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宫一冲突然闭了嘴。
……他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宫家主赞许地望了宫一冲一眼:“孺子可教,一点即通。”他接过宫一冲手中卷册,慢条斯理地拍击着手心,笑道,“此物乃拓印而成。若魔道自行偷盗而来,倒还好说。万一是从某处流出来的……”
此话到此便戛然而止,虽不挑明,但父子二人已然心知肚明。
——双神在人间盛势至此,久而久之,人间只知道有倾官和衔蝉奴,不知仙界威严,仙帝心中滋味可想而知。
……恐怕上界也对这两位仅存于世的神,起了些旁的心思罢。
宫家主粲然一笑:“上意如何,我们揣度不来。不如将此物藏于书阁中,至于双神命运如何……”
……但听天命吧。
第139章 双神(六)
衔蝉奴苏醒过来已经是半月后的事情了。
一睁眼就看到雕镂精细的天花板在眼前滴溜溜打转的感觉委实太糟心, 阿奴立刻生无可恋地闭上眼睛, 忍住胸腔里沸腾起来的呕意, 稍稍挪动了一点身子。
这一挪不要紧,随之而来的周身裂痛让他差点儿一嗓子嚎出声来。
要说起来,阿奴还真没什么忍痛的经历。他身上的伤口向来是随生随好, 就算是痛也只是一眨眼的事情。现在这种周身骨头被人敲松了又草草拼起来的痛法儿,让他略微有点绝望。
阿奴吞下一口泛腥气的口水:“倾官……”
其实不用他开口召唤,听到床榻处有动静, 本来就在殿室另一端书写着什么的倾官很快坐回了床边。
注视着床上小家伙水雾满满的宝蓝色眼珠, 倾官真的挺想抽他一下的,可他现在这样满身纱布、可怜兮兮的模样, 倾官委实下不去手,索性伸手捏住了他的鼻子。
不一会儿, 被他捏紧的地方就泛了红。
阿奴受了伤,自是不敢乱动, 任他捏够了,才挤出一个灿烂过度的讨好笑容,眼睛弯弯的透着股媚气儿:“倾官, 消气了吗?”
……更想揍人了。
见势不妙, 阿奴立刻忍住双臂的痛意,把手探向虚空之中,很快,空中幻化出了一柄流光神剑的形状。
倾官面色一变,捉住他不安分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塞回被子里, 才伸手去拿起那把剑。
只一触手,倾官便知此剑绝非凡品,起码也有半神神格。做工异常精细,剑柄镶嵌着青鸾羽石,剑身雪光流淌,倾官的手甫一握住剑柄,便有一阵流光自他掌心激荡开来,暗纹凹槽里闪过一片纹路复杂的精光。
……果然是阿奴挑出的东西,即使是神剑认主的过程也能做得这般华丽。
剑柄之上用古体神文刻着两字:广乘。
瞧不出倾官是否喜欢此物,阿奴惴惴不安起来,缩在被子里眼巴巴的:“……倾官,生辰吉乐。”
……一提这四个字倾官就又有点来气,可看到被窝里阿奴一脸请求赞扬的小表情,嘴角就忍不住扬了起来:“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
阿奴抽抽还有点泛红的鼻子,实话实说:“我三年前寻到一块广乘山石,就藏起来了,专门找秦家家主做的。……就是那个炼器的秦家。我叫他不要把此事外泄,就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能告诉……你喜欢吗?”
倾官并不答话,绷着脸,学着阿奴的动作,在虚空中取出一件宝物,丢在了床边。
一把伞。
此伞通体赤红,只一眼看上去,还会以为是女子所持之物,细看之下才能发现,其上狂气流淌,宛如阴池,但其间正气淙淙,竟和狂气汇于一道,阴阳合流,其势如虹。
倾官言简意赅道:“此物买仙人指骨和混沌兽皮所制。我是从东山玉氏处讨来,悄悄做的。这是给你的礼物。……生辰吉乐。”
倾官和阿奴本是同一天诞生,但这声生辰吉乐却晚了这么久才送到。
阿奴努力侧着头,看着那把伞,眼里仿佛含了一片动人的星辰:“倾官……”
倾官最受不住阿奴这副模样,俯下身径直吻住了他的唇,细细品尝吮吸了一番,才直起身来,淡淡道:“以后下雨行路时你负责打伞。”
温存之际,阿奴却感觉有些奇怪。
自始至终,倾官都没有提及当日在幽谷里发生的事情。
即使知道倾官可以读取对方的记忆、从而知晓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像这样避而不谈,也确然不似倾官性格。
况且,关于释迦法阵之事,他也有些疑窦:魔道究竟是从何处弄来法阵的?
这疑窦其实并不难解决。
释迦法阵只在仙界手中捏着,最差也能问他们个保管不力的罪名。
不过阿奴向来随遇而安,性情温驯,对于那个“有可能是仙界在背后捣鬼”的可能性,只觉好笑,倒并不多么气恼。
若在他神力全盛之期,独身一人颠覆整个仙界,是易如反掌之事,但他却懒得如此行事。
说起来原因很简单。
易位而处,当你发现一群蚂蚁妄图联合另一群蚂蚁,打算合谋杀掉自己时,多半也只会觉得好笑,而非怒发冲冠。
且他挚友皆在仙道,要是信手间翻覆了仙界,岂不是与朋友为敌?
