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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炎热的夏天过去之后,只要过了晌午,镇上的小巷内就有了秋风翼翼。不管是对温岛,还是对女安来讲,昨日都是累心累身的一天,一见到对方,两个均是从胸膛呼出一口闷气。
    “若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温岛望着女安垂下的黑发,挡住她的半边脸庞,剩下的半边上面是放松平和的表情。
    他不知女安心中竟是与他一般想法,只觉得现日安好。
    两个人谁都没有先提今日要学的书籍,默契似地在半是废弃的窄巷内闲逛,熙熙攘攘的声音出现在极远端的镇里,反而映衬着现下是多么的安静。一曲曲的小巷从中间交缠,弯弯绕绕,巷与巷之间背靠着背,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完全没有横平竖直之感。绕来绕去,竟然见到有家人为了修墙,自己从砖块搭了个石阶,顶头正是矮矮的屋檐。
    女安突然生出来一种平时从未有过的感觉,想要顺着这粗磊的石阶拾阶而上,去瞧瞧那上面的世界。这样一想来,周围四壁都给她一种围困之感。
    “怎么了?”见她突然停下,温岛的脚步也慢了下来。
    “我想上去。”见温岛表情似有惊讶,女安也有了迟疑“可以么?”
    “当然可以。”温岛又一笑:“我不知道你们女孩子竟也喜欢爬高爬低。”
    女安又不答他了,径自撩开粗麻裙摆,迈开步子爬了上去。温岛本先是扭过头去的,但眼角见她身影晃晃悠悠,并不稳当,又忍不住凑过去把手臂递过去:“我扶你。”
    这个女孩向来从不知避讳为何物,下一步便按上了他的胳膊,她的手指尖尖极凉的,往上一搭便冻了他浑身一颤,他胳膊上的温度也烫了她的手。只是,下一秒钟挪开手两个人似又均无异样了。
    这一上来,女安不自觉睁大了眼。她的眼界从来没有这样的开阔过。
    午后的阳光依然亮的刺眼,它洒下的光芒均匀地平铺在每一块砖瓦之上,被遮挡的地方因着这极亮显出对比的阴暗,星星点点,装饰了亮的无聊的平面。平日里仰头才能看见的内扣檐角现在到了她的脚下,一个个向上挑着身子。一片片瓦依次叠盖。比那一边高的土地、泥地、砖石地不同的是,屋顶和墙沿的每一片瓦都是流线型的,每一顶屋顶也有自己不同的形状。一片片的屋顶正踩在女安的脚下,它们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比地面是好看多了。这样大的变化,原来只在这几步向上攀登的路上。
    对女安来说,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更加没有束缚的世界。不论远处多少人头耸动,这一刻女安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一人。
    这样的美妙感觉只持续了一瞬,下一秒温岛也在后面手脚并用蹬了上来之后,屋顶就变成了两个人的世界了。这两个人偷摸摸坐在别人家的房顶上。瓦片被晌午的阳光烤的暖融,烫着两个人的屁股。
    “这是什么?”女安见温岛从袍子中抽出来一本书
    “百喻经。我自会认字我爹娘就把这个丢给我读。都是些个小故事,非常好读。”
    女安细看过去,果然递过来的书皮有些打卷,几层加厚的封面上还是带有磨损。
    “这是发生在哪里的故事?”女安问
    “西方的故事。”“西?女安伸了跟手指指向西面。”“对,西方,很西很西,很远很远。远到不仅在这座山之外,还要跨过多少座山,才能到。”
    女安似懂非懂。温岛鼓励道:“翻翻看,不会的字我教你。”
    二人从前到后,很快就看了几篇。果然都是非常简单的故事,每个故事里面都有个傻到极点的人,连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被人做成寓言。
    “这是给小孩读的嘛,我当时没有现在懂得多,还觉得这本书非常有意思呢。”温岛再看这本书,跟以前的印象大为不同,不由有点羞红了脸。
    女安并不觉得这本书很傻。“我喜欢这个故事。”她把书从温岛手中拿过来,吃力地辨认了一下每一页的故事:“这页。”她用手指点了点。温岛拿来一看,是一个愚人盖房子的故事。那人不愿盖一二层,只想直接盖第三层。
    “为什么喜欢这个呢?当时我还小就懂得没有下面两层楼盖不起来第三层的,世界上真有这样的愚人么?”温岛不解了。
    女安看着眼前的景色“我生活这些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她轻轻抬手指了一下周围。“从来没有看过屋顶..看过这样一顶顶的屋顶..层峦叠嶂,你教给我的词...不过不是形容山,也没有东西遮盖...原来天空这么远...”她努力地组织着语言。“这个故事说的很对,只是因为我向上爬上来了,才能看到这些。我不爬,永远都看不到。”
    温岛见她这样,真的很想轻轻握一握她的手。只是单纯的想给她一些宽慰。身边的这个姑娘心思实在是在深沉了.
