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已是心中有数,便是将她打发了下去,自己垂首细思。
春纤又是一礼,垂首退了下去,及等出了门就是将那匣子拢在袖中,回到屋舍之中,先瞧了一回黛玉回禀了些话,才是回到自己的屋舍里,且将那匣子打开。不想,她却见眼前一片金光灿灿,定睛一看,那匣子里竟都是一指宽的金叶子,厚厚的一指高,底下却压着一张京中三进小院的契书,上面且写着她的名儿,已是手续齐全,却不知道是何时做的。
这般厚重,又是暗里透出手段的赏赐,着实让春纤惊诧不已。但她也知道财不露白这四个字,虽是惊诧,却先手脚轻快地将那契书细细收好,且将它放入自己箱笼之中的一个盒子中,又是锁上了,将钥匙收好,这才坐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思量:似林如海这般心思周密,行事齐全的,怎么在安排女儿黛玉的时候,竟是这般轻忽?或者说,是旧日夫人贾敏着实太好,才让他对岳家也是信服,且林家再无族人,也是不得已,方才这般安排?怎么瞧着也是说不通的呀……也罢,想这些也是不中用的,倒是今番自己说了那么多,林如海必定会改弦更张,却不知道他又是做什么打算?
这厢春纤思量,那边儿林如海也渐渐有了想法。
先前春纤那般细细道来,却将贾家怠慢黛玉之意,王夫人不喜宝黛之事尽数言尽,林如海原是疼女入骨的,视黛玉如掌中明珠,不曾想一番安排,倒让女儿为人所轻慢,自是恼恨不已。他不过也是宦海沉浮,历经世情的,一时气恼去了,便将日后黛玉难以安置一事先提上来。
先前他因着财帛动人心之故,想着黛玉若不结亲岳家,不说财产,便是性命也未必能保,颇有疑虑。此时更是疑虑更重,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只是情势使然,林家再无族众,姻亲之中独贾家最是亲近,若自己亡故,黛玉再没的说不去母族,而去祖母一族的,且又要贾家能忍得住贪婪,母族也能忍得住,由此竟也无法。
此时思量想去,却也只能于两面行事。一则,虽有顾虑重重,明面上自己不能与玉儿寻一人家定下婚事,可暗中自可搜寻一厚道知礼的人家,择一良婿。待得玉儿长成,诸事具备,便将此事明公正道说道出来,也不至于误了玉儿终身。二则,少不得将自己素日的母族亲戚、世交知己、同僚同科乃至一干后进的科举子弟等人家一一理出,且与玉儿细细分说明白,让其能礼尚往来,且与他们这些人家的女孩儿交好,常有走动。但凡有什么事,贾家也会有所顾忌。
有了这等思量,林如海方渐渐觉得有些舒缓过来,因又暗暗道:好在此番自己觉出不对,早早送了信过去,否则待得自己病重难支的时候,又能如何呢?玉儿虽身世不幸,父母缘浅,舅家薄待,到底却是有运道的,否则只怕日后堪忧。自己便是强撑着一口气,也要再支应一二年,与她预备妥当,料理齐全!
