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宛宛看着他扬鞭策马,急急地奔回到城门下,身后沉黑色的大氅烈烈鼓风。此时的城门已经开了,她刚下了几阶,陛下已经行到了近前,离得越近步子越疾,踏上最后几级台阶时晏回还趔趄了一下,被身旁副将扶了一把才站稳。
唐宛宛眼中先是蔓上了两分欢喜,还没等将人看清,便见陛下微微跛着腿朝她走了过来。
唐宛宛心神骤颤,眼泪一连串滚下来,开口时声音便带了哭腔,断断续续地问:“这是怎么了?”
“你怎么来了?”晏回盯着她看了半晌,唇紧紧抿着,只觉胸中火烧火燎的,这团火瞬息功夫就从他心口烧到了四肢百骸,连双眼都灼得发痛,面上更是铁青一片,本来是冻成这色儿的,这会儿又添了两分怒气,瞧着更唬人了。
其实唐宛宛喊的第一声,晏回就听到了,只是战场上整天火炮乱轰,他耳朵时不时有些低低的嗡鸣声,总是听到宛宛在耳边喊“陛下”“陛下”的。
方听到的时候,晏回也这么想:宛宛怎么会来战场呢?肯定是自己听错了。
唐宛宛整个人都在抖,几乎软倒在地,抱着他的腿不撒手,“这是……怎么了啊?陛下你腿怎么了啊?”
“你先说你怎么跑来了?怎么来的?这天寒地冻的,你穿这么薄的披风也不怕冻死?”
“陛下你腿怎么了……”
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地对了好几句,唐宛宛蹲在他身前,抱着他右腿不松手,晏回拉都拉不起她来,眸中的寒意只因她哭了几声就散了个干净。
这下彻底硬气不起来了,只好软下声去哄她:“宛宛别哭。朕没瘸,天太冷,马上坐了太久,腿麻了。”
唐宛宛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真的假的啊?”
“真的,不信你瞧瞧,走回营去就好了。”
后头的年轻将军都饶有兴致地瞧着,只略略一猜就猜出这是皇后娘娘了。在边城的这三月,陛下与将军议事时不时冒出来一句“宛宛,磨墨”。帐里的将军面面相觑,也不知陛下在喊谁,好像发了癔症似的。
后来,从陛下近臣的口中知道陛下喊的是皇后娘娘,这就都明白了。
唐宛宛被这么多人瞧得脸热,忙把眼泪抹干净,从红素手中抢过幂蓠来,欲盖弥彰地罩住了脑袋,把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晏回揽着她往城楼下走,没好气地说:“这会儿知道丢人了?刚才哭爹喊娘的时候怎么不知道?”
说话间又摸了摸她的手,冰凉,晏回下意识地握紧了些。待先前的狂喜歇下去,他的理智又渐渐回笼,冷声训她:“离京前朕怎么跟你说的!让你照顾好父皇母后和咱孩子,照顾好自己,你呢!把朕的话都当耳旁风了不是?”
“你还敢来边关!打仗是闹着玩的!万一半道被匈奴俘了该如何?”
走了一路,晏回就训了一路,足足两刻钟都没一句软话。抬脚跨进了大帐,晏回又退了出来,沉声吩咐门口的守卫:“再往帐内添只炉子,你等退远一些。”
一本正经地交待完,走回大帐接着训:“胆大妄为,无法无天!刘家几个夫人就已经够浑了,你比她们还浑!”
