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百般不愿意我和女安扯上关系,现在我说我真的对她没有那种想法你又不相信了?明童啊明童,你自己听听你说的,合理么?”温岛无奈。
明童闭了闭眼睛,摇摇头朝前方走去。
送了女安回家,天色已晚,两个青年告别丁氏姐妹后往约好的茶馆走去。晚夏的夜晚是受人欢迎的,所有人似乎都在这街道之上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周围的人欢声笑语从他们身边路过,没有人停下来留意他们在说什么。
温岛没有得到任何回复。这下他反而有些心里毛躁,多看明童几眼,明童也不回望他。
两个人脚程很快,茶馆里还没热闹起来。坐下,点下一壶常喝的茶。台上两个戏人姗姗来迟,张口便是漂亮的唱段,亮相,台下轰然叫好。那戏是俗不可耐的儿女情长,一男一女头对头,眼对眼,传情在空气中。旋转,衣袖抽打于空中,甩出啪啪的风声,正打在节点上,唱腔时而低沉时而高昂,代表忐忑心情。
嘬了一口茶,明童这才开口“咱们一起上课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逃过课。现在不仅上课时候看不见你人影,下课时你更是不见。”温岛刚要开口,就被他止住。明童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沉静,没有之前的大吵大嚷,他接着说“你向来不耐心教人东西,只会写,不喜欢费工夫教人。你现在连小时候我爹送你的百喻经都翻出来送人了。你才认识她多久,又认识我多久,怎么对我就这样冷硬,对她又百般温柔?”
连珠炮似的追问之后,明童倒是真的冷静下来了,知道女安并不像王恩唐氏一般,他心已经放下了大半。好整以暇的看着自己从来没尝过一个“情”字的表哥仍然没明白自己的感情,死不承认。这也是一种乐趣。“你现在只说当初看错她心里愧疚,想要补偿,想要帮助她,一口咬定不是男女之情,你才应该听听你自己说的话,合理么。”他眉梢都扬了起来,台上的戏曲越听越是好听。
温岛耳朵里面没听见一点声音,所有的杂音全在他的耳旁水一般的划过,他的心中缠住了藤蔓,死死纠缠,挣动不开。“我的的确确从未对她抱有非分之想的啊”他如何也想不通。“我绝不想占有她,我只是觉得与她一起的时光这样的轻松,教她识字是一种享受,看她从一个字也看不懂到现在能读百喻经,我心中多么大的成就感。我很高兴。我从没有不快过。我能斩钉截铁的说我不喜欢她么?我不想娶她么?”
温岛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百思不得其解。若是经商读书他绝不会听旁边这人的胡编乱造,但是男女之情这样事情,万一这小子说准了呢?
他偷眼瞥了一眼明童,这样习惯严肃的面孔做这动作十分好笑。
可惜明童没看见。他还在心中偷偷感叹“我的个娘哎,真是老树枝着火了,我家这个死古板可算是陷入情网了。要是真是心中青白,早就里外明白的跟那冬天的透明白萝卜似的,何必现在纠结。”
台上男女因误会而分开,才意识到对对方的真情,双双舞着云袖两人舞“原来我乃局中人自迷~不得之也”女声高高唱,尾音这样长,声音里是喜悦和庆幸。庆幸她领悟到了自己的心,没有错过如意郎君。
明童看着有意思,也跟着哼唱“局中人自迷而不得知啊。”
“呯”一声巨响。
打断台上台下所有人。
一团人挤在一起,冲进门来,都是喝了不少的酒,满口有些胡话,场面一瞬间乱了起来。明童和温岛均抬头望去:
来人生熟面孔都有,其中被围在最中间的是昨天才见过的小商贩马进。他两个脸蛋喝的喷红,眼睛微闭,嘴巴扯得大大的,正在放声大笑。周围的都是他的狐朋狗友,簇拥着笑闹着。
“马老板今天请!请我们来这听戏喝茶。”他们打声招呼着小贩,还冲台上戏人挥手,“继续继续,不耽误,唱起来。”叫罢,扯着小厮点吃点喝,点的都是平日不敢下手的好食。
一向吝啬的马进大醉之下还能听到一盘盘瓜果的名字,心疼的直挣,想要从众汉子胳膊怀抱中支起身子。“哎哎哎,大喜的日子,不要在乎太多么,马老板。好事情,一定要好好庆祝!”众汉子一齐又将他压了回去。
马进脸色还是有些不好,不答话,一双醉眼只色眯眯地看着台上歌舞,视线焦点游走在台上曼妙的身躯上。也不看周围这一票陪他喝酒的兄弟们。
他身边的人自然知道这是“心疼”病犯了,好茶也喝到嘴里了,甜言蜜语水一样从嘴里淌出来:“您可行行好吧,我们这样命苦的粗汉可没有您那样一位好样母亲,一个个只能为亲事愁白了头发,愁白了头发还没人来嫁呢。哪像你,在家中一坐,好母亲三两句就给你找回来一位娇妻!”
