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是他看到的最好的结果,自那以后程晨再无包袱。男人的抱负在战场上一点点被填满,虽然长枪划破了眼角,程晨却也没有因此难过。
周围的兄弟们总是喜欢拿他开玩笑,笑话他怕媳妇,众人在慢慢长夜中畅想垂涎女人的时候,他想的是妻子那张不算顶漂亮却让他喜欢到骨子的面容。
齐世子是个天才,程晨越来越不后悔跟着齐光,只要跟着齐光,他觉得自己的愿望已经不遥远。回京封赏,再接了父母妻儿,那时再相聚该是如何美妙。
那时他一直是这么想的,但是如今,程晨却开始怀疑。
去苏州接人的亲卫至少需要两月时间,家中到底是什么情况一时追探不到,他却不能甘心就这么等着。苏家人不愿见他,只有一个原因,苏文锦以及苏家人,从头至尾根本没有原谅过他。
程晨依旧俊朗的脸蓦然一僵,心口像是撕开了一条细细的裂缝,当初刻意忘记忽视的不安与忐忑,一时间喷涌而出。鬼使神差的,他想起了前些日子在酒楼下遇到的那个未看清五官的女子,穿一身浅黄色长裙,黑发如瀑,像极了苏文锦。
程晨开始变得急躁不安,这是他根本不曾想过,也不敢去想的场面。苏文锦没有原谅她,那她现在在哪里?在苏家?程家?还是那日自己根本没有看错,苏文锦就在京城?
程晨手指蓦地攥紧,根本不想去相信苏文锦在京城,因为那日陪在苏文锦身边的,是一个陌生男子。
苏长明不愿意见他那他就去堵,但是连续几天根本摸不到苏长明的尾巴,苏长明就和老狐狸一样,分明是早朝前就在苏府门口等待,但是苏长明仍然不出现。
程晨越来越焦躁,恨不得就这么冲进苏府一探究竟,想直接找到苏长明问清楚,不想却让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苏府大门里走出一个短襟红衣裳的丫鬟,程晨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那是红儿。
红儿是苏文锦的贴身丫鬟,当初嫁到程家红儿也陪嫁了过来。居然红儿在苏府,那苏文锦呢?红儿出门不知要做什么,在外边伸头伸脑的看了一转,程晨哪会让她溜走,迅速下了马车两步已到红儿面前。
红儿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人一把带进了马车,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正要尖叫转头却瞧见程晨的脸骤然惊叫道,“姑爷!”
继而被程晨眉尾的伤疤下了一跳,但再看其实并未太影响面容。
程晨死死捏着红儿的手腕,声音像是压抑了无尽的愤怒质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夫人呢?”
“夫…夫夫人”,红儿只觉得手腕痛的差些哭出来,心中一怕已是不自觉的往苏府的方向看去。程晨又怎么会错过红儿这个动作,他铁钳一样的手死死的抓住红儿,没有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样,“夫人呢?”
红儿已经泪眼朦胧,拼命想推来程晨的手,眼前的姑爷和当初差太多,满身的狠厉让人害怕,慌乱中哭叫出来,“夫…夫人就在府中…”
程晨强压着心中的愤怒与慌乱,眼圈微微发红沉声道,“她早就知道我回了京城,早就知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苏府门口…”
“…是”,程晨刚刚回京那日,小姐就知道,后来姑爷每日来苏府拜访,小姐也知道。
程晨失神的放开红儿的手臂,红儿发抖的跌跌撞撞冲出马车跑回苏府,留下程晨一人坐在马车上。
苏文锦就在京城,她早就知道他已经到了京城,甚至知道自己来拜访却还是不见他。
苏文锦,他的妻子,在躲他。
如今已是三月,天气渐渐回暖,袭袭的凉风吹在身上冷的彻骨。
忽略了那么久的那封和离书又一次浮上心头,程晨第一次生出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惧意。他愤怒,愤怒苏文锦视而不见躲着他,但是待他再去想明为什么会躲着自己,程晨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他走下马车死死盯着那朱红的大门,门口守门的小厮被他盯得倒退几步,好一阵子才战战兢兢的走上来道,“哪…哪家来客?”
