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她埋头闷闷地喝了一口窨酒。
这窨酒是怀金芝酿的,色泽略黄而清,味道甘香清甜,喝着很顺口,她还挺中意的。窨酒存窖的时间越长,品质越好,而大奶奶说这一坛已经存了二十多年了。
旁边的叶雉见了,拦了她一下,“这酒后劲大,少喝点。”
“没事。”她摆手,摇了摇头。
在这种时候,要说一点都不紧张,那是假的,她需要定定神。
此刻,危素左边坐着怀必,右边是叶雉。作为她名义上的“丈夫”,叶雉自然已经能名正言顺地出现在寨中众人面前了,而他也不客气,大喇喇地就跟危素、怀必一起跑了过来,对旁边那些异样的眼神权当没看见。
现在需要藏头藏尾的人只有谢凭一个,不过,这倒不算是一件坏事。
今晚举行大典,所有人都集中在祭坛附近,这恰好给了谢凭再去仔细寻找石脉鬼灯的机会。危素想起老鬼说过的话,便提醒了谢凭一句,让他去怀金芝那里好好找一找,鬼灯在她那里的几率最大。
老鬼毕竟活了三百多年,第六感可能比大部分心思细腻的女人还准。
她还记得,当时谢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问,“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她急着出门也没多想,匆匆回了一句,“帮你也是帮我自己。”
现在回忆起来,危素只暗暗祈祷谢凭不要根据这句话脑补出别的东西,她绝对没有任何旧情难忘的意思。但她说的也是大实话,部族这边的事情变数太多,谢家不论怎么说也算是一条退路。只不过是对谢凭透透口风罢了,准不准还不一定呢,她又没什么损失,何乐而不为。
“对了鸟哥,问你个问题,你知道……石脉鬼灯是什么吗?”想着想着,危素来了好奇心,倾过上半身去问叶雉。
叶雉还没回答,倒是怀必听见她的话之后笑了笑,说,“你怎么也问这个?”
他话中的“也”字让危素更好奇了,“谁之前还问过你么?”
怀必不说话了,挤了挤眼睛,危素顿时明白了,还能有谁,谢凭呗。
“你怎么知道石脉鬼灯的?”叶雉沉吟半晌,问。
“谢家在找。”危素说着,眼睛快速地瞄了瞄周围,把声音压到最低,说道,“据说,很有可能就在这儿。”
“原来是这样。”他若有所思地说,随后挑了挑眉,解释道,“我恰好听说过,这又是个远古时期的神兵鬼器。传说它能张开最牢固的结界,即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破无可破。”
“这么厉害。”危素咋舌,“那如果犯了事,躲在里面岂不是外人都动不了了?”
“的确,但它也不是没有局限,它的结界只能在灯火亮起的范围内张开,而且普通的火种并不能点燃它……”说到这里,他不由得顿了顿,颇有几分恍然大悟的意思,“难怪他们要找长驱火。”
笑了笑,叶雉继续说道,“这玩意儿原先没有名字,是后来人根据它的特性给它取的名字,出自唐朝末年诗鬼李贺的一句诗,‘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诗鬼?”危素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这什么李贺不是人。
老鬼不放过可以嘲笑她的机会,立刻阴阳怪气地拿她之前说过的话来讽刺她,“亏你还说自己是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
危素在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不打算跟它计较。
她托着腮问叶雉,“你说根据它的特性取的名字……这玩意有什么特性?”
“这两句诗如果翻译成大白话就是说,从石缝里流出来的泉水,滴落在沙地上;磷火像漆那样发亮,在松树枝桠间游动,如同松花。”他声音沉沉,略带沙哑,落在危素耳朵里,她眼前仿佛缓缓浮现出了他所描述的情景。
见她听得认真,叶雉继续道,“书上都说石脉鬼灯外表古朴,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但既然是神兵鬼器,自然不可能跟凡物无法区别,据说,它只要沾上石头缝里流出的山泉,就会通体发出磷火般的绿光。给它起名的人,大概是根据这一特性,才从李贺的诗歌中摘了这两句。”
“听你这么说,我倒觉得可能是李贺见过石脉鬼灯才写出这两句诗呢。”危素往嘴里扔了两颗炸花生米,又呷了一口酒。
叶雉乐了,“你的想象力还是一如既往地丰富。”
周遭突然安静了不少,人们由大声谈笑改为低声密语,危素抬起头,发现祭坛周围坐下了一圈妙龄少女,数了数,一共十六人。
她们手高高地朝天抬起,掌心中托着一枚小小的白色物体,她眯起眼睛,伸长了脖子,还是没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于是她用肘子拐了拐怀必,“这些姑娘手里举着什么?”
