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忙便起身,且往前走了几步,与一侧站着年轻女孩儿一边一个搀扶着余老夫人到了东边的耳房里。这余老太太早已打量了黛玉半日,见着她生得姣花软玉一般,虽有些怯弱不胜之态,但眉眼清澈,似含着一脉清泉,透出一种莹润透澈的精神,言谈行动也是一等的,竟是极为不俗。又想着她早年丧母,又无兄弟姊妹,且老父将将半百,她就越加生了怜惜之意。
及等入了内室,老夫人方坐下来,便拉住黛玉的手,叹道:“真真是可怜见儿的。”一语罢了,却不曾往下说去。黛玉却是极灵透的,听得这一句话,心内早已明白,眼圈儿不免微微有些发红,却还想着原是头一回到了舅公家中,不能显了痕迹,且瞧着余老夫人极慈和,当即只柔声道:“有太婆疼着我,我自是好的呢。”
听得这话,余老夫人心内也是一阵温暖。她早年入了叶家,与小姑子本就是闺中密友,自是相处得好,竟是斯抬斯敬,十分投契的。因着这一条,她待黛玉原就有几分真心怜爱,此时听得她这话,越加喜爱,忙令坐下细谈,又与黛玉指着边上笑意盈盈站着的女孩儿,道:“好好好,好孩子。这是你表姐,原是你大表舅家的,大名儿唤作叶谙,论起年岁,倒是比你大两岁。”又与叶谙道:“这是林家的表妹黛玉,你也是知道的,日后必得好好儿的相处才是。”
叶谙微微一笑,眉眼间一派温柔,且笑着让了座,又说了小半晌的话,才是道:“我素来叹息,家中独我一个女孩儿,再没个姐妹儿耳鬓厮磨,也是一件憾事,没想着今儿就是遇到一个好妹妹了。”
黛玉原瞧着叶谙生得形容秀美,颇有菡萏初绽,碧波莲生的婉约情致,偏又言语温柔,举动有致,本就生了一份亲近之意,再论说诗词,乃至琴棋书画,竟颇为投合,兼着有表亲之近,越加欢喜亲近,不过小半个时辰,她,她们说谈之中,眼波相对之间,已是颇有几分默契。
余老夫人见着她们如此,也是高兴,兼着她亦是书香门第,自小诵读诗书,又历经世情,越加有了情致的,偶尔多说两句话,黛玉她们反倒觉得被点拨了一般。一时半日,一老两小,竟是越加亲近和气。
及等外头如海等见了叶家小辈,又是与叶大人说了半日的话,见着时辰着实有些迟了,叶家又是新近归来,总要收拾布置一回,便是起身告辞。叶家老人再三挽留,如海道:“舅公挽留,原不当辞的,只是您舟车劳顿,今番已是叨扰,不如异日再来拜见。”
如此,叶老大人方才罢了,着实叮嘱了几句。如海唤了黛玉,父女同归。临走前,叶谙却是拉着黛玉的手,悄声道:“这几日不得闲,竟不能邀妹妹过来坐一坐,及等安顿妥当,再请妹妹过来赏花玩耍罢。”
第二十七章 赏菊宴遍请闺中友
黛玉自是应下,且又道:“我见姐姐亦是如此,过些时日说不得我便要开个小宴,若姐姐得空,万勿推辞。”叶谙听得这话,双眸一亮,便含笑应承下来。
如海携女归去,及等回到家中,父女两个略略说了半晌的话,又用了饭。及等漱口吃茶之时,黛玉亦是道了自己的邀约。如海听得心生宽慰,道:“礼尚往来,本当如此。且又是姻亲,自应好生相处。”
闻说如此,黛玉心中一想,也是明白过来。先前那些时日,她才自归来,于此地并无半个认识的闺秀,又无姐妹兄弟,着实寂寞,想来叶谙表姐亦是如此呢。她本自厚道,心中又有此等想法,便有心十分周全,及等如海离去之后,便自从匣子里翻出一张松纹雪涛笺,又是取了笔墨,思量半晌,就是写了数行字。
春纤在侧瞧着如此,便笑着道:“姑娘这信笺又是与谁个的?倒是好生仔细。”
“我瞧着叶姐姐多有结交此地闺秀之意,旁的我是不能,那许家姐姐却是极好的,且生就一副热心肠,便想与她道一声儿叶姐姐的事儿。”黛玉搁下笔墨,待得字迹干透了,才是好生收了,又取来碧玺镇纸压住,道:“今儿略迟了些,还罢了,明儿就将这信笺送过去,千万小心才是。”