    沉默。直到脚下的小巷中突然有了声音,把两个人都惊醒。
    温岛女安看下去,两个穿着一模一样的姐妹花从外面大道溜进了小巷里。身子进来了,其中一人的脑袋还抻出去偷偷摸摸地向外看。
    女安仔细看去,可不就是满天在镇上玩闹丁满丁零。
    “她们跟着咱们来的?”温岛凑上女安耳边问。
    女安摇摇头,也学着他低声回到:“这是丁家姐姐和妹妹。她家爹爹从不让她们做活,娘也看的不严,每日在家呆够了就开始大街小巷的串,串到这样偏僻地方真不奇怪。”
    这样一解,温岛了然“我还从未见过她俩真人。那咱们接着看书吧,你再看看别的故事你喜不喜欢...”
    话音落了许久都不见回音,温岛一转头,女安已经上半身都趴到屋檐上去了。
    “你干嘛啊你”温岛是哭笑不得。
    女安头都不回:“好看!我要看”
    经过马婆婆不遗余力的持续宣传,唐氏明令禁止她与这二人玩耍,加上有弟弟这样的小奸细,她偷偷地跟丁姐妹玩耍的机会都少之又少,从上次到今天,女安已经很久没有再见到这样璀璨的色彩了。
    “丁姐姐现在兴奋的很。”女安对温岛说。
    丁满现在可不就是兴奋的很。她手里攥着一大把彩色的羽毛,正往丁零手中塞:“这些,这些。”
    丁零无奈得很,拢着手中的鸡毛。
    “这回镇子上哪个姑娘的毽子能有我的好看!丁零,你在这里。”说着她拿起一旁的树枝,使劲扫了扫石阶上,“你坐在这里给我做鸡毛毽子”
    “咳咳!”一声刻意的咳嗽从巷口响起,四双眼睛同时向那里转去。那人斜倚在巷口,一身青色的袍子,头上腰间绑着蓝色的系带,敛着气息,方才竟然谁也没发现他。
    “咦,那人...”女安用手指戳了戳温岛,向巷口一指。
    “咦,还真是明童!”温岛惊道。他正起身想要显露身形,被女安一下抓住衣摆。
    温岛转头看她,不明其意。女安冲他摇了摇头。无可奈何,温岛放沉屁股又坐了下来。
    不管那二人如何在屋顶上继续隐匿,这厢听闻这声,两个正在商量的女孩也是紧张地抬头,一见是他,都撇了撇嘴,也不理他,一个低头给姐姐做毽子,一个满眼都是妹妹巧手中逐渐成型的毽子。
    半晌,见二人完全没有期待中的反应,少爷脸上略挂不住。他又开口,佯疑道:“我刚刚怎么看见一只可怜的公鸡在那边街口哀嚎啊,都引的主人过来瞧了。”他又猛地像是才看到丁零手中的鸡毛毽子,这声音又往上高了八度:“哟,这赤红深绿的,这是不是就是那被薅了的鸡尾巴啊,我得把那鸡主人叫过来,来个人赃并获吧。”
    丁零暗中掐了丁满一下,不许她搭话。两个女孩谁都没有理他。
    明童见这样作怪都没引来人家注意,顿时丧气起来。四下一瞧,没有旁的什么人,他嘴中就央求道:“好姐姐,好妹妹,你们就搭理我一下吧。”
    楼上温岛听了这话,抬袖捂住了脸。
    楼下丁满说:“从那天跟马婆婆在青衣巷子里争辩了两句,镇上就没一个男孩子愿意跟我们两姐妹说话了。你又是个谁,怎么这么想不开。我们都装作看不见你了,你还偏要来自寻死路?”