如此,林如海虽原有大病初愈,颇有几分下世的光景,此番却着实打点起精神,振作起来。及等晚间黛玉与父同桌而食,见着他精神更好了些,且用了两碗米饭,比旧日也不差了,心里也是欢喜。待饭后父女细谈,也再无先前那般透着紧绷担忧,反倒舒缓起来,她越加欢喜,又是揽下家中细碎事务,且道:“爹爹好生将养,旁的公务上的我是不能,这家中的事儿,且容女儿料理一番。”因而又将府中掌管家务的管家管事等一一询问,心中盘算一回。
林如海见着女儿如此,也是欣慰,且含笑道:“家中事务并不甚多,不过一些日常用度,俱是由几个管家管事掌着,色色照着旧日的例子办,也是整齐。旁的礼数上面的事,我自有筹算,原也用不着他们,如此两厢清楚。你既是有心,便先将家中日常理一理,次则再看着旧日的礼单,心中按着数儿排一排,与我看看也罢了。”
黛玉一一应下,素来聪慧细致,自觉此事不甚为难,面上且有几分笃定。
见状,林如海只再三令她不可劳心过甚,反倒伤身。黛玉微微一笑,且道:“爹爹放心,我近来身子好了许多,且也知道孰轻孰重,自然不会顾此失彼,倒是让您担忧的。”
听得这话,林如海才觉安慰。父女再说了小半日的话,便也各自安歇。及等次日清晨,如海早早起身,与黛玉用了些早饭,便要去衙门理事,黛玉将他送到门外,瞧着那车马的影子消失在远处,才是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那里,早有管家等候着了。
第二十四章 初入小宴风华秀
且不说黛玉如何料理家事,也不提账房管家管事等如何支应,不过数日的功夫,林家上下打点清楚,又是细细分派了事务,却是将先前几分颓唐疏落之气洗去,重新添了几分利落的精神。
而如海也是考量周全,先取中了自己的一个下属许琛的夫人吴氏:一则,旧日夫人贾敏在世的时候,也曾邀请诸家夫人等于府中相聚说笑,曾道这位吴夫人能言善道,长袖善舞,且有几分真心为人,不说专为下属人等的夫人办的小宴上,便是寻常遍请众夫人的宴席之上,也是颇为出众的;二则,自己原是主官,玉儿便是于这些上略有不足,这位吴夫人也当周全一番。玉儿本就聪慧剔透,一二次之后再善加安排,必定也就妥当了。
他身为上官,略在衙门里坐了几日,且将一应公务料理妥当,又是将那些皇子的事支应了,才是慢慢踱到下属所在的屋舍,且询问一番,待得事事料理妥当后,又邀了他们品茶,且在说谈之中略提及黛玉。那许琛原生就一副玲珑心肠,只一寻思,就是笑着道:“大人,若说起这些来,我竟忘了,却有一事相求。”
如海笑问何事。
“也是贱内素喜交游,且旧日多得夫人厚待,听得大人千金已是归家,不免想着开一小宴,也是聚一聚的意思。只是不知大人意下如何?”许琛含笑相对,也是眼皮子不曾眨一下,就是现编出一套话来逢迎。
“礼尚往来,有何不可。”林如海一句话落下,这事儿便是定下。晚间他自与女儿黛玉细细说了一回这事,因道:“你在家中虽是管家理事,却到底没个兄弟姊妹说话,想来也是孤单,便去这些宴席上面略略走动一回。若能结交一二闺中密友,也是好事。”
做父亲的这般体贴入微,黛玉身为女儿,自然再无旁话,忙是应下,又问宴席等可有什么规矩礼数等话。如海只是一笑,心内却有几分怜惜,且带着一点劝慰,道:“本就是小宴,几个人家的家眷闲谈而已。寻常之事,只做你旧日在舅家开宴一般,无须十分计较经心。”
听得是如此,黛玉思量一回便也放了心。及等翌日她得了门房递上来的一张笺纸,便知由来。再一看,却是薛涛笺,且带着一股浅浅淡淡的梅花冷香,上面用簪花小字写了两行字,自是邀请之语。
瞧着如此雅致,且内里言语明白,黛玉面上微微露出些笑意,且自唤来春纤,思量一回,便取了一张海棠红的笺纸,又是提笔于上画了一株墨菊,待得墨迹干透,才又回了一行字,却是致谢并应邀等话。春纤瞧着这一番手笔,不免生出几分羡慕,道:“再不知道姑娘竟也能画呢,且又这么好。”
“不过一点子微末的技艺,算得什么。你若喜欢,我日后教与你便是。”黛玉微微一顿,才是又道:“说来你四书五经也是尽读了,虽有些不足,到底我们女儿家,也还罢了。从今而后,便将那史记等瞧一瞧,也是知道些旧日典故,且你也喜欢这些个东西。”
