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姜梧上门来了。
太子的亲生母亲运气不大好,在当年的太子如今的陛下即将登基时染病去世,后来杜皇后来了,陛下便将太子交由杜皇后抚养。
沈止此前没多想过,如今细细一回忆,隐约想起他同姜珩刚认识,关系还不怎么好时,姜珩一说不过他,就会嘟囔起哥哥。
大概便是姜梧了。
看来以前这兄弟俩的关系还不错。
沈止对这位太子殿下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不过能直觉感受到对方对自己有点意见,没等姜珩带着人回书房,便自己避开,在庭院里溜达了一圈。
溜达了会儿,姜珩就找来了。
外头正下着小雪,沈止穿得也不多,在院中走来走去,也懒得去拂开身上细雪,形单影只,身形单薄,乍一看相当的萧瑟。
姜珩眉头微蹙,心中生出一股又疼又涩的感觉。他把沈止拉到走廊上,拂去雪花,脱下大氅给他穿上了,才用手捂着他冻得有点冷的脸问:“怎么跑这儿来了?”
沈止的心情不太好,想了想,觉得自己也没必要隐瞒什么,索性道:“太子殿下似乎不怎么待见我,你们有事要谈,我就不去碍眼了。”
他说得坦荡,尽是心里话,也没什么“当面告状”的心思,姜珩却听得有些难受,像是把冰刀子戳进了心窝。
沉默了一下,姜珩把人往自己怀里抱了抱,像是埋没在冰雪中在努力拥抱着最后一丝温暖的人,低声道:“谁都不敢说你碍眼,我做什么你都可以知道。”
他的眸色幽深,说得认真。
沈止的手在他背后停滞片刻,还是抱了上去。心中的不安烦躁渐渐消了下去,他笑了笑,语气依旧温和:“可是有的事太多人知道也不好——太子殿下若是不想让我知道,那就更不好了。快回去吧,让殿下等久了不好。”
姜珩的眉头皱得更紧,还想再说什么,沈止便伸出一根食指抵住他的唇,秀致俊雅的面庞上带着淡淡笑意,缓声道:“姜珩,我没有觉得委屈,也不是在使性子。你知道我的脾气。”
姜珩看着沈止,他润黑的眸子剔透温柔,微微弯起来,就像是两颗浸在泉水中的珍珠,看人时总是和和气气的。
还未出口的话顺着咽下,姜珩亲了亲沈止的指尖,将头埋在他的颈窝,轻声道:“对不起。”
“做好你该做的事。”沈止安抚性地摸摸他的头发,触感不错,忍不住眯着眼上手抓了两把。姜珩就像被驯服的狮子,温顺地任由他抓弄。
等黏黏糊糊的姜珩离开后,沈止才又披着大氅走进庭院里,他倒不是想虐待自己,只是一种习惯。
才刚踏进庭院里,耳边就传来一声冷呵,沈止眯起双眸,扭头一看,就见飞卿从假山后走了出来。
大半年不见,倒是和此前一模一样,硬要说改变,就是比以前要阴郁了些。
沈止微微一笑:“许久不见。”
飞卿看他的眼神复杂难言,没有回话。
方才见到姜珩撒娇般抱着沈止不撒手,又被沈止说教似的说得低了头,虽然没什么表情变化,却温顺得像是换了个人。
飞卿嫉妒得牙都要咬碎了。
更想咬沈止。
可是姜珩对沈止的依赖那么分明,飞卿甚至都找不到借口来说什么——而且方才姜珩离开前看了这边一眼,明显就是发觉了他的存在。
看飞卿沉默不语,沈止耐心地笼着袖子等着,过了会儿,流羽却拿着把伞和手炉过来了,暼了眼他哥哥,将东西递给沈止,颔首道:“沈公子,殿下吩咐属下取来的。殿下让您别在外头一直吹风,当心又受风寒。”
姜珩是故意的吧。
沈止心里古怪地想着,接过手炉抱着,流羽便撑着伞给他挡着雪,用沉默警告的目光盯着飞卿。
飞卿到底还是没说什么,本来在血液中沸腾燃烧的嫉恨一瞬间因为流羽的沉默也冰冷下来,他瞪了眼流羽,看也没看沈止一眼,错身离开。