“白石。”怀必说,“纳西族的始祖是陆色兄妹,他们在上古洪灾过后为了繁衍人种而结合在一起,等老了分离的时候,就把灵魂寄托给了白石。虽然我们族人不信仰白石神,但为了对始祖表示尊重,还是会在祭坛周围放上白石。”
他话音刚落,祭坛周围那十六个美丽的少女果然将手中的白石放上了祭坛。
“兄妹……结合?”危素感觉喉咙有点堵,这不就是……乱伦?
但是,仔细想一想,汉族的始祖伏羲女娲两位古神也是兄妹结合、亲上加亲,她也就想开了,或许蛮荒时代的古神们大多以天地为己任,关注的都是日月轮转和四季代序,所以比较……呃,不拘小节吧。
不料怀必补充了一句,“其实很久以前,我们族也有兄妹通婚的习俗,为了保证血统纯正。”说完,还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危素正在往嘴里送酒,闻言不由得呛了一下,顿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叶雉连忙伸出手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说,“这么激动做什么。”
她摆了摆手,“咳,没事。”
然后她看向怀必,一张脸写满了戒备,“你……”
“看我干什么。”怀必截住她的话,扭头望向了别处,淡淡地说道,“我已经有小华了,你想都不要想。”他态度颇为严肃,倘若不是嘴角那抹抑制不住上扬的弧度,旁人多半会以为他是认真的。
“谁会肖想你啊!”危素简直要吐血,开玩笑也不是这么开的啊,她以前怎么没发现怀必这人也挺有欠揍的潜质呢。
“再说了,你有你的小华,我还有我的老叶呢。”她不满地嘀咕道。
这时,沙月华出现在了祭坛边上。她本就长得不赖,此刻盛装打扮,眉眼更是明丽动人,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容光透逸。同时,她偏瘦的身躯尽数掩藏在繁琐重叠的衣衫之下,让她显出一种大气而又慑人的美,跟平常完全成了两个人。
周遭的人们彻底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个人的身上。怀必的表情也变得认真了起来。
怀金芝缓缓走到她身边,手中捧着绣好的那一长幅黑龙驾云图,猛地抖开,披在了沙月华的肩膀上,然后将她细细地端详了一番,点了点头,似乎颇为满意,什么话也没说,便退下了。
沙月华拢了拢身上的绣图,抬起脚,沿着低矮的阶梯,踏上了祭坛。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危素总觉得她似乎用余光瞟了一眼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苦逼的八月结束了,悲伤的九月开始了,开学在即_(:3」∠)_
不过幸好这个月有很多好电影上映,光今天就有真人版《银魂》和诺兰巨巨的《敦刻尔克》,后面还有《蜘蛛侠》和《王牌特工2》blabla...
老铁们有没有哪部是特别期待的呢?
钱包要大出血惹,笑着活下去。
谢谢forget小天使的地雷~
☆、石脉鬼灯(19)
沙月华深吸了一口气, 按照上一任的主祭给她一遍遍交待过的流程,扬起手来, 将青松毛轻轻撒在祭坛的地面之上。
她昨晚没有睡好, 临近天亮才眯了一小会儿,现在有些无法抑制地神思恍惚。但她努力地让自己集中注意力, 不要行差踏错。
撒尽了篮子里的青松毛之后, 她又开始一小撮一小撮地撒白糯米。
危素在下面托着腮,压低了声音问, “糯米不是用来对付僵尸,或者祛尸毒的么, 你们祭典撒这个做什么?”