春纤闻言也是欢喜。说来她虽已是在这红楼梦的世界里数年,可见着瞧着对着历史却有些糊涂。这一来,她不好询问什么皇帝之类的事情,且周遭再无与她说这些个的人;二来,她自己也是谨慎,不愿露了痕迹,又知这些到底与她现今的处境无甚要紧,便放了一放。现今却是能将这一点疑虑彻彻底底解决,自然也是有几分跃跃欲试的。
见着她面上颇有喜色,黛玉也是抿着唇微微一笑,且将那笺纸与她送到外头,又令与那来人一个中等的封儿,才取了史记与春纤,又对紫鹃道:“三日后,我却得出门赴宴,一应的衣衫首饰都备下来,过会儿与我看了。”
紫鹃忙应了一声,自己思量一回,就是到里间收拾去了。黛玉便又与春纤道:“这书你且收好了,过会儿再看。现下先代我与管家道一声赴宴的事儿,车马等都要妥妥当当的才好。”
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春纤不过应了一声,又吩咐雪雁好生伺候姑娘,自个跑了一趟,又是将史记收到屋子里,才是回来与黛玉道:“管家已是应下了。”这边,黛玉也瞧了紫鹃预备的衣衫收拾,从中择了一件大红彩绣百花绫子袄儿,海棠红的纱裙,并玉色丝绦等物,又有一整套的鎏金头面,嵌着红宝石,光彩耀眼,极为鲜亮。
春纤略觉得诧异,再想不得黛玉这般郑重,竟是择了一身最合适的见客的衣衫,却将素日所喜的放了放。只这般原是黛玉一应决定,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笑着道:“这衣衫着实鲜亮,倒是不曾见过呢。”
“原是老爷与姑娘置办的,却是正正好,想来是父女同心呢。”紫鹃也是在旁凑趣,黛玉听得这话,不免也生出几分欢喜来,面上含笑着让紫鹃收拾起来,自己却又取了礼单,细细度量。
而后三日,俱是一如今日,倒也再无旁话。
及等许家的吴夫人开宴那日,黛玉早早起身,且照常与林如海用了饭,又将家中事务收拾一回,见着时辰不早,方才换了见客的衣衫,且妆扮一番,身姿袅袅上了车马,一路徐徐而行,直至许家。
吴夫人为许家当家主母二十余年,生有两子一女,地位稳如泰山,兼着又长袖善舞,心思明白,且能帮衬其夫许琛,越发得了上下敬重,言行令止且不细说,今日摆下宴席,越发显出伶俐爽利来。边上又有幼女许莹帮衬,母女俱是明快伶俐,这宴席才是起了个头,便生生泛出花团锦簇之感来。
而黛玉才是入了许家大门,早有下人飞速报与吴氏。吴夫人听得是林家的小姐已是到了,心中一番盘算,忙招手唤了许莹过来,道:“林大人的千金已是到了。我早已与你说过的,她母亲早丧,原是在外祖母家教养的,想来于这里也是头一回赴宴,必定有些不自在的。你可得仔细些,总要一团和气,方才是好的。”
许莹早已听母亲说了数遍,当即点头道:“阿娘放心便是,我素日如何,您还不知道?”说罢,便是与几个说话的闺中姐妹略支应两句,走到外头。及等出了月洞门,又是等了一会儿,她就瞧见黛玉坐着小轿徐徐而来。
先前,许莹也是听过母亲提及旧日林家的贾夫人,说着生得秀美脱俗,见解不俗,且行止有度,言谈温柔且透着明快,最是难得的,尚且有几分不信。此时瞧着那位林家的姑娘眉蹙春山,眼颦秋水,嫋嫋娜娜间犹如一株春柳,就是满身金红之色,亦是遮掩不过那番风流,不免将旧日之心去了大半,自个儿且往前多走几步,瞧着黛玉扶着丫鬟的手下来,忙就上前厮见。
黛玉见着这许莹原生得清秀有余,却算不得俊俏,只一双眉眼生得极好。那眉是远山眉,不用修饰,天然一段弧度,眼是双凤眼,极黑亮,且眉梢上挑,斜飞入鬓,虽是小女孩儿,竟有一番风情藏在内里。兼着她神采飞扬,言谈含笑,生生成就一番风致。由此,她心中略有所想,却是轻声细语地应答一二句,却不多言。
许莹不知就里,只说黛玉头一回见面,不免有些腼腆。而因黛玉生得俊秀,言谈举动无不妥帖,又似暗中藏着一股精神,竟透着不俗,许莹自也有些好奇,又有些倾慕,忙拉着她的手到了内里,一路上自是说了来客的种种,三两言语,就是将这宴席上的几位夫人姑娘的性情说得尽了。
