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非要乌旷生不可?”三爷好奇。
“为了我平南的祁爷呀。”霍锦骁从他手里把茶壶端起,正要给他倒茶,忽然想到他戴着面具无法饮食,便讪然一笑,续道,“当初宫本和源和沙家联合,偷袭玄鹰号,重伤祁爷,后来又屡犯平南,前些日子我抓了沙家父女,他们说是从乌旷生嘴里得到的消息,说是我平南海坟区藏有重宝,这才来攻岛。我就想找这乌旷生问问清楚,他为何要害我平南,害我祁爷。”
“祁望已经死了,沙家的船和岛都是你的,宫本和源也落在你手里,这些不重要了。”三爷道。
霍锦骁往三爷那里坐近了些,声音压得有些沉:“祁望死了,为此我连魏东辞都杀了,沙家这账没算清楚。那可是祁望,我跟了他两年多,恩情人情感情,一样没还,我怎么能算呢?您说对不对?三爷。”
三爷目光微闪,情不自禁伸手拿茶盏,可指尖才触上瓷杯,手便马上缩回。
“再说了,乌旷生是三爷的人,他这么对付平南,我总要查清是不是三爷下的令。若是三爷对我们平南有不满之处,那可就不好办了。”霍锦骁又道。
“我没下过令,也没对你们有不满。你不必多心。”三爷马上回答她。
她便甜甜笑起,压沉的声音恢复清脆:“我就知道三爷心疼我们平南。既然不是三爷的意思,那就是乌旷生背着您捣鬼,难道您就不想查清楚,他为什么故意挑拔平南和漆琉的关系?”
三爷一滞,发现自己被她给套住。
“不管出于哪种原因,三爷是不是都应该把乌旷生交给我呢?”她歪着头,一派天真的模样,说的话却针刺似的。
“呵……”三爷沉默片刻竟笑出声来,“丫头,你知不知道,既便我被称作海神,在这东海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乌旷生如今跟着宫本大名办事,名义上虽是漆琉人,实际上早就成为东洋浪人的狗。我就算想把他给你,也得先问过宫本家。”
“我明白了,三爷受东洋浪人掣肘?”霍锦骁舔舔唇,神情惑人。
三爷略点点头,不无感慨:“你也看出来了?”
“所以三爷才希望我帮你驱逐倭寇?可既然您会受其掣肘,当初却为何又要与他们合作呢?”霍锦骁问道。
“当初……大概是争权逐势吧,想借东洋浪人的力量统一东海,不料他们狼子野心,不知餍足,越来越贪心。”三爷说着懒洋洋倚到墙上,在她面前说话,他很放松。
东洋浪人进入东海之后,虽然与漆琉合作打下不少岛屿,但他们的野心也在膨胀。为了掠夺更多财物资源,他们不仅在沿海,还在东海内部肆意妄为,到处抢掳,渐渐脱离海神三爷的掌控,更甚者已频犯大安海界,威胁到大安安危。
再这么任其演变下去,不必朝廷出兵,东海迟早也沦为战祸之地。
“大概?”霍锦骁抓住这词,“三爷自己都不确定自己的想法吗?”
“人老了,记不清以前怎么想的了。”三爷眼眸眨了一下,“不过我可以确定我现在的想法。”
“三爷现在怎么想的?”她睁大眼眸望着他。
“你是不是觉得三爷我是个不择手段、没有底线的人?”他却忽然反问她。
“我又不了解您,这问题我可答不上来。”她耸耸肩,没有讨好他。
三爷散漫的语气转为郑重:“那我现在回答你。我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但我有一条底线,我不和倭寇合作。”
霍锦骁若有所思地拈起杯茶,缓缓送入口中,只听得他又道。
“国之海疆,岂容别国觊觎?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也不想做叛国奸者。你该当懂我,我可窃国,却绝不容他国犯境。”
那是他的底线,也是最后可以与她并肩的坚持。
“信与不信,都随你。”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声音又变得懒散。
筹谋半世,百般算计,最终也不过是想在一盘烂棋里挑出几步赢面最大的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
“为什么选我?”她问他,不复先前妖妩,仍是昔日模样。
“东洋浪人在东海已久,和漆琉势力早已互渗,别的人我不放心,万一风声泄露,会很麻烦。”他歪着身,一手撑在地上,斜眸看人。
霍锦骁道:“那你就能信我?”
