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实不是叶离的做派,叶离深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也从来都是护犊子的人,见着颜七夕酒量浅,不大会喝酒,是不会强迫她的。当然,也有例外,叶离骗着颜七夕强灌过她酒,那也是因为那日实在心情沮丧,神志疯魔了。叶离忽然想起,那日酒后花灯节上,遇上了连峥。
冤家路窄,命中注定。
如今叶离又一次灌了颜七夕酒,身边却偏偏还是连峥,叶离叹了口气,喝下一大口酒。喝着喝着便昏了头,自顾自的倒是高兴,连峥惯着她,任她去了,反正若真是醉的不像话了,自己便将这小丫头抱回去,并不妨事。
见着叶离的醉态,颜七夕缩在一旁瑟瑟发抖,喝醉的阿离实在可怕,颜七夕想躲,却也不知躲哪里好,一不留神便被叶离拉住,灌了半壶酒。颜姑娘心里憋屈,这叫什么事儿啊,阿离别的不说,捉弄自己真真是一把好手。再看看连大人,笑如春风地看着阿离,放任阿离胡来。颜七夕想想,也罢,平日里受阿离捉弄尚且只能由着她,何况今日阿离生辰。这么一想,颜七夕连反抗都没了,被酒呛得面红耳赤也由着叶离,于是两个小姑娘双双醉倒,连峥此时却觉得觉得有些伤脑筋。一个也就罢了,两个都醉的不省人事,倒是会给自己找麻烦。
此时下人早已被叶离撤下了,连峥想叫人帮忙将两个小醉鬼一道抬回卧房也不行,连大人扶了扶额,酒量太好也是苦恼。可此时此刻,连大人忽然很想将自己也灌醉,免得这混乱局面看着头疼,可抬头看看,不知何时,天都黑了。原来他们喝酒就过了大半日。
今日可是阿离生辰,十七岁,就这样混沌地过了。连峥有些难过,一个铮铮铁骨的男人,现在觉得很难过。他知道,阿离不喜欢自己的生辰,因为那时叶夫人的忌日。这世上纵然有那样多没有母亲爱护的小姑娘,可又有多少是在自己出生的那一刻便失去母亲的,还有多少,是遭人冷眼唾弃的时候被人咒骂着活该没娘的。
世人知道怜悯,却不肯给予阿离半分。
阿离最是嚣张跋扈,却最是懂事地从不提及这样的痛处,旁人的可怜在阿离眼中不值一文,阿离也从不希冀用这样的悲惨换得任何人的同情,故作可怜的心计阿离觉得下作。所以阿离永远昂着头,张扬肆意,管他是非对错黑白颠倒,不屑一顾。
连峥很难受,因为他心疼叶离。
等到连峥将两个小姑娘都抱回房,已经月上柳梢,连峥笑笑,自己千里迢迢跟着来做什么呢,像个老妈子一样。等着明日阿离酒醒,她怕是会羞得不成样子吧。
所幸阿离只字未提那日的糗事,所幸颜七夕乖巧懂事并未因为灌酒的事向阿离兴师问罪,所幸连峥习惯于忘记该忘记的事,所以这样看着相安无事的日子过了好些日。
等着洛川的红叶都落了,叶离逍遥得也不像话了,整日玩闹,像是没有忧愁。叶离也不经意地问过连峥一个首辅无所事事地待在洛川是否合适,连峥都笑之不语,并不揭穿叶离是否真的是不经意,也并不在意叶离说他无所事事,只是默默地将百里央催促的信件藏起来。
可惜这样逍遥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肃和便传来了一件大事。
萧太傅死了。
死在南下巡视的途中。
原是王恩浩荡,派遣萧太傅南下,这样容易的差使十分好做,萧太傅从前也做过的,不需要什么心思工夫,几个月后回帝京,便是不尽的赏赐和越王的赞赏。
谁知道,萧太傅却死了。叶离听着连峥说这件事的时候,久久没能回过神,她不敢相信,萧太傅的死讯,是真的。
连峥收到飞鸽传书的时候也十分震惊,原本他北上前是听说王上派了萧太傅到南边去巡视,这一看便知事件轻松的差事,谁也没有在意,谁知道,萧太傅死在途中。
听萧太傅身边跟着的,亲近的下人死里逃生回来说,萧太傅一行到了淮州城,那日才刚刚到了驿馆,便出了事。那晚是个月朗星疏的好夜晚,驿馆却突起大火,熊熊的火光让星月都黯淡起来。若只是一场大火,萧太傅带着那样多的随从,又怎会丧命,可祸不单行,谁知道这场大火烧死那样多的人,活着的人侥幸逃了出来,却又恰逢山贼劫舍。他们一行人被围困住,身后是冲天的火光。那些山贼很有手段,随行的人杀得只剩一二了,他们便叫嚣着要萧太傅跪地磕头,否则就要了他们的命。