见着许莹如此热切,黛玉心内微软,也与她渐次熟稔起来,且多说了几句话,不知不觉便是入了内里。旁的不说,且先拜见吴夫人。那吴夫人瞧见黛玉如此容貌,竟是怔了半晌,才收敛了笑容,轻叹一声,面上颇有几分怅然之色,道:“竟是与贾夫人一个模样儿的。若她能得见你如此,想来也是心中快慰了。”
说完这话,吴夫人见着黛玉垂下脸来,立时知道自己不当提及这些,忙收拾了心情,且拉着黛玉的手,含笑道:“怪我,没得提这些做什么?大姑娘,且容我介绍一番。”说罢,便将众家夫人并女孩儿一一介绍。
黛玉自也少不得一一见礼,众夫人早有准备,自有表礼相赠。黛玉谢过后收下,又令紫鹃收拾着,自己则与许莹入了女孩儿这一堆里说笑闲谈。
说来,黛玉生就不俗,又是自小儿精细教养,林如海且寻了二榜进士与她做西席,后进了荣国府,也是一等富贵温柔乡,眼界见识自是不同寻常女孩儿,言谈间便露出几分来。女孩儿们之中,原以许莹她们二三个为一等的,见着黛玉如此,也是生出几分倾慕,倒是围着她说话儿了。
许莹见着也不恼,反倒居中调解,将内里一二个有些酸意的支应过去,心内却是有些鄙夷:素日瞧着也还算过得去的,不想今日竟成了个麻雀!见着好的,不想着自个儿也学着一点子也还罢了,倒是生了排挤之心。且不说这位林姑娘的父亲林大人原是二品大员,深得圣恩,哪怕这位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儿,能有这般不俗的言谈气度,也当结交一二。旁的不提,这般好的女孩儿难得,且自己也能有所进益。
第二十五章 初结密友心内藏意
黛玉原便生就一副玲珑剔透的心肠,见着此情此景,自是明镜照尘,秋毫必现,如何不明白,心里亦是生出几分没意思来。若是依照素日她的性情,见着如此,说不得便是几句话驳了回去,但因想着父亲如海之心意,兼着许家母女原为此间主人,待自己也是殷勤真切,不比旁个,也便忍下一时厌烦,只言语却比方才少了许多。
她身周女子多是本自江南而长,且不是出身诗书世家,也是笔墨文士之家,教养得宜,或多或少,或浅或深,自有一番心思。见着黛玉如此,非但先前说了几句酸话的女孩儿略有些讪讪的,自垂了脸不言语,便旁个也不免有些思量,一时倒是静了片刻。
许莹见着如此,心下一转,且往母亲吴夫人处瞧了一眼,见着一干赴宴的女眷尚自说谈投契,忙就含笑道:“也是好些时日不得见,又有新客林姑娘来,竟是说了这半日。眼瞅着便要开宴了,只怕我先前盘算的一点心思白费了,我们也没得时候过去瞧一瞧。”
众家姑娘听得这话,自生出几分好奇,内里又有一个唤作俞箴者,生得端秀白净,素来与她情分最好,当即伸出手捏了她的脸颊一下,且含笑威胁道:“既是说了这话,必得与我们瞧一瞧,不然,今番我们可就恼了——竟是打量着哄我们呢!”
黛玉见着如此情景,一时也是抿嘴轻笑一声,想着许莹性情并方才之言语,便道:“想来那物必定是许姑娘用心颇多的,不然,再不能这么说的。”
许莹尚未说话,那俞箴先往黛玉这里瞧了一眼,心下转动,想着素来许莹性情,又是说了这话,这林姑娘所言竟是差不离,不免又有些诧异——这林家姑娘果真钟灵毓秀,性情透彻,不过相处这么一会儿,竟也能瞧出这些来,口中却是连声相应。
“不过一样小物件罢了,算不得什么,只我花费数月功夫,才是得了,便有心讨些好儿。不过这会儿过去,只怕迟了,我使个人过去搬过来与你们瞧一瞧罢。”许莹自不会计较这些话,略逗弄那俞箴两句,见着场面重又和气起来,就令丫鬟将她屋子里的盆景儿取来。
俞箴闻说盆景儿三个字,还道:“什么盆景儿,倒是得让你经心了?”一众女孩儿自又是一番说谈,那边儿丫鬟已是引着两个婆子抬着一样东西过来了。这等阵势,倒是稀罕,不说女孩儿都往前走了几步,就是那边儿夫人们也是瞧了几眼。
黛玉原也生出几分好奇,被几个女孩儿一带,便也往那儿走了几步,当即便瞧见一个湖石雕琢而出的奇古石盆,内里一汪碧水,中间却是堆沙成岛,又有假山小石,且布置了葡萄架子、石桌石凳并草编人等,十分精致,且因着遍布苔藓浮萍,竟透出天然的鲜亮来。