这不过是小事,紫鹃与春纤便也就应了一声,又瞧着已是午睡的时候了,便催着黛玉安睡。
黛玉却道:“昨儿着实睡得早了,今日天儿又热,这会子竟有些睡不着。不如你们且陪我说说话罢。这几日也没好生说过什么话,竟整日里忙乱的,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去。”
“姑娘想说什么?”紫鹃闻说如此,便起身倒了一杯茶送到黛玉面前,才坐在凳子上面陪着黛玉说话。春纤亦是点头,心内却有一番盘算,道:“我瞧着姑娘这些日子,似是精神好些了呢。想来是常出去走动,又少了些挂念伤感的缘故。”
黛玉听得这话,不免也是想起许莹并叶谙两个新近结交的女孩儿,当即微微一笑,道:“今番结交了许家姐姐,又是认了表姐,她们为人也好,性情更妙,自是好事儿,我虽是忙乱了些,到底心中快活呢。”
“真个有这么好的?”先前赴宴也好,拜见叶家舅太公也罢,俱是紫鹃领着一个雪雁过去的,春纤便留在屋子里守着,竟不曾见着那许莹并叶谙,又见黛玉只与她们相识了一回,便能如此赞叹,不免生出几分好奇来。
“却都是个好的。”紫鹃在旁也是点头,着实与春纤细说了一回:“若是论说起来,表姑娘生得更好些,好似那池塘里的荷花,极秀逸,性情却是温柔端庄。许姑娘生得也清秀,眉眼却是一等的好,弯弯的眉,活似画上去的一般,一双凤眼也是极好看的,谁想得性情更是好的,最是个伶俐明朗不过的,且周全得很。”
“姑娘,当真是这样的?可惜我竟不得见。”春纤听得紫鹃这么说来,心中已然存了几分映像,却又问黛玉。
黛玉也是含笑点头,心内略一思量,便道:“她们性情虽有些不同,待人却好。若日后常能往来,也是一件好事儿呢。”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心中却隐隐有些感伤。说来,她天性之中存了一份痴意,竟是喜散不喜聚的,此番虽是高兴大约能得一二闺中密友,但想着日后若是各自天涯,不免又有些伤怀。
春纤瞧着她神色渐渐有些变化,虽不知是什么缘故,却是极自然地开口打断了她的一番思量,道:“姑娘也是这么说,可见真真是好的呢。若是什么时候姑娘能设宴请她们过来,我能得见一回,才是真真儿的好事。”
“你既是有这样的心,不如下回姑娘再去赴宴,便带你过去,你也能瞅准了空儿好好看一看,可是使得?”紫鹃听得一笑,且摇头说出这么几句话来,转眼却瞧着黛玉若有所思,因唤了一声又:“姑娘?”
“没事儿。不过听得春纤说着设宴,便想着合该什么时候设宴一回,故而有些思量。”黛玉却是知道如海有心使自己与外面的闺秀结交,日后三不五日,总得赴宴一回,既如此,她也该想一想如何设宴,早些准备一番。
春纤与紫鹃对视一眼。紫鹃便想着贾府素日的几样宴席,皱了皱眉头,道:“若是那边儿府中,不外乎生辰、赏玩、年节这几样,倒是没什么新奇的。”黛玉听得也是点头,想着旧日所知,便觉得有些无趣,道:“我的生辰原是过了的,且才是结交,若是说这个,倒是有些过了。至于年节之类,自是没有我们女孩儿出门的道理,想来也就只有赏玩这一样了。只是要寻出些新巧别致来,却是不易。”
“姑娘,眼瞅着便是要过了端午,日后二三个月,越发得暑热,却也不好设宴呢。不如倒是入了秋,待得天气凉爽起来,再行设宴。这一来,趁着秋日的好时节,二来,那会儿想姑娘也是与诸家姑娘亲近起来了,到时候下个帖子,自是最齐全不过的了。”春纤想了一回,便是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黛玉闻言也是点头,且道:“这却也是。”心内不免有些盘算,若是秋日,不如赏玩桂花、菊花,也可设下螃蟹宴,倒是现成的景儿。
思及此处,黛玉心下也是安稳了几分,便隐隐有些困倦之意。春纤与紫鹃见着,忙与她取了钗环等物,只松松挽了一个髻儿,又略作梳洗,方勾起帐子,扶着黛玉入内安睡。