程晨压住心中的苦涩哑声道,“与府上主人说,若是今日不见,我便等到她见我。”
那小厮见过程晨来过几次,但哪次都没有此刻瞧着骇人,也不敢耽搁当即进府去给苏文锦传话。苏瑜这几日都不在,苏长明早早就出府,如今府上就只有苏文锦。
婆子得了话急急忙忙去给苏文锦传话,走近苏文锦的院子才发现红儿正跪在苏文锦面前抽泣,断断续续说自己错了不该出府,现在让姑爷瞧见了。
那婆子一个激灵,原来府外那男子就是苏文锦丈夫。苏文锦从不提苏离的爹爹,府中原来服侍的众人都以为这位姑爷病逝了,原来不仅活着还不像寻常人物。
苏文锦淡淡的注视着眼前哭做一团的红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光瞥向那婆子,婆子忙回道,“府外那位公子说您今儿不见他,他就不走了…”
红儿肩膀一缩越发不敢说话。
苏文锦站起身来,让丫鬟们照顾好苏离起身向门外走去。
总归是要见得,愿不愿意总是要面对,本以为会难以平静,但当程晨高大的身影渐渐出现在视野中时,她才发现自己此刻很平静。
程晨又高了,还壮了,现在已经完全是个男人的模样,他深深的看着苏文锦,恍惚间苏文锦又像看到了当初程晨与她说话时总是带着委屈的脸庞。
她比程晨还要大一岁。
程晨注视着两年未成见过的娘子,脸颊气色极好,身段丰腴美好,比当年还要漂亮好看,好一阵子,程晨才低声道,“文锦,你躲我。”
苏文锦淡淡的笑了笑,像是一抹嘲讽又像是一抹苦笑,只是看着他的目光是他从我见过的冷漠,她说,“我没有躲你,我根本不想见你。”
第102章
这是两年来, 程晨与苏文锦说的第一句话, 苏文锦说, 我根本不想见你。
程晨心中涌起一阵密密麻麻的阵痛, 他有很多话想说, 但话至唇边又觉得不合适一般压了回去, 好一阵子才涩着嗓子哑声道,“文锦,对不起。”
他想解释自己是被逼无奈, 但是无论如何, 看着苏文锦冷漠的眼神,他只剩下一句话。
很讽刺也很悲哀,苏文锦听到这句话只觉得四肢百骸浸透着难言的无力感, 还有止不住的愤怒,“你确实对不住我。”
程晨愧疚的低下头, 他不太敢去看苏文锦的脸,目光落在苏文锦用力交握在一起的手上低声道,“文锦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
指甲用力扣在掌心,苏文锦强压住发抖的声音道,“为什么要瞒着我?”
“…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生气…”
“你是怕告诉我,我走漏了风声又害得你去不了西北吧!”一句话就像点燃了苏文锦心中所有压抑的愤怒,她红着眼睛怒道,“程晨, 从头至尾,我恨得不是你去参军去战场,而是恨你明明已经答应我不会离开却出尔反尔不告而别!当初就算是你父母不同意,我又何曾说过不许你去的话。我早与你说过,保家卫国是好事,你有如此的男儿血性我又何尝不为你高兴。但是你做了什么,你欺瞒父母欺骗妻儿,撒手逃开就像一个懦夫!你知道我有多后悔看错了你!”
以前有多么喜欢,此后就有多么失望。
当年喜欢上程晨,又何妨没有这个缘故。江南男儿多性子软弱,难得有程晨这样心怀家国的男儿,苏文锦难免多看几分。后相识多年,程晨虽不多话却对他温柔体贴,就算是比苏文锦小了一岁,苏文锦依旧喜欢上了他。
但是后来呢,程晨迫于苏,程两家的压力,答应苏家不会再去西北。苏家人信了他将女儿嫁给程晨,程晨却在苏离出生一个月后出尔反尔抛下所有去了战场。
言而无信是为其一,毫无担当实为其二,无论哪一个,都再找不回当初那个让她心动的血性男子。
程晨怔了许久才张了张嘴唇,道,“文锦,我知道你其实也是不愿意我去西北。”
苏文锦怒极反笑,“我不愿意,难道你因为我不愿意放弃了你的念头?我不愿意又有什么作用,你又何曾在意过我的想法?你口口声声说你不告而别是因为怕我生气因为我不同意,程晨,你又何苦埋怨我。”
程晨忙道,“我没有埋怨你。”
苏文锦不想再听,她只是越来越失望,两年时间过去,程晨却比自己想象中更家让她难以接受。难道因为她的不同意就将所有的过错归结到她的身上?
