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解释,柳行素晓得他又要说些不吉利的话,她听不得他说那个字,摁住了他的手腕,也冷笑着道:“你答应我的事忘了?”
白慕熙苦笑着点头,“好,我不说了。”
她是个大而化之的傻姑娘,从来如是。很多事她都不喜欢计较,而此时却比任何人计较着他的死亡。心口暖暖地微酸,他伸手抱住了儿子,手指碰了碰他的小脸。
柳承徽登时嘟起了小嘴儿:“为什么人人都爱捏我的脸?我以为好看叔叔你会不一样的。”
他微愣,“那我该,怎么不一样?”
“唔,那你亲我吧。”柳承徽一脸小心机得逞的得意,笑得像只狐狸,真是随他娘。
不过白慕熙和柳行素的观念不怎么一样,儿子太宠了难免教他不知是非,就像他沿途过江南下,偷了一路一样,虽然是为了果腹,但该教他的,都要一样不落地说给他听。所以,总之,最后,太子殿下没有亲他。
摸了摸头就算了事。从小到大他只亲过一个人。
很快又要过长江,长江浩浩汤汤的湍流,在两岸山壁岩石上击出千里白雪。激风如号,白帆几页划过波澜壮阔的水面。
蓊蓊佳木,隔着两岸雾色水光,都能望见翠色葱茏。
一缕袅袅炊烟,从山下人家的烟囱里冒出来,弯入缥缈的云雾里湮没了。
梅先生翻遍古籍,终于找到了或可医治白慕熙的办法,只是在他仓促翻到最后一页时,脸色忽然变了几变,最后,手指一顿。睡梦里还有那个女人的影子,多年前是他负了与她的约定,明知她终于母仪天下,有些陈年旧事早已不必提起,记得的终究只有他一个人。可是,他忘不了。
因她种下的梅花林,如今皑皑如雪。
同她烹茶煮雪、酿酒吟诗的少女,却已经在冰凉黑暗的泥土里,永世长眠。
梅先生苦涩地将笑容收在嘴角,背着针袋前往主舱房。白慕熙正临着长江抚琴,江水滔滔如怒,琴音有股安宁静心的味道,好像纵是面对死亡,他也能面不改色一般。
柳行素将药碗收拾好了,正在桌上看他新收到的上京城的消息。
见到梅先生,嘴角一牵,“先生来了?”继而想到白慕熙的病,担忧不是好事,“是他的病又反复了么?”
“哦,夫人不必忧心,我来不是为了他的病。”梅先生放下东西,坐到了白慕熙的对面,琴声止歇,落入了连绵东流的江水里。
梅先生道:“七年前,我给了酿方给你,你说用木樨下酒,怎么我时至如今都没喝上一口?”
“原来是为这事。”白慕熙有些歉然,拂下眼睑一笑,“对不住,有些事我怕是真的忘得厉害,不过眼下没有,大半的酒都藏在太子府的地窖里。”
“上京城?”梅先生道,“那岂不是还有一两个月的脚程?”
“若是快些,不到一月就能到。”白慕熙将琴放到一旁。
正伏案读信的柳行素,闻言眉梢一挑,“不许快马加鞭,你想都不要想!”
“……好。”他无奈地摇头。
柳行素眼尖,瞥到被梅先生放到一旁的针袋,目光便凝住了,“先生,你这是……”
梅先生温声微笑,“是替你探脉。”
“哦。”
白慕熙也有此意。她如今怀有身孕,本来便不适宜奔波劳累,结果一路从上京到衡阳,转眼又要跟着他北上,梅先生搭上她手腕的时候,他的手无意识地拧紧了琴弦,但梅先生和柳行素倒从容得很。
“脉率如珠走盘,和缓平稳。”这是在船上,柳行素都没有不适之感,可见这个孩子是个顽强的,“没有大碍了。”
“多谢梅先生。”柳行素抬起头,如画的红唇潋滟开来,手指捂住了小腹,感受不同的心跳,虽然现在什么都无法探查到。而且这孩子已经有了三月有余,往后的日子多注意,不会再有太大问题的。
待送走了梅先生,柳行素把桌上的丝帛举起来,缓慢地遮住了唇,一双凌波美眸还看着他,仿佛害怕他发觉她掩藏的笑靥,生动活泼,好像还是及笄少女那般灵秀娇嗔。
虽然,很大可能上,她是在逗自己。怕船上闷,怕他闷,她总是想法子逗他。
白慕熙嘴唇微敛,笑了笑,“发现什么了?”