此后暂且不提,只春去夏来,一日日过去,转眼就是初秋时节。虽说还有几分暑热难当,到底入了秋,渐次有些秋风吹来,竟凉爽不少。而此时,黛玉亦是与扬州城中诸家姑娘渐次相熟,常有书信往来,赴宴小聚。
她虽因着病弱,又经历亡丧,且生来一副多愁善感的玲珑心肠,越加与旁个不同,竟多有对月伤怀,迎风洒泪之心,但是因着灵秀天成,言语玲珑,又在外不同于家中,自温柔些,便也是多得诸家姑娘喜欢。然则,黛玉心中度量,还是许莹、叶谙并江澄三个,她最是看重,自觉她们与旁个不同,更是熨帖些。次则如俞箴等几个,也是颇为和气,至于旁的女孩儿,却也不过泛泛而论了。
只是这些时日以来,黛玉也是渐次明白应酬往来,人情世故这八个字。虽是心中颇有不喜,却也知道身处世间,难免如此,又因着想要劝慰父亲如海宽怀,勉强敷衍几回,竟也是渐渐有些顺手起来,只内里心肠之中却还是存着一片痴意。
对于这些,春纤自是明白,但黛玉天性如此,本就强扭不得,且也无需如此,只消面上做得妥当,旁人挑剔不得,也就罢了。只是私底下,她少不得也多与黛玉宽慰劝说些话儿而已。紫鹃亦是如此,她本就因黛玉待她极好,渐生情分,此时在林家呆了数月,眼光也渐次不局限于贾府内院之中,便也将向日之心,渐次改了许多。
黛玉与春纤紫鹃甚好,于此影响颇多。
却说这一日,紫鹃与黛玉梳妆,春纤捧着首饰匣子与黛玉挑拣,忽而想起先前清晨起身的时候,猛然瞧见的那几丛菊花,便笑着道:“姑娘,今儿我瞧着我们院子前头的那几丛金菊俱是迎风怒放,想来水边儿的那些也该是差不多了呢。你先前还道,若是它们开了,便得设宴了,只怕这回却得准备起来了。”
黛玉闻说这般,原从匣子里取出的一枚簪子也是搁下了,凝眉道:“果真如此?那我可得瞧一瞧,说来前些时日,那小山底下临水的桂花正好的时节呢。”
“若这么着,姑娘预备怎么吟诗作词?”春纤听得这话,也是生出兴致来,脑中立时闪过先前红楼梦中的菊花诗来,连着双眸也是有些闪闪发亮起来——这可是现场版本呢。
“又是浑说,虽说我们这些女孩儿,再没不会这些的。只是人有长短,自是不愿露丑的。若是硬设下什么来,她们心中自有几分不自在的。”黛玉取了一枚白玉簪子,轻轻簪在自己右侧的发髻之中,又是往镜子里瞧了瞧,才是道:“若是凑个趣儿,也还罢了。”
“还是姑娘想得周全。”春纤听得黛玉这么说来,心内却有几分复杂,再想不得黛玉也是会想到这些上面,竟是比那位宝姐姐还有周全起来,细想起来,可真真有几分复杂。只是这样的结果,正是她心中所想,且黛玉虽是处事周全了许多,心内却是不改,倒也罢了。
紫鹃在侧听得抿嘴一笑,又见春纤听得这话后似有所想,竟是垂下脸去,心中略一思量,便笑着道:“姑娘快别躁她了。这丫头先前虽是去了一两回宴席,偏生却不曾见着那位江姑娘,想来也是盼着能见一见呢,谁让姑娘说得那么好。”黛玉遂是一笑,并不计较许多,只点头道:“原是如此,我却忘了这个。”因而又道:“若天公着实怜你这一片殷切,这会儿竟让那花儿绽放,我自也当成全的。”
如此说笑一回,黛玉果真往那水边儿去了一回,见着那一片菊花花圃,竟是盛开了小半,其余的也多是半开半放,忙回到自己屋舍之中,且处置了一回家务,便取了一叠千金笺,且一一写了邀宴的帖子,令下面的仆人一一送到各家府中。不过小半日,及等她午睡醒来便得了信,除却三四个姑娘另有旁事,竟是推辞了去,其余将将二十余个姑娘俱是应承下来。
黛玉便唤了管家过来,吩咐了一回设宴的事情。那管家早年也是与主母贾夫人置办过许多大小宴席的,这不过二十余个姑娘家的小宴,自是不放在眼中,且回道:“姑娘,现今这时节,螃蟹最好,又是应景儿,便取它做个角儿,再摆上一应的精细糕点等物,烫上热热的女儿红,可是使得?”