“我已经不关心了,我只想问你”,苏文锦无力的开口,“再次去战场的打算,是你成亲前早有这个想法,还是成亲后你生了悔意,后悔所以这才离开?”
程晨哑然,他在心中迅速的盘恒了两个原因,却发现无论哪一个都让他难以启齿。
苏文锦见他不语也没有逼他,当初她想问个究竟,但时间慢慢过去这些已经变得不是很重要了,“我倒宁愿是前者,骗过所有人又隐忍一年,既将我骗进门又不曾耽误你的男儿志向,两全其美,虽说卑鄙但也是个有心性有程府的。若是你只是因为生了悔意…”苏文锦嘲讽般的笑了笑,目光看向程晨。
程晨唇边有一颗酒窝,所以看起来总是有几分孩子气,当初苏文锦瞧着这张脸,总觉得这样老实又不失纯真的一张脸不可能骗过谁。但是她错了,那真挚的模样背后藏着怎么样的心思,苏文锦根本没有发现。
如今他长大了,比以前更像一个男人,就连之前的几分真挚也消失不见。幽深的眸子看不见底,五官看不出任何情绪,苏文锦蓦地生出几分寒意。
程晨没有回答,苏文锦已经知道了答案,将她娶进门再离开,这是一个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骗局。
当初程晨想去西北的念头只有苏文锦一人知道,后不巧被苏瑜得知,苏瑜气急这事便暴露了出去,无论是程家,还是苏家无一不反对。若是去了西北便娶不到苏文锦,若是不去他一辈子也不会甘心,那是他这辈子做的最难的一个决定,在苏文锦哭着求他不要去时他答应了苏文锦。
这样就算去了西北,文锦也不会嫁给别人,况且他们还有了一个儿子。他只不过离开三年,三年后再次回来,他定会好好补偿妻儿。
他知道苏文锦愤怒,所以再没有解释,放低了声音柔声道,“文锦,我知道我错了,是我不该骗你,这两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文锦,如今我回来了,我发誓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骗你一句,我会用后半生补偿…”
“我不信”,苏文锦打断了程晨的话,转过头来定定的看着笑容僵住的程晨道,“就连这一句话,我也不信。”
程晨陡然握紧拳头,脖颈间的青筋告知他此刻已是怒极,却又苦苦压着。
“当初为了骗我娘,你在苏家跪了半日,如今只不过几句誓言,与那时相比又算得了什么”,苏文锦冷笑着反问他,“当初我只信你,但是你却骗了我整整一年。你说你这辈子会对我好,但是你却抛下我与孩子一走就是两年,这就是你对我的好?程晨你可知道你走后旁人是如何说我的,你可知道那段时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又知不知道我恨不得一死了之再也不想见你一面!”
周围寂静一片,就连准备上茶的丫鬟也顿住脚不敢上前。苏文锦脾气不算好,但是却从未这样动怒过,有人心惊胆战的瞧了程晨一眼,这样人高马大又杀气腾腾,生怕苏文锦惹恼了他惹他动手。
他确实是愤怒的,因为适才苏文锦说她根本不信他,但是却因为这一番话又顿时心软。他不在苏文锦身边,流言蜚语许是中伤了她让她伤了心,自己的报告而别到底给苏文锦造成了很大的创伤。
苏文卿说话太急又气火攻心,一时眼前发黑忙手撑着桌子站稳了,程晨伸手想去扶她却被她甩开。程晨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心痛,注视着苏文锦重新坐回去才缓声道,“文锦,你再信我一次,我真的知道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是我对不住你,只要你喜欢,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能让苏文锦放下心结,他做什么都无所谓。他这辈子只喜欢了苏文锦一人,以后好好待她,就像岳父那样,永远不会纳妾永远都让着苏文锦。
听到这句话,苏文卿低声说了一声“好”,程晨面上微露喜色,瞧见苏文锦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张,苏文锦将它工工整整的打开慢慢推至他的眼前道,“我没有其他要求,你如今回来了,这件事情也该解决了。”
程晨垂目,待看清纸上那三个字,一瞬间已经红了眼睛。
和离书。
他甚至没有看清里边的内容,愤怒的将薄薄的纸张撕碎怒道,“这不可能!”