……不过,阿奴亦没有打算就这样轻轻揭过。
待他伤愈后,不小小地提醒下仙界,怕是不合适罢。
阿奴正琢磨着怎么上天去找仙界谈谈心,便听倾官抚摸着他上臂的伤口,突兀地发了一问:“阿奴,你总爱那些蝼蚁一样的世人。他们值得你如此做吗?”
阿奴疑惑地皱皱眉,继而才发现他意之所指,不由得失笑:“倾官,害我的又不是俗世凡人。这伤是我心甘情愿而为……”
倾官打断了他:“除了我,没有人能配得上你的心甘情愿。”他强调,“没有人。”
阿奴呆了一呆。他总觉得倾官话中有话,但他一时也分辨不出眼前人所言究竟有什么深意。
在阿奴发呆时,倾官伏下身来,把耳朵贴在了阿奴的胸口位置,听着内里心脏的跳动声,喃喃自语:“……你让我很害怕。”
阿奴忍着手臂斫骨的痛,推了推他:“倾官?怎么了?”
倾官动也不动,阖上了眼睛。
……这样的事情不能再发生第二次,绝对不允许。
这些日子以来,绝望、心痛、担忧,这些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情绪,绝对不允许再出现第二次。
他发现自己承受不起。
所以……他需要做些什么。
在阿奴留在悟仙山治伤、等待恢复的短短一月间,以悟仙山为圆心,方圆千里,所有魔修皆死无葬身之地。
随着时间的推移,阿奴的心事越发沉重。
因为他见到倾官的时间越来越少。
往往在天刚亮时他就出去了,到了天黑方归。他会带回些可口的吃食,但他身上日渐浓郁的魔气却令阿奴食不下咽起来。
阿奴双臂的伤势已在短时间内痊愈,只是左腿重伤,伤至骨骼肌理,使他至今不良于行,如果他想外出散散心的话,也只得靠着竹杖支撑身体。
宫家主着实是细心,怕阿奴一人留在山中无聊,便派了自己的长子宫一冲前去作陪。
宫一冲虽说是少年老成,可陪在传说中的神袛旁边,也不免束手束脚,不敢多行多问。阿奴看着好笑,反倒经常引起些话题,跟宫一冲聊天。
某日,倾官又是一日不见人影。
阿奴坐在一处流瀑前,宫一冲侍奉在他身后。他望着滚珠流溅的飞瀑,突然问:“一冲,你说,何谓正,何谓邪?”
宫一冲略一思索,恭谨答道:“回上神大人,‘正’为大义,‘邪’为私欲,因此正邪才难以两立。”
这样严丝合缝的答案,标准自然是标准,但稍显乏味,阿奴也不说出自己心中答案,继续问:“一冲,你修仙证道,有何心愿呢?”
年少的宫一冲答得斩钉截铁:“我愿宫氏一族在我手中振兴。为此,我愿意永不升仙,永世留在悟仙山。”
阿奴扭过头去,伸手在他额间点了一记:“说什么永世不永世?你只要潜心努力,教导子孙,尽你自己之责即可。宫氏若能流传三百载,就已经是传世巨派了,你又何必将一生心血耽于此地呢?”
宫一冲仍旧坚定:“上神大人,我想亲眼看着悟仙山在我手中变成传世巨派。”
阿奴心念一动,随手在点戳他额头的手指中融了一股力道,轻轻输入宫一冲体内。
宫一冲顿觉灵台一阵澄澈,再结合两人刚才谈论之事,知道上神竟然赐福于自己,心中顿然大喜,立时拜倒,磕头不止。
阿奴但笑不语。
之所以行此事务,说来草率,只是因为阿奴看这少年顺眼,随手而为罢了。
他能看出,宫一冲才学超卓,外在颇有仙灵之气,但内里的根骨灵性却是一般,如果自己不加以辅助,怕是连金丹都炼不出。
……宫家哪里需要炼不出金丹的家主呢?没有金丹的人,又怎能活得到三百载之后?
阿奴只助他诞出金丹,其余事情,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阿奴斜坐在崖石上,于瀑流声中缓声道:“记住你刚才说过的话。永行正道,切勿行差踏错。”
宫一冲自然是叩头不止。
阿奴哂然一笑,转开视线,看向了某个方向,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收了起来。
……所谓的正道和邪道,如果遇上压倒性的强大实力,真的会有差别吗?
吹过风后,在宫一冲的搀扶下,他回到了栖身的殿堂之中,等待黑夜的到来。
今天倾官回来得更晚,直到月亮悬在悟仙山顶许久之后,他才披着一身月光推门而入。
阿奴侧躺在床上,静静地看他。
……他身上的魔气更浓郁了。
坐回床边时,倾官抚着自家家猫的脸颊,满面都是歉意:“回来得晚了,怕不怕?”
阿奴却不答话,只看着他。
倾官心中有感,也不再说话,只轻轻摩挲着他的脸。
这几日回来,阿奴都是这样,静静的,不说话,也不追问,只等着自己老实交代,自己这些时日,究竟去做了些什么。
……看来是瞒不下去了。
倾官望着阿奴,嘴角噙上了安慰的笑意:“这些日子以来,我灭了上万魔修。”
他的口吻轻描淡写,轻松得就像是去捣毁了十几个蚂蚁窝。
“所以……”他说,“所以,这些日子,魔修的几个大家家主找到了我。他们说,如果我能不再与魔修作对,他们愿意尊我为魔祖。”
突然听到这个结果,阿奴还是有些意外的,不过他心中也微微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