这般话正是应了黛玉的意思,当即便点头道:“这般便好,我们一应旁的地方也不去,只将那园子里菊花花圃那一处行动,下头的小厮长随等要约束一番,旁的倒还罢了。至于宴席,便设在亭子里。”那管家一一应下,又是问了几个小节,方才退下去做事儿。
林府一应事体俱是有成例在的,不消半日,便是准备齐全了大半。及等后日宴请之时,她清晨起来过去瞧了一回,见着色色妥当,极为周全,便是点了头,且与如海道:“今番宴请,女儿瞧着真真是周全了。爹爹放心便是。”
得听这话,如海近来略加有些瘦削的面庞也浮起一层笑意,且摸了摸黛玉的发梢,笑着道:“你心中有数,凡事仔细些,自也就妥当了。”黛玉微微一笑,及等送走如海,不过小半个时辰,就有江澄登车而来,且自笑着道:“今番可要受用你一回了。”
第二十八章 反乱突起骤生险境
黛玉早已含笑相迎,听得这话,她不免抿嘴微微一笑,一双似水的眸子犹如弯月,上前便拉着江澄的手,且打趣道:“这是自然,你可是我三催四请,尚且一顾的贵客呢。倒履相迎且不及,如何敢慢待了去?”
听得这话,江澄也是一笑,眉眼之中自有一片灼灼的神彩。
春纤原在黛玉身侧,未见江澄,便想着以许莹之伶俐周全,叶谙之温柔亲近,黛玉犹似更看重这江澄一些,此番见着了她,着实多打量了两眼,却是心生感慨:着实明媚鲜妍!
她生得好,眉如远山还弯,眼如秋水,肤如玉石且润,唇如含朱且艳,恰恰然而成的秀色夺目。容貌已是不俗,偏生气度也是非凡,虽只着了一件淡金撒花纱衫,微露藕荷镂云纹纱裙,但含笑间眉目如画,轻笑时举动如水,犹如画中仕女,虽是自自然然的言谈举动,亦不失自然姿态。
春纤犹自感慨,那边儿江澄含笑且与黛玉说笑两句,忽而见着她身后站着的春纤,倒是没见过的,也多打量两眼:眉眼细巧,发如墨肤如雪,唇角噙笑,虽不过是秋香色的纱衫,系着白绫裙子,却犹自遮掩不过那一段明媚的秀色。她不免生出几分喜欢,又与黛玉道:“不愧是你陶冶出来的,真真是与旁个不同,只瞧着面善,倒不知哪里见过一般。”
见着江澄这般说,黛玉自也笑了,且拉着春纤的手,道:“她虽与我不同,眉眼儿却有些肖似呢。大约这面善,也就在这里起来的了。”正是说着,又有丫鬟报信,说着叶谙来了。黛玉便要相迎,两人一道儿前去。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好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二十余个女孩儿俱是齐聚,黛玉方领着她们到了花圃,且瞧菊花,次又赏了水边栽种的一株老桂花,如此赏玩罢了,才至亭子里坐下,略用了一点东西,便三三两两于此处闲话,又有过会再聚之约。
江澄原是赏玩了一回,她生得一派活泼性情,虽行动无不合着规矩,却是比旁个更多走动了些,此时面上就微微泛着一层胭脂般的红晕,额间也有些细汗,便用帕子擦了擦,想着过会相聚一说,不免道:“今番见着这么些好菊花,着实不易。若芸丫头也在,必能听一曲好琴。”
黛玉正自语许莹说笑,听得这话不免转头看去,且含笑道:“姐姐所说的又是哪位姑娘?倒是不曾听过呢。”
“一时忘怀,我原不该说这个的。”江澄听得黛玉这话,也是一顿,半晌才自慢慢着道:“芸丫头是金陵顾氏二房的嫡长女,原她父亲为本地知州,便与我们相熟。谁想着前些时日她祖母一时不好,竟是取了,她便随父母归乡守孝了,你就不曾见着她。说来她比你小一岁,也是极灵透的,却安静温柔的,最是和气不过的。”黛玉立时明白过来,思及家中境况,不免心下一叹,虽有一二分婉转的心思,只不好多说。
许莹在侧瞧着黛玉竟沉默了些,目光一闪,便含笑道:“何必说这个?日后自有见面的时候呢,且紧着眼前好生乐一乐,才是正经呢。及等日后,却再难说这般自在了。”叶谙与她同岁,江澄更大一岁,自是晓得这意思,当即微微抿了抿唇角,俱是点头,便将这事抛下不提。及等后头再聚,众女俱已挑拣出了一样东西与众人赏玩,或是一诗一词,或是一首琴曲古筝,或是一画一字,倒也各有所长,十分投合。
黛玉主持内里,亦是吟诗一首,博得满堂彩,不免越发起了兴致。及等散了场,她心中度量,今番自己虽说不得八面玲珑,十分周全,却也是尽心而归大约也算过得去了。有此一想,她心中松了一口气,面上的笑容却是更胜,且笑着吩咐管家等好生收拾了去,自己则扶着春纤的手,含笑道:“你瞧着今日如何?”