“别的我不敢肯定,但在这一点上,你应该与我同样坚持。我信你,只看你愿不愿信我。”他笑起。她长大了,不再是坐在他面前需要指引的少女,一番长谈,她已经成为他生平罕见的对手。这盘对弈,为敌为友,没有定论。
“三爷想如何对付东洋浪人?”她沉声问道。
胸中一阵翻覆,有些东西呼之欲出,却不能挑明。
三爷手一用力,从地上站起,整整了压皱的衣袍,踱到她身后,又挑起她的长发,声如烟花。
“成亲。”
只有两个字,是这棋局最关键的一步。
她眼角余光瞥见他的面具,银亮的脸颊上呈现一片花白的反光,森冷诡异,毫无温度。
也不知这面具带久了,他还认不认得自己的模样?
他又靠近一些,附到她耳边,她的耳朵擦过那方面具,冰冷坚硬,她可以听到他细微的呼吸声,却察觉不到他的气息。
耳语片刻,他松开她的发,见她沉默着,又露出些笑来。
“你不必急着答应我,我给你三天时间,慢慢考虑。”
霍锦骁呼吸沉敛,似乎随着他说话的速度变得缓慢。
“不用三天,我现在就能回答你。”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和他一样。
“我嫁。”
作者有话要说: 唉……
☆、夫妻(虫)
梧棲宫的暖阁内烛火敞亮, 印出两道人影打在棂花槅扇上。
暖阁四角摆着冰盆, 一丝丝往外冒冷气,还是有人觉得闷热。
霍锦骁摇着葵扇, 头发被吹得凌乱,身上是条薄薄的绫裙,襟口略松, 露出一点点银霜色的亮绸主腰, 上面是浅淡的花纹。
“冰块就在你边上,你还热什么?”魏东辞坐她对面,靠着迎枕, 手里拿着小酒盅。酒盅里的酒已经饮尽,他还拈着空杯,手肘靠在曲起的膝头上,垂下的手漫不经心地把玩酒盅。
两人间摆着方案, 上头是晚膳,六冷六热十二道菜,外加一壶酒。
凤身青螭嘴的玉壶, 正被霍锦骁拿在手上,往自己的酒盅里倒酒。
酒让她面红耳热, 眼眸也眯得狭长,格外娇艳。
“门窗不能开, 屋里闷。”她扒拉两筷子菜,没有胃口。
“安分些吧。”东辞淡道。
“认识我的第一天,你就知道我不安分了。”她嗔道。
“可我没想过你敢与虎谋皮。”东辞摇摇头。
她从锦榻边角爬到他身边, 猫似坐下:“那你想过怎么配合我了吗?”
“配合你什么?嫁给别人?”他有病吧?
“权宜之计,眼下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霍锦骁与他并排靠在迎枕上,“盖有海玺的手谕,三爷不轻易下,每份手谕都由专人造册登记,宣读过后马上收回留档,就存在明王阁里。那地方高手环绕,就算我们没有时间限制,也能顺利潜入,可要取手谕也需要三爷亲自出现,我们怎么偷?一偷就叫人发现。”
怎么说,都是她有理。
东辞不开口。
“近期又没新谕颁下,想看都没处看,我们可没有时间挨家查到底谁手里藏有三爷手谕。若然我与他成婚,不管怎样,他都得给我一道手谕,就算宣读完毕收回去,凭你过目不忘的本事,不难将海玺模样记下临出吧?”