沈止叹了口气——情爱蒙蔽人眼,飞卿是个容易冲动的人。他自己本就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对飞卿喜欢姜珩一事说不上有什么厌烦,只觉同病相怜。
不都是一类人。
只要飞卿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沈止倒也能同他相安无事的在昭王府里过着。
不过离开京城大半年,飞卿确实要比此前沉静许多。沈止侧头看了看流羽,心中暗道,也不知道流羽心里会不会跟着不舒服。
流羽的眸色很浅,寡言少语,注意到沈止的目光,才张口道:“沈公子,我哥哥忠心殿下,本性不坏,只是我们兄弟失去的东西太多,他认定了什么便是死理——”
比如在沈止还没有正式出现在公主府时,飞卿可以骗自己姜珩最需要的还是他们三人,姜珩纵是不会喜欢他,身边也会一直无人。
流羽顿了顿,他鲜少说话,思考了一会儿,才又流畅地说出一句话:“殿下答应放他回京,也是因为我,我会看住他的。”
沈止点点头,忍不住仔细看了看流羽。
三个侍卫里,阿九沉稳灵活,飞卿办事利落,但是话多性躁,最沉默寡言、一言不发地做好事情的是年龄最小的流羽。
流羽被他探究的目光盯得有些紧张:“沈公子?”
沈止笑起来,抬步往长廊上走,流羽疑惑地跟上他,就见沈止把手炉塞给他,随即拿过伞,懒洋洋地道:“我出去喝酒,待会儿若是殿下问起来了,就让他来老地方找我。”
话毕,他走到墙边,轻身一翻,便跃了出去。
流羽咽回没说出口的话,若有所思地盯了会儿沈止离开的地方。
沈止觉得自己最近运气实在不如何。
觅到少年时偷闲喝酒的深巷小酒馆里,店家温的桂花酒还没上来,卫适之突然冒了出来。
这儿地方僻静,很难寻找,也不知道卫适之怎么寻到这儿来的,好死不死地就同他撞一块儿了。
许久不见了——不过沈止并不太想同他见面,若不是他自作多情,卫适之看他的目光似乎总是有点怪怪的。
这卫家兄妹俩……
沈止哭笑不得,有点害怕卫指挥使知道了,会直接过来捏死他。
如今年关已过,卫适之还穿着常服,见他坐在对面,目光灼灼的不说话,沈止也不好无视他,礼貌地问:“卫总旗怎么有闲出来?”
卫适之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他:“犯了错,被我爹罚禁闭,偷溜出来了。”
沈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笑了笑,垂下眸子不语。
卫适之的目光在他身上一一扫过——从乌黑柔软的长发到低垂的长睫,白皙俊雅的脸庞,露出来的一截脖颈……
卫适之忽地一怔。
沈止颈侧有吻痕……好几个,很重,可以看出在进行某件事时的激烈与留下痕迹的人强烈的独占欲。
卫适之心中忽然生出了一股滔天的怒气,本想狠狠一捶桌子质问沈止,一转瞬又怕吓到文文弱弱的沈止,只好压下怒意,咬牙切齿地道:“沈静鹤,你……你去逛窑子了?!”
沈止正在喝茶,闻言差点呛到,念头一转就猜出了是哪儿泄露了信息——姜珩这厮,说过多少次不要留痕迹在脖子上,非要留。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笑容轻薄,轻言慢语道:“卫总旗,在下是个男人。”
卫适之张了张嘴,有点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才憋红了脸道:“就算……也不能去那种地方逛!”
卫家家风开明,但在这方面管教极严,卫适之从小被教导着,只觉青楼是个无比污秽脏污的地方。
沈止纯净漂亮得像个神仙,居然去了那种地方?
