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虽诧异,萧怀雪还是应允了她,可一抬头,面前人又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得闲殿宫女素来穿粉白二色的衣衫罗裙,是以宫女之服侍也,可婉柔今日却身着一袭浅绿薄裙,内衬雪白吊衫,神色寻常,这么朝他一跪:
“不知陛下可还记得昨夜之事。”
此话一说,殿内二人神情便有些微妙了,阿宁瞥她一眼,萧怀雪深深蹙了眉,一番细想,终想起了昨夜哪点荒唐事。
昨夜一时贪杯酒意来袭睡意全无,便起了身四下闲逛,好像是遇见了她的,而她说了什么来着?哦,对,她说,愿不愿意放她走。
自己怎么回答的?萧怀雪想,他似是说的好。
怪不得,今日一早,婉柔便如此兴奋地同他索求这个承诺来了。
萧怀雪捏了捏眉心:
“寡人昨夜喝多了酒...”
“那陛下的意思是,昨夜之事算不得数?”婉柔平静地问道。
萧怀雪点点头,不愿多说:
“既然明白了,便下去罢。”
从先帝时起,赵家人都是为皇家服务,生来男儿进御膳房,生来女儿做女婢,百年来独有九姑娘这么一个纰漏,老祖宗传来下的传统,萧怀雪无意打破它。
婉柔正是瞧准了这一点,故才敢在这时心平气和地同他斡旋。
“婉柔身为赵家人,伺候陛下无可厚非,可要说心中没有些许遗憾是不太可能的,陛下用着婉柔最期盼的东西来戏弄奴婢,细细想来,真是不太妥当。”
这番话对着一个一国之君九五之尊,委实大不敬,可因着面前人是萧怀雪,好像也无甚关系。因着她知道,萧怀雪是断然不会处决她的,他甚至还会关切她,弥补她。
“慢着。”
婉柔胜券在握,她甚至连头也不用回也知道从这暴君口中会吐出什么样的话来。
“你对得闲殿总管这一职位有何看法。”
他听见萧怀雪认真询问的声音,婉柔知道,她终究还是毫无意外地获胜了。
因为萧怀雪是断然不会为了她坏了百年老祖宗的。他对于萧家的一切东西抱着一种几近两极的矛盾心理。
一方面,他大刀阔斧地实施改革,将宫里内外整顿一新手段强硬而狠绝,可一方面,他却对萧家那些入了骨的习俗与传统秉承着一股近乎偏执的坚持。
譬如恨他入骨的薛潜,譬如看似为他好实则一步步想要毁掉她的赵九姑娘,和她这个不经意间总会流露出对他鄙夷的侍女,萧怀雪的心里其实很清楚,他太清楚了,可正是因着清楚,方才显出他这些固执的坚持来的多么诡异。
婉柔是吃定了他定不会放她走,继而挑起与九姑娘的明战,他好像还没有准备好与九姑娘摊牌。
而得闲苑总管这一职位,瞧着来头大,其实不过统领得闲苑数十宫女,唯一好的,便是手握得闲苑各间屋子的钥匙。
其中包括藏书阁,她爱书,自然也不惮于以公徇徇私,仔细阅览一番这藏书阁,净化净化近日来繁杂难懂的心思。
她现在急需远离萧怀雪,无论用上什么手段,她甚至承认,她逼迫萧怀雪所用的这个伎俩是何其低劣与幼稚,可纵使如此,也能让萧怀雪折服。
看啊,萧怀雪的软肋多浅,而她也不惮于一次次用着他的软肋刺伤着他。
婉柔私以为这是公平的,萧怀雪竟敢夺走了她的冷静与高傲,那她也相应的,该从他身上取走些什么,当然最好的,自然是找回她失去的东西了,虽然这也许会比较狼狈而困难。
由此,得闲苑原近身侍女赵婉柔,于五月初升为得闲苑内务总管,于底下百余公公,宫女之上。
“说是近年来伺候陛下伺候的好得了赏识,谁都知道这只是个幌子罢了...”
“可不是我若同她那般,有个御膳房总管做奶奶,想要一飞冲天岂不易如反掌?”
“嘘!小声些,可不能让我们这新上任的内屋总管听见了,届时割你的舌头!且看你怎么办!”
随后是一阵讥讽与嬉笑声,直到一声清丽平静的声音打断她们:
“请让。”
众人回头,哟喂,当真说曹操到曹操便到呢?眼前面色清绝寡淡的人不正是‘实至名归’的新晋内务总管婉柔?当真新官上任三把火哩,整个人都神气了起来。
丫鬟中就数绿意平日里最见不得她,觉得婉柔当真虚伪,假清高是也,是以平日里没少挤兑她。
绿意性子直来直往,纵使现在对手摇身一变成了顶头上司了,也只是不屑地轻哼了声,从她身后经过,颇为好意地告诫了句:
“多行不义必自毙,总管。”
一群丫鬟见她走了,如少了领头羊的羊群,四下逃窜,很快便消失地没影没踪。
婉柔在她们将要消失前方抬起眼略微瞧了她们一眼,越看越是好笑。
她从前只是性子冷淡不喜同他人交谈,同这些平日里的共事者算不得不愉快,可现在,婉柔看着他们这随波逐流的模样,开始真正的看不起她们。
如此愚笨,又怎怪一辈子丫鬟的命呢?