柳行素放下手中的丝绡,娥眉秀攒,“发现,睿王正在快马加鞭赶回上京,而且他有虎符和兵权,沿途十六城,你父皇部署的所有防兵都被撤回了,就算此时皇帝有了疑心发觉不对,可惜为时已晚……”说到这儿,她忽然将东西摁在桌上,语调沉重起来,“我虽告诉你,但是你不要想着日夜兼程回去救你父皇,你现在的身体,根本禁不住一点风浪,让你上船已经是我最后的让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徽徽要亲亲要抱抱要举高高了。
小徽徽:你们真的以为我傻,不知道我亲爹是哪位吗?(⊙o⊙)
☆、第78章 东辕门之变
夜里,哄完睡熟的儿子, 柳行素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榻, 他习惯睡在外侧,柳行素只能尽量不惊动他, 夜里嗅到淡淡的血腥味,她就知道他没睡着, 有些心酸, 手臂伸过来抱住了他的肩膀。
“没睡着?”
白慕熙睁开了眼眸,临窗的床榻, 长江上弥散开一层月光。如银如雪,如烟如霭, 起伏的波涛蜿蜒千里,她想起他画在宣纸上的山河图, 他是真真正正地爱着这片河山的, 可是……
他应了一声,极浅极轻的一声。
柳行素心里苦,却因为夜深时看不见, 她故作笑音, “你喜欢儿子, 还是女儿?”
他侧过身,手将她的腰锁住, 亲密地抱在一起,胸口颤动,“都喜欢。”
“嗯。”
白慕熙叹气, “你生的,我都爱。”
“哦。”柳行素捂住唇,又问,“那我和其他男人生的呢?”
她清楚地察觉,抱着自己的手僵了一瞬,他哑然微笑,“也喜欢。”也许陪不了她太久,而她还年轻,如果在他死了以后,她找到一个真心疼她爱她的人也好。
柳行素看穿了他的想法,脸色一拉,“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
近来睿王动作频繁,不但上京城,甚至衡阳也遍布他的眼线。他手里控制了禁卫军,王述已经彻底成了睿王府的人,甚至已然不顾天子圣旨,奉睿王诏而行。而在柳行素出京之后,睿王下的第一道令,便是捉拿柳行素归案。
不但如此,他还命言官造谣阴山柳氏谋逆策反,以叛臣污之。
柳行素方才看到来信时,是真的气得恨不得死了手里的东西,怕他担忧,才忍下了,按着这节没说。
她满门,早在七年前就已覆没,人死之后还要担上如此污名,身为柳家唯一的后人,这口气她咽不下,连同小春的仇,睿王在她心里又画上了决不可姑息的一笔。
夜里,她睡得也不安稳,手心一派冰凉,宛如寒玉。他睁开双眸,灯火下简朴的木桌添了一支安神香,纸镇压着一条奏报,这是上京城来的,他的潺潺不知道,他每日的来信远远不止几只鸿雁,几只信鸽,至于她抢去的,不过是些不全的消息罢了。
他摊开手中的信纸,这是柳行素读过的,放在桌案上。舱房里小床上睡着的柳承徽,发出嘟嘟囔囔的声音,翻了个身,弄得木板床吱呀一声。
他摇头失笑,若能一直陪着他们母子,那该是上天对他何等的眷顾。
信上事无巨细地说了言官论柳家阴谋祸害朝纲社稷的重罪,他皱着眉头耐心地读完,“原来如此。”
阴山柳氏是柳行素心中最大的软肋和妥协,也是她最坚持、最不可侵犯的净土和后盾。他凝神下来,握笔写了一封信,交给远在上京的莫玉麒。
柳行素睡得浅,几乎是他一动,她就睁开了眼睛。
月光和烛火簇拥着的人,在灯下写信,侧脸隐没在蜜蜡般的柔色里,斫玉般巧夺天工的侧影,在摇摆微明的天幕和江水之中,只有他……
这几日的陪伴,和儿子在一起玩笑的点滴,还有烈火过后的往事一幕幕都涌上心头。可只有想到他们一家三口的画面,才会觉得温暖,会对这个原本待她并不友善的人世间充满善意和期望。
阿熙,若你能好起来,若你能……我愿意不惜任何代价。真的。
……
皇帝这一觉睡得十分不安稳,夜里响了几个春雷,跟着便是绵密的细雨,从九天宫阙之上摇下,整座皇城都围困在缠绵微霏的春雨之中。
他龙目一缩,只见飘曳着纱帘香幔处,影影绰绰立着一个人,既含睇兮又宜笑,手挽着一条雪白的绫罗,青丝和衣袂随着吹入大殿的长风,一起走入红毯,烛火齐齐熄灭。皇帝惊恐地望着这人,女人肌肤如雪,但毫无人色,只见十指上修长如刀的指甲,齐齐抓过来。
“陛下。”
她巧笑嫣然,宛如带雨寒梅,一股冷意逼得皇帝直哆嗦。
“皇后?不、不可能,你已经死了,怎么会出现在此处?”皇帝一面安慰自己,一面惧怕地往龙床后边缩,他想张口喊人,可是才张开嘴,便发觉自己出不了声音了。他只能看着她越来越近,那飘逸的白绫拂到了他的脸上,他随手一抓,震惊地发觉,这正是他勒死她的那一条。
皇帝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如山倒,“不,皇后,你怎么会来?”