沈止依旧笑着,只是眸色冷了几分:“卫总旗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多了?”
卫适之红着脸咬着牙,瞪着沈止,像是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过了宫中那个晚宴后,许久不见沈止,他心中想到焦灼,没想到好不容易见上了,就气得几欲呕血。
沈止没再看他,酒家将温的酒送上来了。
窖藏的酒,开了封后就有一股甜甜的醇香。沈止悠悠倒了一杯酒,持着酒杯把玩片刻,修长的手指被粗砺的黑色茶杯衬得格外白皙精致,他慢慢喝了一口,红红的嘴唇碰了酒水,亮亮的,看起来柔软又香甜。
卫适之愣愣地看了会儿沈止,忽地像是明白了什么,见鬼似的一下子蹦了起来,惊慌地“你”“我”胡乱说了一通也没说出个一二三来,舌头像是打了结,更像是遭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
沈止有点怕他激动起来把这小酒馆给砸了,起身还没说话,卫适之一脸茫然地看他一眼,忽然就转过身一下子跑了出去——还撞了个人,也没抬头,出了门没注意地上覆着薄冰,摔了一跤,又迅速爬起来,一溜烟就没了人影。
沈止目瞪口呆,要不是知道自己的相貌还不错,他都要以为自己长得像什么恶鬼邪神了。
被卫适之撞了一下的正是寻来的姜珩。
他看也没看卫适之离开的方向,冲受了惊的酒馆掌柜点了点头,看对方像是平静些了,才坐到沈止对面,取过他刚才抿了一口的酒,仰头喝了下去。
沈止笑盈盈地看着他。
这酒馆是以前他同姜珩来过的,那时候他还是姜珩的伴读,深宫中的小皇子总对外头充满了向往,沈止答应他带他出来,但又不能去人太多的地方,便来了这个小酒馆。
姜珩还记得这里,难得可贵。
掌柜的是个哑巴,口不能言,见两人安安生生地坐着,像是松了口气,转身回了里间去忙活。
沈止这才开口道:“那是我喝过的。”
姜珩毫不在意,看了他片刻,忍不住凑过去在他唇角落下一吻,淡声道:“喝了几杯?”
沈止唔了声:“才喝了一口。”
姜珩道:“卫适之那个样子,是明白过来了吧。”
沈止装傻充愣:“明白什么?”
姜珩无言地看着他,倒了小半杯酒递过去,重新取了个酒杯自斟自饮。
隔了会儿,他才开口说话,声音有点哑:“静鹤。”
沈止安静地看着他。
“……南方蛮夷侵扰,陛下派我前去平定。”姜珩说得很慢,眉头蹙着,小心地看着沈止。
太子和几个王爷里还没有谁立过真正的战功——陛下这是真的要栽培姜珩了?
沈止想着,道:“我还以为你要临走前才会同我说起此事。”
看姜珩发怔,他摇摇头,喝了那半杯酒,眯起眼看了看没有动静的里间,凑到姜珩身边,有些恨恨咬住他的嘴唇,将那半杯酒渡到他口中。
姜珩难得没有趁机而入,抚了抚沈止的头发,将他按在自己怀里。
沈止憋了好几日的气才彻底消了,无奈道:“傻子,我爹是兵部尚书,我还能不知道此事?”
姜珩道:“对不起。”
沈止反而笑了起来:“说了好几次对不起了,又不是死别,也不是一去十几载,这么难过做什么?”
他倚在姜珩怀里想了想,低声说起对姜珩的吩咐,想到哪儿说哪儿,不过是过过嘴瘾,其中一项是“每日都要把想我的话写下来”,见姜珩认真地应了,眼眶忽然有些红。
他将头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最重要的一点——听说那边美人多,你可别被哪个美人迷昏了头。”
姜珩抱着他,低声说好,声音是难得的温柔。
沈止沉默了好一会儿,叹着气道:“姜珩,我也舍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