一人笑道“我未来嫂子这幅好模样,是配商会子弟的相貌啊。”,另一人立刻反驳“说的就跟你瞧见过似的!我马哥娶得大小姐温文淑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是你见得着的!”
温岛明童听这些人说的越发不像话,心下嫌恶,又惜叹是哪家姑娘嫁入这样狼窝。
马进这样得意,脸上红光更甚,被众人这样当面捧奖,也不再想着那花出去的白银,脸上又见笑模样出来:“你们啊,没结婚的都给我报个名来,等我好事办完,我让我母亲一一为你们说来。别在我这里做个好猴样,个个皮痒的不成?”众人听了此话,轰然应诺。马进请的都是些个不三不四的粗人,那些结婚了的也凑上前去打趣,嘴里的话不干不净。
吵吵嚷嚷中,一句“王恩这小子也不过如此,这亲家这样好攀?”马进听了这句话,脸上醉意立刻消退,面带怒色向那人看去,周围人立刻捂住他的嘴。“小范喝多了喝多了,竟然说起来胡话了!”众人立刻圆场,马进这才退了眉间怒意,再次仰在那把竹木摇椅中,又去看那舞女跳舞了。
温岛已然睚眦目裂,被明童紧紧握住了手。
他再睁眼看去,马进在是这样仰在躺椅中,身边那群大汉全都消失了,女安一个人在他旁边侍奉着,用她那脆白的小手去压抚椅上人的脖颈,一寸寸地按压,一寸寸地摸过那大汗淋漓臭气熏天的粗糙皮肤,雪白的手指粘住了脏污。那人眼睛一丝也不睁,安然享受着这样纯真少女的服侍。然后,他大手一拽,哎,女孩毫无反抗能力地被他拽入怀里,那人低下头...
“啊!”温岛闭上眼睛,用力驱走所有可恶的幻象。他心中很是疼痛,他分不清楚是对女孩的痛惜,还是对马进的妒忌,两种感情不分彼此,全在他的脑海中翻天覆地,再睁开眼睛是满眼血丝,通红一片。
明童自然也是不傻,听了“王恩”两字就明白了所有,他也是担心极了,又担心今天才刚刚见上一面的清纯极了的姐姐,更担心现在发现自己心意后猛然受到重击的温岛。
果然,他看见温岛半起身子就要上前抓住那人质问,吓得直接抓住温岛的脑袋凑在他的耳边急说:
“你最冷静的一个人今天是怎么了!现在这个时候闹起来,女安姐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这句话像是冰冷的一巴掌把温岛扇醒。他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全身力气倏地散尽,没怎么挣扎就被明童拉走了。
出来时,落日的余晖已经全然散尽,星星点点的光芒没入夜色中恍然不见,只有零星的灯火照着他们回家的路。两个人沉默着沿着大街向北走去,刚才出的一身汗被风一吹,透心的凉。
是身上凉还是心里凉,连温岛自己自己都说不清楚。身上凉的是夜风的吹拂,心中凉的却是他对自己的恍然大悟——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能够对着明童,对着父母,对着天下人斩钉截铁地说,我喜欢王女安,我要娶她。这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内心的胆怯,他不敢上前去抓着马进的衣领对他讲,滚回你家里去,女安是我的。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立场,没有身份去说这样的话,因为就是连一句简单的“喜欢你”他也没有向女安提过。
“你去对女安说啊。”明童在一边嘟囔着。
温岛默然不语。他相信女安对这件事情一点都不知情,他的这位女孩还沉入在自己天真的梦中,快乐地读着书中的故事。与她说有什么用呢,她会比他更加手足无措的吧。