声色俱厉,瞧着挺唬人的。要放在以前,唐宛宛早被他说哭了,这会儿却压根听不进去,整副心神都在他身上,视线黏在他的脸上,连眼皮都舍不得眨一下,还一个劲儿笑啊笑。
趁着晏回一停口的功夫,唐宛宛冷不丁地跳到他怀里胡乱亲了他好几口,亲他的脸,亲他的眼睛,亲他的脑门,亲他的下巴,没一个吻落在正经地方。
训斥的话还有一兜子没说,晏回却舍不得再开口了。
第101章 暖心
晏回费了些劲儿才把宛宛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 颇有些哭笑不得:“你等会儿再亲,朕一脸灰。”
平城实在冷得厉害, 大帐再厚实, 也不过是能挡个风而已,盆里的清水表面甚至结了一层细碎的冰茬子。晏回也懒得叫人换水, 往里头添了些热的, 湿了帕子擦了一把脸。
他连擦个脸,宛宛都站在旁边眼也不眨地盯着看, 好像怕自己一分神,陛下就会跑掉似的。
擦完以后, 晏回俯下身把脸凑到她面前, 一本正经地说:“行了, 亲吧。”
唐宛宛笑得跟傻子似的,陛下微微弯着腰,她连抬头都不用, 又一连亲了好几口。待亲得心满意足了,这才得了空闲往四下瞅瞅。
这大帐是晏回起居之所, 也作议事用,约莫二十步见方,进了里头几乎意识不到这是一顶帐篷, 金顶篷红地毡,前后隔断成两间屋子,外头的八仙桌上摆着一个大大的沙盘,里间屏风、床榻、柜、镜、桌椅一应俱全, 什么都不少。
比唐宛宛来的路上设想得要好太多了,光瞧着她就觉得开心,起码陛下没在穿用上受苦。
大帐合得严严实实,外间烧得火热的炉子哔啵作响,一时半会儿却暖不热大帐。
唐宛宛是被陛下暖热的。身下的毛毡粗糙,刺得背上微微有些痒。她曲起腿攀在他身上,晏回顺势揽住,只见宛宛略略抬起腰,伸手将一旁柔软的大氅扯到了身下垫着,两只颤巍巍的兔儿在他眼前晃了一个旋儿。
她腰肢柔软,这姿势当真美极了,晏回眼中的火更炽三分。
唐宛宛含着一泡眼泪,连声音都被他一下下撞得支离破碎,好半晌才把一句求饶的话说完整:“陛下慢一点……慢一点……”
晏回动作微顿,掐着她腰肢的手稍稍松了下,拨开她额前乱发,声音哑得厉害:“可是弄疼你了?”
“不疼。”唐宛宛瘪嘴,好像十分难以启齿似的,红着脸又哼哼了一声:“陛下慢一点。”
眼下的情景恰恰应了一句俗语,叫久旱逢甘霖。想亲遍她全身,想抱着她不撒手,想把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身体里,想把她塞进袖兜儿里装着,走哪儿都带上。
晏回被绞得额角青筋直跳,深深喘了几下,如此境况再能忍得他就是神仙,只好低声说:“当真慢不了,再慢朕就得疯了……你且忍忍。”
“那好吧……”唐宛宛委屈兮兮应了声,望着眼前的人又流了一兜眼泪。即便她初次听到陛下上战场那时都没这么能掉眼泪,那时她是一宫之主,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遇事得扛着,想说句软话都不知道该跟谁说。
这会儿却不一样了,连陛下欺负自己唐宛宛都觉得安稳,这些日子所有积在心底的委屈都有了着落,眼泪就止不住了。
晏回眼里全是笑意,贴在她耳畔低语,唇间气息炙热:“宛宛你小点儿声,外头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别让他们听着。”
——明明是陛下你太过分!唐宛宛瞪他一眼,想要伸手捂住嘴,又被晏回攥住了手,溢出喉的低吟声都被他卷入舌中,只剩诱人的甜腻的鼻音,听着更撩人了。
“宛宛。”晏回心口炙热,低声唤她:“你能来,我真欢喜。”
听了这话,唐宛宛晃晃悠悠飘在半空中的神思瞬间回来了,抬头瞪着他忿忿道:“那陛下先前还凶我!训了我一路呢,多少将士都听着我挨训,丢死人了。”
晏回唇角一翘,闻言又笑:“那你凶回来。”
他还有太多的心里话想说,可看着她,晏回又觉得言语无用,什么话都不用说。宛宛为什么千里迢迢地赶来,自己为什么舍不得训她,都是出自同一个理由。
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大抵就是如此,所有的底线都能一破再破,想把自己的心肝脾肺都掏出来给她。
肾得自己留着。
被酱酱酿酿地欺负了半个时辰,晏回解了燃眉之急,随后便是长久的温存。
唐宛宛一路舟车劳顿,这十多天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见着人心安下来了,方才又累着了,这会儿她困得厉害。也不知陛下怎么有那么多话要问,问的还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你怎么来的,走了多久?”
“刘家将送我们来的,初五离开京城,总共走了十一天。”唐宛宛答。
晏回阖眼算了下,比自己来边关时还要快四天,那就是日行二百多里,一路上几乎没有歇息,兴许是一路野外扎营过来的,连行宫都没住。
仿佛心尖尖上被人攥了一把,涩成一团,晏回亲亲她的眼睛,又问:“朝中老臣就没人说你?”
唐宛宛笑得有点狡黠:“他们不知道呀,我扮成刘家二夫人跟着跑来的,只有刘家几个嫂嫂和仪卫队知道我的身份。不过方才陛下训我训得挺大声的,一路上那么多人都听到了,兴许已经露馅了。”
晏回没当回事,“露馅就露馅吧,衣裳带够了没有?”
