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英娘和吴庭轩对视一眼,却相顾无言。
楚离桑离开花厅后,就把自己反锁在了闺房里,中饭和晚饭都没出来吃,任凭楚英娘和绿袖在门口百般相劝、好话说尽,她却始终躲在房中一声不吭。
当天傍晚,吴庭轩从外面匆匆回到尔雅当铺,和楚英娘在卧房里悄悄商议了大半夜。次日一早,吴庭轩便又出门了。楚英娘随即来到楚离桑的闺房门口,让绿袖先下去,然后叩响了门扉:“桑儿,把门开开,娘有话跟你说。”
屋里照旧一片沉寂。
“桑儿,你爹改变主意了。”楚英娘平静地说,“你不想听听吗?”
屋里立刻传出楚离桑翻身下床的声音,紧接着是珠帘被猛然拨开的哗啦啦的响动,然后脚步声咚咚咚地传来,最后房门呼啦一下打开,露出楚离桑三分憔悴七分惊喜的脸。
楚英娘在心里一声长叹。
楚离桑一把拉住母亲的手:“娘,你们决定帮他啦?”
楚英娘点了点头。
楚离桑大喜,猛地抱住了母亲:“我就知道,您和爹都是那么善良的人,你们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楚英娘没有说话,苦笑了一下。
母女俩拉着手,并排坐在闺房外间的绣榻上。
“你爹昨日下午去找了菩提寺的方丈,把情况都问清楚了,那个年轻人所言之事,确属实情。”楚英娘道。
“当然了!那个呆子本来就是个正人君子,怎么会撒谎骗人呢?”楚离桑开心地说,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捂住了嘴。
楚英娘看着她:“原来,他就是那个‘呆子’!”
楚离桑正想编个谎,楚英娘抬手止住了她:“你不必再隐瞒了。其实,你背着娘做了什么,娘都知道。”
楚离桑装糊涂:“娘,您说什么呢,我哪有背着你做什么了?”
楚英娘没说话,站起身走进了闺房的里间,片刻后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件皱巴巴的衣物,赫然正是楚离桑乔装所穿的那件青色圆领袍衫。
楚离桑登时傻了眼,半晌才低声骂道:“该死的绿袖!”
“你别骂绿袖。”楚英娘把衣服放在一旁,坐了下来,“她一直守口如瓶,嘴严着呢!是娘自己发现的。”
楚离桑尴尬地笑笑:“您……您是怎么发现的?”
楚英娘却没有笑,而是正色地看着她:“桑儿,你是把娘当成了瞎子和聋子,还是当成了傻子?”
楚离桑低下头,小声嘟囔:“瞧您说的,我怎么会呢……”
“这几年,你早把娘的武艺偷学了六七成了,你别以为娘不知道;这身行头,你也置办了大半年了,从后头翻墙出去更不下十次八次,这娘也知道;还有,二月十九那天,你偷偷去逛庙会,回来时来不及换衣服,用被褥把自己包得满头大汗,娘也都知道;另外,那个‘呆子’你早就在外面认识了,否则你也不至于对他的事情如此上心。娘说得对吗?”
楚离桑目瞪口呆,竟不知该说什么。
“桑儿,娘今天说破这些,并不是要责骂你。娘说过了,女大不由娘,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像你这样?只要你别太出格,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娘今天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每个人都有秘密。有些秘密,揭破了也无伤大雅,比如你的事情;但世上还有一些秘密,却是……却是不可去触碰的。”楚英娘看着楚离桑,“娘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楚离桑若有所思道:“您指的,是爹封笔的事吗?”
楚英娘不语,算是默认了。
“爹这次是不是为了我,才破例帮那个周禄贵的?”楚离桑想着昨天对父亲的态度,心里不免有些自责。
楚英娘笑着摸摸她的脸:“你爹这么做,其实也不全是因为你。他向来心善,对于周氏父子的遭遇,心里还是很同情的。”说着拉起楚离桑的手,“好了,不说这些了。你都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娘给你做好吃的去。”
“娘,”楚离桑为难地摸了摸肚子,“我……我吃不下。”
楚英娘诧异:“你都几顿没吃了,怎么会吃不下呢?”