“姑娘一应安排,可算尽善尽美了。”春纤面上亦是含笑,口中也是夸赞的。只她瞧着黛玉面有倦色,不免又劝道:“只是姑娘可得好生歇一歇,今番可是累着了。”
这般说了一回,主仆便一道儿回到屋舍之中。及等晚间如海归来,黛玉便将今日之事细细道来。如海闻言颇为欣然,且又道:“曾言有道,白发如新倾盖如故,可见缘分难解,人心难知,你只管与她们交好,却要知道远近亲疏,轻重缓急之理。虽妖待人真心实意,言辞和气,但不论怎么样的交情,凡事也不能强求,总归想一想若你是她们,又是如何想来,不可全抛一片心。”
他是深知女儿天性生出的一片痴意,唯恐她伤心伤神,又是思及近些时日以来,自己每每书信送了世交知己等处,虽也是得了信,亦是信人,自己到底还是安排了五六处,只做万一之想。他们原是他半辈之交,素有往来,自己若非思量到女儿身上,断不会做旁的猜疑,可今番却多有小人之心猜度,可见亲疏两字的紧要了。
黛玉虽不知道内情,瞧着如海这般神色,只记下这一节以作后想,口中却郑重应承下来。如海见状,心下也是松快了几分,且与她再说了些人情世故之类的话,才令人送她回到屋舍之中,自己却是坐在那里垂头暗思:自己亦是朽木沉珂,几番请了大夫过来,皆是摇头,不过好生调养之类的话,暗中的意思却是分明:精气衰竭,血气亦是不足,好生将养,尚有一二年的日子,若是多有费神劳累之事,只怕也就半载了。
原是半百的岁数,历经世情,如海自也不惧一个死字,人谁不死,又有何惧?只有一样:一日自己撒手而去,女儿黛玉无人倚靠。此番虽已是托付了亲眷世交,知己同窗等一应可靠的,到底女婿尚未搜寻到一个好的,心下且自不安。
谁知就在此时,外头管家竟跑来将那大门拍得震天响,口中犹自连声喊道:“老爷,衙门里送了急报!”如海不及思量,便霍然起身,急令其入内,且将那急报展开一看,面色便是一变:泰州暴乱!再细细看下去,不过片刻,内里详情俱是在心中打了个转,他当即一怒,且将那急报拍在案上,恨声道:“心生贪念,婪昏聩之极,方有此祸!可惜民生艰苦,何其无辜,先逢天灾,再遇*,现又生暴乱……”
如海唏嘘一声,却还强自收敛心神,且自思量。
说来也是应了如海之言。这泰州虽身处江南之地,素为鱼米之乡,到底天有不测风云,今番却是先有旱灾,后有洪涝,赋税又重,虽说乡民家中且多有些粮米银钱,到底只见着米粮一日日耗尽,渐生不稳。这原该赈灾的,亦是得了今上恩准,令与银米赈灾。谁知本地的知州张建却是个贪心不过,既是想着本地到底是鱼米之乡,原都是地主,到底家有积蓄,很不必十分赈灾,便将粮款笑纳了大半;次又盼着赋税上面再捞一笔,竟是催逼不放,后头再一想着积攒下来打点上官,一应银钱俱在内里,竟是又加了一层。这等油锅里的银钱也是捞出来花,何况其他,这张建却是个精明之辈,且打点上面不惜银钱,竟在此地做耗数年,官衙上下俱是糜烂不堪。
这天灾*之下,泰州本地便盗匪渐生,那张建也是无能,兼着昏了头,竟想着除去贼首,亦是一份功劳,竟是随着守备前去,亲自打点着捕快等等前去剿匪。这一去且不说打得如何天昏地暗,却是将自个儿一行人等送到了贼窝之中。