萧太傅那样恪守礼法行为端正了大半辈子的儒人,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屈辱,于是萧太傅头也不回地冲回驿馆,葬身火海,死前说的四个字是,去找叶准。他唯二的随从不知怎的捡了一条命,狼狈地逃回肃和,回禀了越王。
萧太傅这句遗言传得沸沸扬扬,叶府门前的臭鸡蛋烂菜叶堆得老高,叶准,叶丞相的名讳,谁不知道呢。谁都知道叶丞相与萧太傅政见不合,两个人从不肯给对方好脸色,叶丞相这样狠毒的佞臣,有那些算计萧太傅,谋害萧太傅的心思和举动,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大字不识糊涂半生的市井之辈尚且知道这样的道理,那深谋远虑为人之王的越王陛下,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消息传来的时候,叶离正在游船,正兴头上,大着胆子站在船头唱歌儿呢。连峥遥遥地说着“萧太傅死了”,叶离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掉进水里。之所以这样的事没有发生,是因为颜七夕用尽了全力扶住了她。
颜七夕懵懂,也明白着意味着什么。
萧衍的父亲死了,都觉得是叶离的父亲下的手,你瞧,多可笑啊,叶离被那些不合的政见、父辈的争斗尚且逼迫得痛苦不堪不得心爱,如今连生死的大仇都横亘在叶离面前,叶离第一次,觉得了无力。
叶离栽倒在小船上,衣袖落在水里,浸湿的湖水随着衣袖一点点往上爬,直到叶离的整只衣袖湿透,整只手臂因为冰凉的湖水而冷得刺骨,她才略略回神,眼中是看不见底的哀戚。她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她似乎都没有发现,在这样的绝境下,她除了悲哀之外,连一丝恨意都没有。
她该恨叶丞相的,就像是那么多次她与叶丞相的争执,使她厌恨自己的父亲一般,叶离该恨叶丞相的。恨他告诫自己与萧衍并不应该的情分,恨他不顾自己的爱意非得将自己与萧衍逼到此境,恨他为臣奸佞,怎么能谋害忠良。
叶离该恨的,却恨不起来,她只是有些认命,自己改变不了这无可选择的家世与命运。
等到叶离浑浑噩噩地走下小船,瘫在湖边,袖子干了的时候,她的那只手已经冻得僵硬,无法行动。
她想起幼年时见到那位有些刻板的萧大人,虽说厌弃叶家的名声,见到叶离却并没有那么厌恶。只是多少听说,萧衍远离自己,从前多少也有些萧大人的告诫。饶是这样,叶离也很是敬重萧太傅,因为萧太傅是朝中栋梁,越国肱骨,叶离总觉得自己出淤泥而不染,身在奸臣府,心有忠良心。
叶离终于哭出来,她的脸贴在冰凉的石板上,只有那样钻心的冰冷,才能让她不因痛哭而失去知觉。叶离其实哭过很多次,都是因为萧衍,那样的痛哭是为了自己的爱而不得,说来其实丢人。只有这一次,她的痛哭流涕没有所谓的情爱,就仅仅只是,为自己的身不由己困于命运。
一双手扶在叶离的背上,给予叶离此时涸辙之鲋求水般的温暖。
她知道是连峥,她不打算推开连峥,她只是颤抖着哀号,从喉咙里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来。没人听清她在说什么,她也什么都没有说,可是就这样便够了,连峥懂的。
叶离忍着脸上因哭泣而发麻的感觉,抬眼看着连峥,那双眼睛早已哭红,布满血丝。叶离咬牙道:“你说,为什么命数到我这里,就成了这样。”
连峥双手握成拳,眼中的痛苦挣扎竟像是比叶离更甚。他强忍着对叶离的疼惜和怜爱,不得不开始思考那些波诡云谲的事情,比起眼前这样血淋淋的现实,这事背后的算计更让人心惊。他伏在叶离背上,就这样抱着叶离,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叶离,希望叶离不要惧怕这冰冷人世。他想告诉叶离,他可做叶离背后的那双手,惟愿阿离真的快乐。
可恨是,他还不能说。
连峥问:“阿离,你可愿,相信你父亲。”
他看见叶离发红的眼神扑朔一番,他知道,他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