“真真是难得的心思。”不说黛玉心内且有几分喜欢,旁个女孩儿先赞叹了一句,当即便引得众家姑娘,或是问石头,或是道布置,着实说谈一番了半日。后头还是吴夫人做主,唤了许莹,又道开宴,才是纷纷离了去。此后饮酒闲谈,又是看了一回戏,却是本地着名的班子,唱的是桃花扇,端然是水袖翻飞,顾盼生情,又是吴语呢喃,竟是乡音,黛玉不免听住了,倒是将先前一番心思暂且抛开。
及等宴罢,吴氏母女且一一送客归去,许莹悄没生息到了黛玉身侧,且低声道:“我一见妹妹,着实心中喜欢,若是不嫌弃,日后书信宴请,还请稍加青眼。”
黛玉虽脾性不同,却是心里厚道的,许莹生得伶俐且待人真心,又有吴夫人与母亲旧日的一点情分在,自不推辞,忙笑着应了:“姐姐灵巧明快,我却也羡慕呢,若得往来,自是一件乐事。”
如此说笑一番,黛玉方告辞,又是上了车马一路回到家中。及等晚间林如海从官衙之中回来,且换了家常衣衫,与黛玉用了饭,问及今日宴请之事,黛玉便道:“吴夫人且念着母亲,说了几句旧日的话,待我极亲切,又有许家姐姐,也是好性情儿,生就一番伶俐周全,旁人不及。便那十来位姑娘,虽性情不甚能瞧出来,言谈俱是好的。”
如海听得女儿这般道来,便点了点头,且与她道:“这般就好,虽则姑娘家,世情上论都说安静端庄才是好的。殊不知既是于尘世之经历,若不明白人情世故,炼就才干手段,绝非好事。你仔细瞧一瞧这些个人,品貌性情,才干手段,所经所历,俱是一段可滋琢磨的事。”
“女儿晓得的。”黛玉听得如海这般细细道来,心中不知怎么的,竟生出些不安来。只她不愿多想,便应了一声,暗暗下了决心:父亲的病情虽是有所好转,到底比之先前差了许多,自己总要让他放心才是。既他这么吩咐,自个儿一一照做,宽慰慈父之心,原所应当。
见着女儿这般温顺柔和,竟是与先前那个天真灿漫,总还问一句为什么的小女孩儿决然不同,林如海心下一痛,虽素日官场历练,尚能维持住面上神色,却也由不得轻轻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揉了揉女儿那轻柔的发丝,低声慢慢着道:“我自来生就一番心气,总想着凭借自身才干,便能与家中上下撑起一片天地来!不想,蹉跎半百,独得一个你,却未必能让你平安康泰,一生顺遂,却也是无能之极了。”
“父亲如何说这些话?女儿能得您这样的父亲,于愿足矣,再不想旁个。您若不放心女儿,便好好儿的瞧着女儿……”说到最后,黛玉想起已然亡故的母亲并弟弟,心中又是悲痛,又是担忧,眼圈儿一红,便是落了几滴泪来。
如海见状,忙是收拾了心思,着实劝慰一番,见着她渐渐收了泪,才是唤来屋子外头站着的春纤并紫鹃来与黛玉梳洗。紫鹃原是极灵慧的,瞧着这般情景,心内明白,却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只忙忙令小丫头端来热水巾帕等物。春纤则上前用大帕子与黛玉掩了前襟,又是去了带着的手镯等物,好生收拾妥当。紫鹃就上前来与黛玉梳洗,次又有春纤取了茉莉花膏来,与面庞之上细细敷了一层。
这般做吧,如海见着女儿犹自双眼微红,心里一叹,着实生出几分忧愁来:这般性情娇柔,原是女孩儿的好处,只自己一时去了,她若伤心过了……不免又越加担忧,却不知从何开解,又见此时天色已晚,再不好多说,他只得先行离去。
黛玉将父亲送到门外,一双眼瞧着那找路的灯笼的光也渐渐暗了,才自回转,心内却是盘算着先前父亲所言所语,着实不安。思量再三之后,她瞧着屋子里再无旁个,只紫鹃并春纤在侧,遂将如海先前所言道来,不免又流泪,哽噎道:“爹爹这般言语,着实有些不详,却不知如何是好。”
“老爷原是大病初愈,自来身子便有些虚弱,又是极心心念念姑娘的种种,方生了那般心思。其实,哪里就到那地步呢。好生将养一年半载,也就康健安稳了的。”紫鹃听得这一番话,想起故去的母亲,也是唏嘘,一番言语竟是从自个儿心底说道出来的,着实真切。春纤却是比谁都明白林如海的身体状况,想来现下虽有变化,但也不至于能挽救林如海的性命,这原是陈年累月积攒而成的,便拖得一时,也拖不得多久。只这样的话,她却不能与黛玉分说的。
黛玉原听得紫鹃这般言谈,心下稍稍有些放松,又见着春纤如此行止,心下一顿,便看着她道:“春纤,你又是怎么想的?”