而且...“都太晚了,连他身边的狐朋狗友都传遍了吧,事情估计已经板上钉钉了。”温岛仔细思索近来王恩的举止,自从第一天他将女儿带到学堂以后,再也没有再带过来。是不是那时就已经...就已经将女许配给了马进那个混蛋?温岛心中各种猜想不断地出现,他越想越是丧气,越想心中的斗志越是微薄。
他几乎都想逃走不再见女安了。
一向主意多的明童见温岛竟开始垂头丧气起来,身为局外人的他都跟着着急起来。“这都是什么事啊!”明童觉得自己才是最倒霉的那个。就在两天之内,接收了这样大量的信息——先是有个妖女勾引了大哥,随后自己乱走遇到了仰慕已久的两个丁姐姐。然后大哥和妖女又从房顶上爬了下来,妖女竟然和丁姐姐们是很好的朋友。好吧!那妖女肯定不会是妖女了!然后我又亲眼看着大哥明明喜欢王姐姐,却又死也不肯承认的样子。这都不算什么,不承认就不承认吧,谁知又杀出来个马进那个混人,居然自称是王姐姐的未婚夫...“这世界是出了什么问题么?”他心中实在是苦恼。
“温大哥,你在这里垂头丧气什么。他马进是什么人,你又是个什么人。他祖宗十八代加在一起,还比不了你们整个温家的一个后脚跟呢!王恩那个伪君子,心中巴不得高攀你们一家,你若是向女安求亲,这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没有人为了跟马进结亲而拒绝温家的!我去跟温伯伯说,求他去给你提亲!”说着明童就快步走起来,一边手臂还大力拉扯着温岛。
“明童!明童!”温岛口中急叫“我得好好想一想,你可千万不能跟我爹娘说!”
明童不听,还是固执地向前走去。“火烧眉毛的时候!你还想什么!”
可是温岛双脚扎在原地动也不动“好明童,这事情你要听我的。我完全没有想好,你不能这个时候一下子把我扔出去。一切都没有准备好,不管是我...还是你女安姐姐...”
明童见他实在坚决,也只得顺了他的意思。
温家的大门很快映入二人眼帘,温岛已经收拾好了自己所有的表情。进院,与仆人招呼,给父母请安。明童也随他一起去见温父温母,然后便很快告辞了。
见明童告辞的背影,温岛心中松了一口气。
“哎,明童这个好孩子,自己比你年纪小还先把你送回家。好孩子啊”温母眯着眼睛笑,温父也在一旁点头。“明童从小就有主意,小小年纪照顾所有人,跟他爹的性格啊,是一模一样。”
温岛并无心思多听,有更是沉重的东西沉甸甸坠在他的心中。他轻轻跟着点点头,便告累回屋了。
在他的身后,温父温母对视一眼,都察觉到了儿子的异样。
温母招手叫来身边服侍的菜巧。
“巧儿,去,把门外人请进来。”
“什么人?”一直跟在夫人身边的菜巧一头雾水。“夫人,您听错了,咱家门没响。”
从温少爷回来直到现在,无人响门。天色又这么晚,谁家人会在这个时候上门拜访啊。
温夫人说,“让你去你就去。”
菜巧更是不解。
温夫人柳眉一竖,“快去!”
菜巧小跑去院门口,小声对看门人问说,“咱们家来人了?”
“没有。”
现在疑惑的人变成了两个。两人面面相觑。
菜巧道“夫人说有就是有,你开门吧。”
那看门人这才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偌大的木门前,两手并用抽去挡门的木栅。他转身将木栅倒立在一边,大门处还是毫无动静。他又犹豫地看了菜巧一眼,只收到了一个瞪视。
他上前举臂,大门吱嘎一声,缓缓而开。
门口早已直立一人。
这人不是明童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