“陛下,”女子的眼眸哀怨而狠毒,“陛下,你误会我心有他人,用白绫杀了我,我可曾怪过你,可熙儿是我们的孩子,是我唯一的儿子,你为什么要逼死他?你尽过做父亲的责任么?”
“黄泉路长,我一个人终究是寂寞,陛下为何不来陪我?”
皇帝恐慌,用手死命挥开不断扑到自己脸上的白绫,歇斯底里地大吼,“不!朕不去!朕不去!”
白绫飘来,皇后的脸猛然近在眼前,皇帝只觉得喉咙一阵紧,白绫已经缠住了脖子,不留余地地勒紧,皇后的脸尤在咫尺,他想逃却又被她拽住衣袂,用力拉回来,皇后苍白的没有一丝血气的唇,扬起笑容,忽然,那双眼睛又狠戾下来,“白沧远,你活够了。”
“不!”
白绫用力一拉,皇帝从噩梦中进行,冷汗涔涔,他的手还放在自己脖子上,原来所谓的窒息感是他强加给自己的。原来只是一场梦。
皇帝正要镇定下来,此时长生殿外传来缠绵凄清的笛声,正是皇后最爱的那首《吹梅曲》,昔年如怨如慕的情歌小调,此时隔着萧疏雨帘,犹如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剑,将皇帝的胸膛狠狠地剖开,那股上天入路入地无门的凄怆更有如洪水滔滔,一时间,他的头痛得无以复加。
因为先前一剑斩杀了跟了他十几年的近侍,后来再没有人敢未经传唤入殿,空寂的殿中,只剩下破出窗扉的风声,大作的雨声,齐鸣的春雷。
“太子……”皇帝喃喃一声,蓦地颓唐地坐倒在地上。
他竟下令处死了自己的长子。
他竟然处死了自己引以为傲的长子。
风雨如晦。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飒沓,就在这个风雨凄凄的寒夜里,突兀地以无人能阻的姿态闯入了上京城。
过半的朝臣已被睿王收编,先前太子一党也随着太子薨逝而树倒猢狲散,有气节的泰半选择了归隐山林,没有气节的纷纷倒戈相向,但无一例外,都对这个皇帝寒了心。睿王手掌兵马,在边境履立战功,更是如今太子位的不二人选,这大周天子,终究是要被拉下王座了。
皇帝被闯入宫闱的人惊醒,五万亲卫控制京畿,一万禁军攻入了皇宫。
原来噩梦成真时,会是如此模样,提剑而来的不是太子,而是他早看出拥有虎狼之心的小儿子睿王,他就是明知他野心勃勃,也要偏疼他损害太子利益,如今换来如此局面。
甲胄下,睿王身形魁梧,剑挂在腰间,头盔上的红缨,滴下一串冰凉的雨水。
寒光照入长生殿,皇帝的瞳孔犹如被刺,但他已经外强中干,身体亏虚得厉害,中气不足:“睿王?你敢提剑入宫?”
“父皇好像还不相信事实?”一声令下,宫外传来数道宫人的惨叫声。
“你,你……”没想到噩梦尽处,是另一个噩梦,皇帝心道果真天要亡我,他手指颤抖地抬起来,“你要弑父杀君么?”
睿王阴冷嘲笑,“弑父不敢,但你这个君,还是趁早下来吧。”
“我心底,从不认你为君!”
他母妃被鹤顶红毒死的那天,他在殿外苦苦哀求他放母妃一条活路,这个皇帝却抱着他的太子在无极殿传书习字。书声琅琅。
那日,后宫传来他母妃死讯的时候,书声也没有停下。
“这些年你加诸给我的一切痛楚,从今往后,我会一点一点地还给你,让你这么死了,太轻巧了,我的父皇。”睿王将长剑剑尖拄在地上,发出铿然龙吟。
这一夜,睿王大军从东辕门攻入皇都,守城统帅开城接纳,里应外合。
史册之中称为“东辕之变”。
皇帝被封为太上皇,关入城南万国寺软禁,重兵把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