怀必笑了笑, “都是驱邪, 有那层意思就行了,这里的规矩跟外头不同。”
“浪费粮食。”危素挑了挑眉。
她话音落下,沙月华的白糯米也刚好撒完了。
沙月华走到祭坛中央, 那样竖着前几天刚安放好的青铜香炉鼎,大鼎周身遍布腾龙浮雕, 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鼎正中央插着三柱尚未点燃的长檀香。
她缓缓地从袖口中抽出一片白栗叶,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 叶尖朝向下,然后猛地往上一抬,白栗叶便“呼”地燃烧了起来。
沙月华用它从左到右依次点燃了大鼎内的三柱长檀香。
时间掐得刚好,当她垂下手的时候, 白栗叶也燃烧殆尽了,指尖只剩下一抹余灰,而她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几滴细细的汗滴。
危素这下子算是瞧明白了,这点香的要求大概就跟升国旗奏国歌是一样的,一个优秀的升旗手,必须在歌曲放到最后一声的同时,把旗帜啷当一下升到顶端,快了或者慢了都不行。
就在这时候,祭坛周围那十六个妙龄少女同时昂起头,年轻的面庞朝向夜空,然后又将右手抬起,扳在左肩上,轻轻张开双唇,一串古怪而清亮的歌声从她们喉咙间飘了出来,灵动悦耳,宕荡起伏,就像是一浪又一浪的山风。
虽然听不懂她们在唱什么,但危素很肯定那是纳西语。
她不由得一乐,这么整齐,得排练了多久啊。
再往周围一看,她顿时吓了一跳,所有人都像那十六名少女一样,将右手扳在左肩上,连怀金芝都是如此,只不过他们的头深深地埋着,朝向地面,看起来无比谦卑而又虔诚。
怀必斜着眼给危素使了个眼色,她赶紧照做,然后偷偷看了一眼叶雉,没想到对方也正在看自己,眸子清清亮亮的,仿佛沉淀着星光。
他没说话,只是冲着她眨了一下眼睛,危素顿时感觉被电了一下。
她朝他吐了吐舌头,赶紧收回了目光。
“谈恋爱的人真恶心。”老鬼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危素:“……”
危素懒得搭理老鬼,她把音量控制在只有怀必和自己能听到的范围之内,问道,“她们这造型……又是干嘛?”
“东巴人和汉人关于人身上有三把火的说法是一样的,因为高山龙族属火,在祭祀中我们就捂灭左肩上的这簇火,来表示敬畏。”他回答道,声若蚊蚋。
“原来如此。”顿了顿,危素又问,“那她们在唱什么?”
怀必抬眼瞄了她一下,看到危素脸上充满求知欲的表情,一下子回想起了她小时候的模样,他耐心地解释道,“这是祭歌,是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古调,没有什么特殊含义。”
“噢。”危素点了点头,打算不再继续发问。
这时,祭台上的沙月华屈膝跪在了香炉鼎前,右手置于胸前心脏的部位,拔高嗓音,开始用纳西语祈祷,声音缥缈,逸散在风中,遥遥地飘向远山。
危素本来想问一下沙月华在说什么,斟酌了一下,还是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不成想怀必主动开了口,告诉她,“小华说的是祝文,内容不过是愿玉龙山永固不倒,愿天降瑞雪,林木繁荣,人寿年丰之类的祈祷辞。”
“嗯。”危素盯着地面,应了一声。
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点觉得怀必这人真的是她哥哥。不是出于所谓割不断的血缘关系,而是出于内心真真切切的感受。
到了危素开始感觉到脖子发酸的时候,邈远冗长的祭歌终于停止了。
她随着其他人一起抬起头,发现香炉鼎内的长檀香才烧了三分之二,香灰没有被夜风吹倒,长长的一柱伫立在剩下的另一半顶上。
“要开始占卜了。”怀必沉声说道。
“你们的祭祀就这么完了?”危素瞠目结舌。
就这样?摆十来个白石头,撒点青松毛和白糯米,唱首歌点个香,就没了?她想起自己在东南沿海见到过的那些盛大的祭祖仪式,尤其是潮汕地区的,五牲酒礼、水果菜肴,还有米饭酒水,哪个能少?
祭祀完了,大家还能一起吃个爽快呢。
她总是一口一个“你们”,显然是潜意识里就把自己排除在外,怀必听了心里老觉得有些不大舒服,可他也知道这怨不得妹妹,便勉力挤出一个笑,装出理所当然的样子,说道,“我们穷啊,心意到了就成。”
危素表示心领神会,“我明白了。”
祭坛上,沙月华取出蓍草,在长檀香上点燃,蓍草立即逸散出丝丝缕缕的烟雾,伴随着清清苦苦的古怪味道,涌入她的鼻腔。
通过占卜询问天意的方法有很多种,危素认真地盯着她,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她用的是哪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