程晨从未想过和离。
就算是这几日得知苏家人不愿意见他,至今没有原谅他,他想过千百种认错的法子去让苏家众人原谅,却从来也没有想过和离。
他们已经成亲了,甚至已经有了念儿,怎么能和离?
程晨甚至想大笑,甚是觉得苏文锦是在开玩笑。
苏文锦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一言不发的目睹和离书被程晨撕碎淡淡道,“你撕了又有什么用,只不过一张纸一支笔,我再写一封便是了。”
“不许写!”程晨难以自制的站起,一双眸子终于掩饰不住怒色,声音粗哑又悲痛,“我不同意!我不会和离的,死也不会!文锦,为什么一定要这么狠心,你怎么忍心?”
“我狠心?”苏文锦像是听到一个笑话,“若是论狠心我怎么抵得上你,程晨,两年前我写了第一封和离书,自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想过要和你和好了。你以为那只是一个玩笑,只以为是我冲动?程晨,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像你所想一样忍气吞声?只因为我替你生了一个孩子?”
程晨这才真的慌乱起来,和离书的出现已经完全扰乱了他的预想。他从未想过和离,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苏文锦会离开自己。
此时的程晨相识又成了当年那个比苏文锦小一岁的少年,他委屈又无法接受,“文锦我知道我错了,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你说过会等我的,现在为什么要撒手走开,我真的会好好补偿你的。”
他伸手去拉苏文锦的手腕,苏文锦哪儿挡得住她,顿时只觉得手腕钻心的痛,“你放开我!”
“我不放,文锦,我这辈子只骗过你这么一次,你再信我一次!”
“你放开我!”苏文锦因为疼痛眼睛已经不由湿润,程晨这才像发现一般手忙脚乱的送开口,“对不起文锦,我,我,你疼不疼…”
苏文锦慌忙推开,程晨看他恨不得离他远远的模样心中针扎一样的难受。
身边的丫鬟们这才慌忙上来替她敷手,苏文锦抬手让她们下去,疲惫道,“程晨,你说我狠心为什么不给你一次机会,你我相识十多年,你怎么能忘了我是怎么样的人。”
她从来不是温善的体贴女子,她爱便爱了,但是如今不爱了,所以再也不会委屈自己与程晨再在一起。一次与一百次在她看来没有什么不同,仅仅一次,已经让她伤透了心。
“程晨,和离吧,你现在是朝廷命官,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你现在还年轻,会有其他喜欢你的女子。这封和离书已经晚了两年,如今你终于回来,早就该有个了断了。”
“不可能”,程晨如今听不进任何话,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道不可能,他蓦地转过头来狠声道,“你既然能等我一直回来再和离,那便说明只要我不同意,那就永远无法和离。文锦,我不会同意的…”
“你放过我好不好”,苏文锦觉得程晨疯了,“程晨,你放过我好不好?你已经毁了我一次,你还想毁了我一辈子,我从未亏欠你从未对不住你,我只求你放过我。”
“放过你,那我呢?”程晨眼睛赤红道,“西北的两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文锦,你知道我爱你…”
苏文锦转过头来,定定的看着他,“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已经不爱你了。我不想让你补偿我,更不想下半辈子与你再有什么瓜葛,我说了,我根本不想见你。”
“程晨你放开我姐!”苏瑜突然从身后奔来,他得知程晨来了苏府便急匆匆赶来,如今一进来就瞧见程晨死死抓住苏文锦的手腕顿时暴怒,“你还敢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