    “怎么就自寻死路了?”明童也不解了“你们姐妹还会吃人不成?这我可没听说啊。”
    丁零瞧这青年也是有趣。“要是不小心爱上我们姐妹哪个,岂不是大事不好?掉进我们丁家入赘,岂不是死都不如?”
    明童被这样大胆的言论羞红了脸,竟不知一向沉默的丁家妹妹也是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也只有这样女孩子能在这等无趣镇中快意恩仇了”他这样暗想,心中更是对两姐妹喜欢上了几分。
    “我倒觉得你们很好。”明童不再装作轻狂,撩了袍子坐在她们身边。从没见过的三人倒是投缘。到这时他才显露出来眉间的愁色,说出他过来的真实目的。“我就是过来这边散散心,看到你们姐妹,过来搭个话。”
    “你是怎么了?”丁满问他。
    “你也知道镇上那些阴私事情,还有夫人们求婿的小心思。”明童对两个女孩抱怨道。“尤其是我们商会男儿首当其冲。”
    丁零平静讲“商会男儿多行路,女人在家驻守家业多少年也见不到夫婿几面,有什么好的。”
    “但是嫁进去可是了不得的面子!现在谁家在乎女儿真正幸福与否,不都是面子最重要?男儿最重要?”丁满撇撇嘴,想来是又想起了马婆婆。
    “你一个男的,又不用担心嫁人,跑到我们这里愁眉苦脸做什么!”丁满又将矛头指向现场唯一一个男性。
    “最近有夫人缠着你了?”丁零好奇问。
    “哎!不是!”明童跺脚,“要是我,不管是谁我都给他打回去。是我大哥!还不是我大哥掉进人家给他布置的陷阱里面了!我马上就要多个好嫂子咯。”明童翻着白眼。
    屋顶上的温岛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脸上猛地涨红都要透出血来。
    他也不敢看身旁女安,自己腾地起身,弯腰踏着石阶下去。只时下面三个人都被这一突生的变故吓傻,只明童“啪”地捂住嘴巴。温岛下来以后狠狠瞪了他一眼,反身去接正在下楼梯的女安。
    “女安!你怎么在这里!”丁满跑过去。丁零也少有的主动,跑过去拉住女安的手。
    明童一边捂着嘴,一边看这三个人这样熟稔,便觉不对。他虽然之前从未见过丁氏姐妹,但是早就久闻大名,说他们与一般女子并不一样。如今又敬又佩的两位姐姐竟然跟这个印象中的“妖女”这样亲热...这怎么可能!
    这时他倒想起来温岛那日跟他说的“父女毫不相干”的话来了,之前言之凿凿的确定现下又犹疑了:莫非真是我错怪了她?真的没用任何手段,单凭这纯然天真就把我这大哥迷得似五似六的?
    “不论如何,还好我没说出来所有,要不可坏了我和两位姐姐的情谊!”他心中暗自庆幸。“等会一定要让他一五一十给我招来!”
    “女安,你看这是什么!”那边丁满又要拉着女安玩毽子。
    丁零拉住丁满“姐,你看天。”
    丁满抬头天色要晚,日色渐沉。“女安,你怎么还不回家,不怕你娘教训你?”她一手拉女安一手拉丁零,“走走走,送女安回家去。”
    温岛见女安完全被两个难缠的女人抢走,心中更是不顺,抬手就打明童的脑袋,只打的明童嚷叫“莫打莫打,大哥我错了”之类的话,引得丁满笑的前仰后伏,丁零和女安这两个不爱笑的都满眼笑意。
    一个人的笑声最后带动五个人都笑了起来。
    温岛和女安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对视一眼。今天这样结束也不错,温岛心想。
    而女安则是第一次感觉到的柔和的温暖相携左右。即使她马上就要回到那个家,心底仍有一丝执着的暖意尚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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