“姑娘,我亦是这般想的呢。”春纤听得这话,心思电转,自是不说真心话儿,只道:“姑娘原是老爷的骨中血肉,疼爱得如同眼珠子,这会儿想到这些,却也是人之常情呢。若姑娘想着老爷能放心些,便好好儿照着老爷所想所思,竟显露一番手段才好呢。”
“显露一番手段?这又是从何说起?”黛玉自也能听得进这些话,虽是明白,却不知从何显露手段来,当即双眉微蹙,一面凝神思量,一面讶然相问。
春纤微微一笑,心中早已存了一番思量,此时细细道来,却也纹丝不乱,自有一番道理:“姑娘也是在府中见识过的。二姑娘与三姑娘相比,谁个能让人觉得是必不会受了欺负的?自然,二姑娘好性儿,原府中上下也是喜欢的,却不如三姑娘自尊自重,旁个再也不敢有半丝不敬的。姑娘的性情原是好的,只秉性柔弱了些,若是将身子养好了,再学着刚强些,自个儿立起来,老爷见着不免也就放心些。这心病一去,说不得一来二去,便是能将养好了呢。”
这话说的不假,又是比出现成的例子来,黛玉思量一回,不免也是点头,一双秋水似的眸子潋滟生波,却比平日里透出些清亮来:“还是你想得透彻,我竟是想不到这些。果是如此,我虽无能,却也必不让父亲再生担忧!”
第二十六章 殷切切携女拜姻亲
春纤见着黛玉原犹如秋水般的眸子中竟透出些坚韧之意,一时由不得一顿,心内忽而生出几分惊叹来,又暗想:再想不得娇怯如黛玉者,也能显露出这般神情!可见,她并非那等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原就生来一股凌霜的精神,便是漫天飞雪,数九寒冬之时,也能开出花儿来。
这种变化,却是极好的。
想到这里,春纤便含笑与紫鹃一对眼,都笑着与黛玉道:“姑娘能振作起来,想来老爷知道了,必定欢喜。”如此又说了小半会儿的话,见着着实有些晚了,方伺候着黛玉梳洗睡下。
而另外一面,如海却是在书房里坐着,且将公务梳理一番,又是问了管家今日的大小事项。那管家便道:“老爷,今日府中一如往常,倒是顾家那里送了信过来,且报了顾家二房老太太的白事。”
如海听得这话,也不过略一点头,道:“原有同僚之份,世交之谊,论说起来,还有一点姻亲的情分,且收拾出两份礼来,一为吊丧之用,二为饯别之礼,将单子收拾出来,便与我看一看。”他心中却不免将那顾家在心中过了一遍,又想着自家如今境况,越加生出几分感慨来,且叹道:叶家长房虽早些年坏了事,竟有倾颓之像,到底是书香门第,子弟争气,不过这*年,又端然有了当年之风。
他那边儿想着,这边儿管家已忙应了一声,因又道:“叶老大人的船靠了岸,今早便回了祖宅,说是还带了三位小爷,一位小姐。”说罢,又是将听来的一干讯息细细道来——叶家原是如海祖母娘家,老大人便是嫡亲的舅公,旧年如海又是多得照料,自不同寻常姻亲。
果然,如海听得这话,面上露出几分笑容,神情也越加和缓,心内斟酌一回,方道:“舅公告老归乡,原是荣归故里,我且为晚辈,自是要带着玉儿过去过去拜见的。”说罢,他取来笔墨亲自写了信笺,又令取了自己的名帖,让管家明日里便送过去,又是细加嘱咐,见着管家一一应下,又是重复一回,并无缺漏之处,他才是放下心来。
管家便又说了旁的一两件小事,不过是同僚世交家的红白喜事等,如海一一处置了,方又问道:“玉儿那里,你也是看着的,可有什么不妥?”