霍锦骁拉过他的手,把酒盅从他手上拿走。
“就为这个?不值当。”他这才开口。
“不管哪种方法都要冒险,有什么值不值当。何况我也不单为海玺之事。”她声音压得小,细细得像猫叫一样,就在他耳边,“成婚不过是幌子,他要借这场婚事的名义邀请宫本大名进入漆琉。我先前以宫本和源为质,想逼宫本大名现身一见,都诸多困难,足见此人谨慎多疑。”
宫本家的掌权者为宫本直人大名,按大安的宫职看,他便算是位权势滔天的诸侯,有自己的领地与军队,而这批军队便是如今在东海纵横的主要倭寇。他们在东海没有岛屿,一直处于游击状态,抢夺痛快了便会驶回倭国领地,没有固定路线,所以想得到他们的行踪进而围歼是件困难的事。
不是因为他们船队有多强大,是因为他们行踪难以捉摸。而宫本直人本人更是极少在人前现身,大部分事宜都交由使臣代传,更难见着面。
按海神三爷的计划,想一举除尽倭寇,除了要围歼倭寇船队,更要抓住宫本直人本人,以绝后患,所以才有成婚之计。
“以大婚为名,再诱以其他利益,他才能将人骗进漆琉。宫本麾下有一员悍将是他最信任的属下,为护宫本他必定会带船队驻守在漆琉附近海域,以策安全。届时海神三爷会困住宫本大名,而平南则负责趁夜围剿他的船队,来个一网打尽。”霍锦骁把东辞脑后的簪子抽下,拔乱他的长发。
乌发散落,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添了少有的不羁。
“三爷为何要平南出兵?”他捏中她的下巴。
“因为宫本的势力已经渗透漆琉,如果漆琉动兵,很容易让宫本察觉,况且他的兵力如今正疲于应对庞帆,只有平南够实力与宫本一战,且借大婚之名,平南的船靠近漆琉海域不会叫人疑心。”她说着,想着那人的处事风格,又道,“不过我猜他心里想的不止这些。平南的船进了漆琉,助他打退倭寇,在天下人眼中就与漆琉绑在一起,他想要的可能还是平南的归顺,再加上庞帆,整个东海都是他的。一石二鸟之计。”
“你既然知道,还要帮他?”他眸光稍动,似有些怒意。
“谁在帮他了,我在帮我们。大婚那日漆琉所有的注意力肯定都放在这件事之上,正是你们营救庞帆妻儿的好时机,此为一。平南和燕蛟的势力,他一兵一足都得不到,因为我根本就不打算动用平南和燕蛟的人,此为二。”
霍锦骁笑起,冰冷无情,他这一石二鸟成全的是她。
“不动平南和燕蛟的船?那你拿什么和宫本战?”东辞心里微动,忽然明白过来,“你要用大安水师的兵力……”
“平南和燕蛟人崇尚和平,并不喜欢争斗,不管是朝廷和漆琉的战争,还是驱逐倭寇,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把他们拉下水。祁望走之前,平南是怎样的,以后也会是怎样的,这是我还他的最后一份恩情。”她再提到祁望之名,唇边有浅淡的嘲意,目光却是痛的。
“晋王十万水师压至三港海疆,你想用大安的兵力顶替平南?”东辞马上想通其中关节,却又有些疑问,“如此一来,你也要平南配合才可瞒天过海,但是许炎……他会同意这么做?”
“他会。来漆琉之前,我已经给我父王去信,让他将长风剑邱一白邱前辈请下山,请他帮忙劝服许炎。”霍锦骁脖子朝后仰去,眼睛看着宫宇华丽的屋顶,有些空。
邱一白是许炎的恩师。
而她只要平南保持中立,战起之时她就能保全平南和燕蛟,如今计策稍作改动罢了。
“你已经把后路都安排好了?”东辞不禁感慨,这一趟幸好他来了,若是没来,还不知她要闹出什么动静来。
“我既然敢只身进漆琉,自然要把后路安排好。不过……阿弥……我拿不准他,你派人盯着了吗?”她一声轻叹。
这是她没料到的变数,希望丁铃能够有些作用。她冷眼旁观,这小姑娘对巫少弥来说,是很特别的存在。
“盯着呢,暂时没有异常。”东辞把她落在手边的葵扇拾起,慢慢摇着,“每一条路,每一个人,你都安排好了,那你自己呢?”
“我?我要留到最后。倭寇的动向,三爷要到成亲那日才会给我,如果计划顺当,你们救走庞帆妻儿之时,我会和你们一起离开。”
她要等尘埃落定才能走,到时箭在弦上,就算她不在,海神三爷也要依计行事。
“你说这是海神三爷的计策,婚事不过是个幌子,那你想过没有,如果他打算假戏真作呢?”东辞转头,平静看着她,“黑虎那边有消息传来,一直以来暗地里贩售军器的那股势力,来自多年以前曾经叱咤东海的曲家余部,而近期,他们则投向三爷。”
种种猜测未曾言明,她已然明白。
沉默半晌,她笑起:“我不想做的事,这辈子还没人能逼得了我。”
这局棋走到这里,千里伏脉也都渐渐明朗,余下的,不过是最后逐鹿之争,谁做局,谁为饵,环环扣着,争的是海,斗的是谋,守的是心。
“东辞,可还记得上次你我携手御敌,是在何时?”她忽然问起他。
东辞将发尽数往脑后拔去,露出额上的美人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