那一伙盗匪兼着擒住了本地的知州并守备,又见他们十分不堪,数千个人竟也敌不过他们数百之众,只当天底下俱是如此,也是心生了念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占了衙门,将那张建的头颅砍下挂上杆子,且将内里抄出的银钱粮米等散了众,竟是立了旗帜,喊了铲昏君除奸臣的话,须臾之间便号称有数万之众,竟是生生坐下乱来。
似这等祸事一出,着实惊心。今番知州顾城因母丧守孝,辞官归乡,新任知州尚未履职。原该同知兼顾庶务,偏生同知前些时日又因故去了扬州府,并不在本地。休说底下的一干小官不免兢兢战战,便是本地守备等武官,听得数万之众,也是心惊不已,因又想起尚有林如海这等二品大员在此,又是巡盐御史,原是今上心腹之臣,他们忙拍马赶到,且将这急报送了过来。
如海原是心思机敏之辈,虽则惊诧恼怒,到底是经历过风浪的,只片刻功夫,便是冷静下来,当即又将那急报细细看了一回,方抬头问道:“来者几何?现今可在大堂之中?”这虽是大事,他为巡盐御史,却也并非本地父母官,自不能代为掌管,且今番还是那等武事。那些官吏将这急报送来之意,他是明了,却不能插手这些事务,在这等波橘云诡之时,徒引猜疑。
管家忙一一报来。如海听得本地一干大小官吏俱是到了,眉头一皱,忽而想起先前一样事情,由不得叹息一声:他们这是心生慌乱,又无人主持,方病急乱投医,竟到了自己这一处。若是如此,自己却要斟酌一番了。
心内这么想,如海也顾不得旁个,只披上官服,略作整理,就是匆匆赶到前面大堂之上,且与众人相见。那一干官吏多半正自瑟瑟,面有慌乱之色,见着如海来了,恍若见着了活神仙,忙起身拥簇而上,只还存了一点礼数,多走两步后就是停下,口中连声唤着大人、大人来了等语。
如海见着他们如此,越加确定是什么缘故:四年前扬州城外十里,亦是生了一场暴乱,祸延数百里,那些暴民围城月余,险些就攻入城内来。后来虽是被镇压下来,到底让全城上下心有余悸,这些官吏却是经历过的。今番再闻说暴乱一事,且此番为数万乱民,比之先前更为势大,他们自是心惊不已。虽非扬州之内,不免也心神失守。
第二十九章 排众议劳心博恩泽
见众人这般形容,如海心内一叹,也是无法,只得高声喝道:“诸位大人,既我等身为臣子,复为本地父母官,此番遇事,必得尽心竭力,上则报效圣上,下则安抚黎民,如何做这等小儿姿态!”这般言罢,他先问可将此事快马急报送至金陵,听得已是派出,方才又令管家端来茶水,次则令其挥退众仆役,独自守在门外,方自己端端正正坐在上首,且看一众官吏。
见着如海这般言谈举动,那一干官吏也渐次平复了心绪,只是面色少不得有些异样,且有几分慌乱,唯有一个武官扬州守备唤作段明成者,从头到尾一般神态,只从那冷静之中透出几分焦灼,却非惊慌恐惧,倒有些许跃跃欲试之意。
如海瞧着这般情景,心内思量一回,因暗想:我原非本地官,纵因位高并群龙无首两样缘故,到底不能干系太深,这等暴民兵乱,却是武官所辖,且这段明成素来名望颇重,原也是于西北立功之辈,并非那等不能撑起事的。如此,竟不如让这段明成在前,自己做辎重粮草之事,暗中再行弹压了城内慌乱,想来这般无奈之举,朝中御史知道后,也是不能多说的。
有了这等思量,如海便又做稳重之态,或轻或重且是一通安抚,将众人渐次弹压了下来,才是与段明成并另外一个千户唤安坦远道:“这等民变暴乱,原是兵家事,本为你们所属,不知两位做何思量?”