“小人细细查了几日,姑娘房中的婆子丫鬟俱是稳妥,再没随意走动的。琏二爷那里也没有什么旁的响动,只是常去外头散漫,倒是没有与内宅之中有什么联系。”管家原是听了吩咐的,忙一一回话。如海闻言只缓缓点了点头,因道:“日后也仔细些,莫要疏忽了。至于贾琏,他于此地盘桓已久,想来这几日便得告辞,你好生准备些乡土之物,并将上回的单子与我看一看,明日我便写一份礼单,将它备下便是。”
这般将家中事务安排了一回,如海便打发管家下去,自己却是坐在那里思量了一回,方才取来一侧搁着的匣子,开锁后取出一张笺纸,且用手指摩挲着那上面十数个的名字:这有舅公家的表舅表兄弟,有舅家的表兄弟,有数代世交,有知己至交,有同窗同僚。他们素来可信,相交数十年,再无半点不妥之处。
自然,若自己一日亡故,人走茶凉,且玉儿为姑娘家,他们要如何善加照拂也是空话,但只消玉儿好生经营,往来平常之后,让他们略一抬手帮衬一二,想来也是不难。除却这等制衡之用外,与一些浮财交托出去,玉儿也算有些后路可做援力。
这般想了半日,如海原本有些焦灼的心也渐渐安稳下来。
是夜无话,及等天明,又是另外一日。
黛玉本自存了些勉力而行的心,便在处置家务之外,又额外问了管家:“除却这些家中事务之外,外头可有什么事情?父亲又是怎么吩咐的?你与我说一说。”
那管家便是将顾家、林家之事说道出来,又是细加解释内里的姻亲关系。黛玉听得顾家犹可,这姻亲着实远得很,便是世交,又为父亲同僚,也还罢了。叶家却是不同,林家原无五服之内的族亲,这姻亲上头不免越加看重,黛玉听得是曾祖母娘家,论到自己这里尚且不算十分远,何况如海,自是亲近的,当即忙细细问道:“既如此,自是要登门拜见的,父亲可有什么吩咐不曾?”
“老爷原是令我送了帖子过去,若得了回话,就要早早带了姑娘过去拜见的。”管家忙说了如海之吩咐,后又重新添了两句旁话,却是贾琏之事。黛玉听得这般,心内细细一想,便又道:“若是父亲拟定了单子,与我瞧一瞧。”
管家忙应了一声,见着再无旁话,方才推下去做事不提。
紫鹃瞧着黛玉空闲下来,忙就倒了一盏茶送过来,道:“姑娘吃茶。”春纤见状,也悄悄儿出去,到了厨下取了一碟子栗粉枣泥糕并一碗冰糖银耳羹端送过来,一面含笑道:“今儿的枣泥糕极好呢,姑娘也尝一尝味道。”
黛玉应了一声,略略用了一点,心内却又有些烦扰,便寻了一本李太白的集子,斜靠在榻上,静静翻看起来。这一日便如往日一般,并无旁事。及等晚间,管家与如海回报了今日事项,道了叶家的回信,定的是明日早间。如海对此也无意外,明日本是休沐之日,舅公久在官场,自是知道的,哪怕是家中尚未收拾齐整,大约也是要定下的。由此,他点了点头,吩咐着备下车马,而后又瞧了与顾家等的礼单,自删改了一番,方令他下去置办,自己则到了黛玉房中,说了叶家之事。
黛玉早知此事,听得如海说是明日拜见,倒是一怔,口中却忙应承下来,因道:“爹爹放心,女儿省得的。”如海叮嘱两句,又与她说了小半晌的话,才是离去。黛玉则忙令取了衣衫首饰过来,斟酌着挑了一套,方才洗漱睡下。
翌日清晨,黛玉早早起身梳洗妥当,先与如海用了些粥米菜肴,又处置了些家务,彼此说了小半晌话,她才是回去换了衣衫,且随父上了车轿。父女两个一前一后坐着车轿,不过小半个时辰不到,便是到了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