这当真是她的肺腑之言。
抬眼一看,这地方是如此熟悉,可从明日起,这偌大一个得闲殿在她眼中又将是另外一番风景。她终究得学着反抗,不管有效还是无效。
第34章 豁然开朗
阿宁于五月初三, 再度拜访了伯毅候府,彼时萧贺乾正躺在园中长藤椅上, 一手取些鸟食逗弄着闻讯而来的乌鸦, 他眼中隐有点点笑意。
像是取笑着手下因着一把廉价的鸟食便任他摆弄的鸟儿们, 享受着这种掌控一切的愉悦感。
他的脸色红润,前些日子还尚且凹陷下去的脸颊渐渐丰满起来, 如外人所言,是在渐渐变好。
阿宁不吭一声地走过去, 纵使她脚步踏的极轻依然惊醒了那群觅食中的乌鸦, 总归生命之忧大过果腹之欲,原本围绕于萧贺乾指尖的小东西们被她翩然踏来的脚步声惊醒, 扑闪着翅膀, 一边咿咿呀呀地往四周飞散开来。
萧贺乾略显埋汰地看了她一眼,嘴里发出一声“啧”。
阿宁身着一袭素色长袍, 肩上跨有一棉包, 她半蹲下身子,执起他空余的一只手细细把着脉,萧贺乾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望着不远处清澈的鱼池发了呆。
“侯爷近日来感觉如何?”
指下脉络紊乱, 时快时慢, 是以大凶之兆。
萧贺乾嗤嗤笑了一声:
“姑姑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等客套话。”
阿宁也笑:
“年纪渐长,倒也少了些棱角。”
萧贺乾赞同地点点头,犹记得从前见她,是如何飒爽飘然的一个女子, 爱憎分明,却也灵性十足。
一去经年,人也总该有点变化,却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尽往如意的方向去了。
静默许久,萧贺乾问道:
“我听府上小厮道,他这几日对我的病情尤为关注,平日里游山玩水惯了,眼下害了病长居在家竟意外得了回叔侄情谊,委实值当。”
阿宁笑而不答,薛贺乾幽幽问道:
“你这样骗他,届时我若去了,他定不会轻易原谅你。”
阿宁头也不抬,回了他:
“哦?我还以为这是侯爷暗示阿宁的意思呢。”
眉眼相对,滋滋作响。
萧贺乾先垂下眼,哈哈一笑:
“正如姑姑所说,年纪长了,便也看开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人多了,热闹了,反而不快活。”
阿宁复往他手臂下扎了这么一针,听见他猝不及防地痛哼了一声,她面色微变渐趋柔和,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地轻吟:
“果然是留着同样的血,连怕的东西都是一样。”
临行前,阿宁在他耳边留下一句‘忠告’:
“人生在世,走时也求个清清白白,莫留遗憾。”
遗憾?
这句话让萧贺乾略微发怔,良久,终陷入沉默。
人生在世,纵使自诩洒脱至极,无爱无恨无情无义,可这也不过去蒙骗自己的说辞,一路走来,又何曾不留一点遗憾?
夜深渐微凉,适逢下午短暂地下了一场毛毛细雨,这雨并不大,纵使信不雨下也非难事。
它反而如一把沾了湿气的广阔的大扫帚,将满地的干燥与闷热扫走,所经之地,留下雨露占了泥尘所散出的味道。
而雨夜,也总是让人遐想无边,数年前那站在身前清俊颀长的少年依稀好似在眼前。
“奶奶。”
一声轻唤,惊醒梦中人,她略微将双眼睁开,眼角的细纹随着她动作而极有规律地蜿蜒律动着。
眼角长了条细蛇,年纪越长,人是越来越无力,蛇却越来越张狂,恨不得申展开了自己每寸细长的身子热切地叫嚣着。
总归是上了年纪了,可这半晌绮梦又是如何回事呢当真羞于启齿。
婉柔为她披上一层薄被:“前些日子您便怨道头有些疼,怎么现在还生生靠在床边小憩?可万万不得在受了凉才行。”
九姑娘点点头,问道:
“如何,你在得闲苑住了也有三日了,这内务总管的头衔可还戴地顺畅。”
“不过一些寻常小事,较之平日里清闲了些,可若忙起来也够呛,不过大抵都是些无足挂齿之事,对了,您下午可有何事?”
“怎么了?”
婉柔道:“也无甚大事,只是近日来身子有些乏,想让您给炖一盅药膳。”
九姑娘眯着眼想了想,道:
“方才倒是没事的,不过眼下是有了。”
“恩?” 眼前人略显困惑:
“您可是要出宫?又去作甚?”
九姑娘吐出一声呢喃,轻语,倒不真切:
“去碎梦。”
去亲手打破方才那一场荒唐的,陈年旧事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