“带了,冬天的绒衣带了,过年的新衣也带了,连明年春天的衣裳都带足了。”
晏回笑了笑:“带多了,年前就能回京。”
唐宛宛掀起眼皮儿斜了他一眼,小声哼哼:“再也不信陛下了,你说到了边关只是坐镇后方,结果亲自上战场了,快把我吓死了。”
好嘛,他食言一回,怕是她要记三五个月了。不知是太久没见她还是怎么的,连这么个斜眼,晏回都觉得颇有风情,软下身段哄着:“再也不食言了,年前肯定能回,咱不留在这破地方过年。”
唐宛宛半眯着眼应了一声。
“脸瘦了,没以前好看了。”
即便唐宛宛已经困得不行,听见这话也唰得睁开了眼,气鼓鼓地瞪着他:“陛下你良心都被狗吃了,我这明明是想你想瘦的!一路上走这么急,我哪有心思梳妆打扮?你还嫌我变丑了,你才丑了呢,胡子没刮,脸都变糙了。”
晏回哭笑不得,他不过是随口感慨了一句,想说她像以前那样脸上有点肉好看,意思还没说明白就得来了这么一顿呲儿。只是这会儿看她亲得厉害,就算她嘴巴再不讨喜,晏回也不觉恼,能听见她的声音,能瞧见她的人,便已是最大的欢喜,哪里还舍得跟她闹。
晏回甚至不知道自己先前那三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仿佛跟行尸走肉似的,喜怒哀乐通通都没了,除了发号施令,多的话一句都不想说。
收再多的信都没用,只有这样抱在怀里才能踏实。她一来,晏回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活了。
“陛下。”
晏回心中难以平静,低声应了声:“怎么了?”
“有饭没有?我快要饿死了。”唐宛宛抬起脸委屈兮兮地说:“我晌午就没吃饭,早上也只喝了一口粥,都饿得前胸贴肚皮了。”
“没吃饭你怎么不说?”
唐宛宛瞠大眼睛,仿佛在为陛下怎么能说出这么不知耻的话而震惊,“我刚进来没说两句话,陛下就压住我了,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是朕不好。”晏回笑了笑,拿绒被把她严严实实裹了一圈,叫人去备热水了。
唐宛宛洗完澡,湿着头发走到桌前,晏回拿过块干布巾给她擦,一边说:“不能这么晾着,小心中了头风。”
瞧见桌上摆开八个热菜,虽份量不多,一样一个小碟,做得倒挺精细,唐宛宛还有点惊诧:“原来军营中伙食这么好,还有肉啊。”
“别想太美。”晏回低笑一声:“你头天来,给你吃这么一回好的,赶明儿就天天吃馒头窝窝头了。”
边关真是冷,方才从食盒里拿出来的米饭还是热乎的,这会儿已经半温不凉了。唐宛宛扒了一口米饭,喜滋滋地回他:“啃馒头我也乐意。”
就算边关苦寒,身为帝王,伙食也不会有晏回嘴上说的那么差,冬天时令蔬果少,肉却不会少,专门这么说就为了唬她。
唐宛宛这反应愣是把晏回给逗笑了,在舌尖咂摸了两圈,寻思着她这话没说全,说全了应该是“只要能跟陛下在一起,啃馒头我也乐意”。
晏回自己把这口糖给补全了。
夜已深,晏回紧紧搂着她,新送过来的一床被子被两人嫌弃了,孤独地躺在一边。
唐宛宛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冬日寒风呼啸的声音,帐外守卫低语的声音,火炉的哔啵声通通都离得远了,唯有此处安宁。
这是陛下呆的地方,她听到什么都觉得欢喜极了。
晏回也睡不着,哪怕知道明天还有要紧事,也阖不上眼。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视着,也不说话,黑暗中只能瞧清彼此眉眼的轮廓。
唐宛宛一会儿捏捏他的手指,一会儿挠挠他的掌心,一会儿蹭蹭他下巴上的胡茬,一会儿戳戳他的胸口,磨人得厉害。她自己玩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又笑出了声,埋在他怀里轻轻叫了一声:“陛下。”
“嗯?”
“陛下!”
“朕听着呢。”
“陛下!”
“怎么了,你直说就是。”
唐宛宛埋在他胸口笑成了一朵花儿,“没事儿,就想叫叫你。”
*
也就是从十月中旬开始,匈奴忽然发现敌人的政策变了,其攻势比先前凶猛了许多。
初时匈奴兵还当是盛朝换了将领,暗中观察了几日却发现都是熟面孔,没添新的火器,也没换将领。至于主帅,穿着一身乌漆墨黑的盔甲高高坐在城楼之上,身后是烈烈鼓风的赤金龙纹旗,除了盛朝的皇帝再不作他想。
都是先前打过交道的,那怎么忽然就变厉害了呢?
匈奴单于大惑不解,抓了几个小兵问话,对方答:“我们陛下赶着回京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