那安坦远却是个世袭,虽祖上是弓马娴熟,于血火之中拼搏出一份家业来,他也略知弓马,稍通军略,却是素来平平,不过倚靠着祖上的脸面而已。又是平日安荣尊贵的,不免胆气不足,此时早已是面有青白之色,闻说如海这话,只当他亦有推脱之意,安坦远再顾不得旁个,先就是带了几分尖利,气息却显得有些虚弱:“暴民乃有数万之众,我辖下不过千余兵勇,便是段守备也唯有五六千之众,敌强我弱,又能如何!”说到这里,他唇色微微有些发青,吐出最后一句话,面色且都有些灰败起来:“不过苦守待援罢了!”
金陵离扬州不甚远,为一府之重,兵马众多,他们不过守城十数日便能得援,这般苦守虽是艰难,总也比出战来得容易,也不至出什么差池。
如海听得这话,倒也不出意外,只是瞧着安坦远如此神色,心内暗暗摇头,似这等心志为人所夺的,只怕连着守城都是指不上的。由此,他再也不多看这安坦远一眼,只转头看向段明成:“段守备亦是如此思量?”
“大人!”段明成闻言,忙肃然而起,立在那里,神情刚毅,声音朗朗犹如刀剑相击,躬身一礼,方道:“下官以为暴民虽号称数万之众,看来人多势众,但一则,传言号称数万而已,谁知究竟有多少;二来,他们原是百姓,且受了饥寒,绝非悍勇之辈。如此乌合之众,又有何惧?虽有敌众我寡之言,倒不妨趁乱袭杀。”
如海听他言下之意,竟有拔军杀敌之心,无甚守城之意,心内不免一顿。虽说这段明成之言颇有道理,但是瞧着屋舍之中的官吏都是这般慌乱,真要如他所言,只怕城内立时要翻了天。再者,这等破釜沉舟,也是殊为不智,他再三思量,方才道:“敌我之论,便如段大人之言,出击也断乎不可。须知城内百姓惶恐,暴民数以万计,此时断不能行破釜沉舟之事。然则,困守城内,使城外百姓任其倾轧,亦非良策。”
“大人之意,究竟如何?”听得如海这番话,旁人俱是松了一口气,那段明成却听出几分旁样意思来,心下先是一怔,复则一喜,不免有些探出身来,一双眼睛只盯着如海,目光炯炯。
如海见着他如此急迫,反倒有些诧异,心下思量一回,到底还是道:“急报不过一二日便至,然则暴民必不能如此。我思量着,一则遣人将城外百姓依着远近早些安置回城,也能坚壁清野;二则,段大人不妨领一部人马设下埋伏,于途中袭击,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许能建功,只是如此却得一击得中,便要远扬。若是立时不能归来,我等也不能再开城门。大人可敢立下军令状?”
那段明成闻说这话,心下一番思量,便扬眉高声道:“如何不敢!下官必当效死力,以报圣恩!”
旁的官吏见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竟是要将此事定下,不免生了慌乱之心,当即便纷纷道:“两位大人,扬州城内不过数千之众,守城尚且不能,如何还能击杀敌寇?若一时不成,竟至破城,岂不是辜负圣恩,复则祸及黎民?”
如海自是明白其中轻重,一动不如一静,不论如何,守城是必不出错的,若是出城攻打,便是成了,如今动辄得咎的局势之下也未必能有什么好结果。若是女儿黛玉终身得靠,自己便是偷生一时,求取些许相处时日,也就罢了。但他现今已是朽木沉珂,今番筹谋必定要损及寿命,垂危之人,又无子嗣,便是京中御史诋毁,到底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必有一线余地,且能借这些功劳与女儿黛玉留一点恩泽。
有了此番想法,如海自是越加笃定,慢慢着道:“难道诸位大人便知苦守必能得以守城?”
“总归、总归……”
见着他们犹自呐呐,如海又道:“而任其侵凌周遭?若是圣上垂询,又当如何?我等有城墙之固,且选拔乡勇,保家卫国,如何不能?”
一众官吏听得这一番话,再观如海安之若素,心下也渐渐有些安稳,不免都在心中盘算一番,方觉得如此倒也未必不能成事的。就是安坦远,到了最后也说出一句话来:“大人所言甚是,我等必定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