一地,只有挨着外头的一面还留着青红色,踢翻一看,放地上的那头全是磕烂的蚂蚁窟窿。
“松手!”
程溪身上透湿,一只手被擒在孟平川手里,她附另一只手上去,紧握住孟平川的胳膊,使劲往后挣。
怕孟平川突然松手她会往后摔个狗啃泥,程溪不敢使全力,只是一直忸怩着不肯配合。
“我要到虔山去!你带我去你家做什么?”
孟平川不应,头也不回地走进雨棚。
尽管程溪心里没感到多少实际的恐惧和张皇,但她有些动气,擅自决定行程倒还好,程溪觉得他这么做必定有理,但他这会儿拉着一头倔驴的姿势……
让人很生气。
“松手,我又不跑。”程溪语气和善了些,“得亏了这里有个土地庙,行人也能过来避避雨。”
“谁知道你会不会跑,倔脾气一上来比我家驴还难搞,驴子好歹耐操耐扛,不听话的时候能打一顿,第二天照样起早干活,你呢?”
程溪挤了一把头发,急着问:“我还不如一头驴?”
“你有驴耐操?”
“……”
程溪面上一热,也不知“耐操”是不是平江方言里“能吃苦”的意思,但这次一入耳就挠人。
“不跟你瞎扯了,你回家借把伞,不对,是还我把伞,我自己去虔山。”说着程溪就往外走,被孟平川一把拉住,呵斥一声:“再乱动待会儿雷劈着你!”
“……”
孟平川没松手,只是换了站姿,背脊凌厉,腿却松散地向外跨开一步。
盯着程溪素然的脸,突然有点想抽烟。
程溪问:“好吧,你不让我走,那我们什么时候去虔山?”
“今天不去。”
“那具体是什么时候?”
“看我心情。”
程溪气结,抬手就往孟平川硬朗的胳膊上掐:“……你怎么不说看天意?”
孟平川接话:“也行,就看天意。”
“你这人……”
一说完,孟平川拉着程溪就往雨里狂奔。
到孟平川家。
程溪环顾四周,置身景色之中,换了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