楚离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天半夜,我让绿袖到灶屋去弄了些吃的,这会儿还胀着呢。”
女儿原来是这么闹“绝食”的,楚英娘嗔怪地白了她一眼,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长安的皇城位于太极宫之南,是大唐中央衙署所在地,百僚廨署列于其间。
刘洎是门下省的副长官,办公地点在皇城北部承天门街的东侧。门下省的主要职责有二:一是对中书省草拟的诏敕政令进行审核,然后交尚书省颁布执行,查有不妥者,可封还中书省重拟;二是审验百官章奏,交中书省进呈皇帝,查有不妥者,亦可驳回修改。
这日上午,刘洎正伏案处理政务,书吏忽然来报,说工部尚书杜楚客来访。
刘洎心中微觉诧异,命书吏迎客,同时稍稍整理了一下书案上凌乱堆积的卷牍。这几日,刘洎在审读中书省下发的诏敕时,一直在留意有没有关于魏王入居武德殿的内容,却始终没有任何发现。
今天杜楚客忽然到访,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刘洎这么想着,刚一起身,杜楚客就已经大步走了进来:“思道兄,外面春光烂漫,你也不出去晒晒太阳,整日伏案,对身子不好啊!”
刘洎拱拱手,笑道:“山实兄这一来,刘某便觉春光满室,顿感神清气爽,去不去外面也无所谓了。”
二人对视了一下,同时发出朗声大笑。
不管心里怎么看对方不爽,这种表面的哈哈还是要打的。刘洎一边请杜楚客入座,一边对书吏道:“给杜尚书看茶。”
“不必了。”杜楚客道,“我说几句话就走。”
刘洎越发相信自己刚才的直觉了。他示意书吏退下,然后看着杜楚客:“山实兄是不是想说武德殿的事?”
杜楚客笑笑:“难怪魏王殿下对你如此看重,思道兄果然是料事如神啊!”
刘洎也笑了笑:“山实兄谬赞了,我也就随便一猜。”
杜楚客凑近,压低声音道:“殿下让我跟你知会一声,圣上已决定在下月初一的朝会上正式下旨,宣布这件事。”
刘洎大为诧异,心里一算,离初一也没几天了,倘若真如杜楚客所言,为何中书省直到现在还密不透风,一点迹象都没有?
“殿下是让你专程来跟我说的?”刘洎有些狐疑。
“没错。殿下凡有喜事,不都急着跟你分享吗?”杜楚客道,“殿下还说了,他入居武德殿后,下一步该做些什么,让你帮着筹划筹划。”
“请转告殿下,刘某自当尽力。”
“那好,我话带到了,这就告辞。”杜楚客拱拱手,仍旧迈着大步走了出去。
“慢走,恕不远送。”刘洎看着杜楚客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就在杜楚客告诉刘洎这件事的同时,李泰也正在魏王府中对萧鹤年提及武德殿之事。
不过,李泰的说法却与杜楚客截然相反。
他告诉萧鹤年:“父皇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不打算让我入居武德殿了。”
萧鹤年很有些诧异,但转念一想,肯定是太师入宫诱使皇上主动说出了武德殿的事,并且成功地进行了劝谏。
萧鹤年心中暗喜,表面却做出一副懊恼之状,陪着李泰长吁短叹。
李泰暗暗观察着他的表情。
尽管一时看不出什么破绽,可李泰相信,不出三天,自己一定会知道内鬼是谁。因为,他释放的这两条消息都是假情报。如果到时候“黄犬”传回来的是杜楚客告诉刘洎的消息,那么内鬼就是刘洎;反之,内鬼就是萧鹤年。
第五章玄甲
吴庭轩整整花了一天的时间,才完成了对王羲之草书《十七帖》的临写。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临写之前特意静坐了一个时辰,眼观鼻,鼻观心,直到胸中洒洒、心境澄然,一切俗情杂念皆摒弃尽净,才铺笺挥毫、从容落墨。
一百零七行,九百四十三字,仿佛就在一瞬间一挥而就。
自始至终,吴庭轩都感觉自己完全处在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之中。戛然收笔的一刹那,身体是几近虚脱的疲累,心魂却有一种无与伦比的酣畅之感,如上九霄,如登极乐。
已经好多年没有如此淋漓尽致的体验了。写完临本的这一刻,吴庭轩觉得与其说是自己在帮周氏父子,不如说是他们给了他一个弥足珍贵的机会,让他重新做回年轻时的自己。
“周郎,你必须答应我,这个临本,除了你和令尊,不能让任何人见到!”
决定帮周禄贵的时候,吴庭轩向他提出了这个条件。
周禄贵自然是喜出望外,满口答应。
此刻,吴庭轩的心中虽仍不免惴惴,但一想到周禄贵那么真诚的眼神,他还是告诉自己:这个年轻人肯定会信守承诺的,只要临本一直秘不示人,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临本写完后,吴庭轩又花了一天时间进行裱褙、做旧等。第三天一早,他就让店里那个叫大壮的伙计,把几可乱真的临本送到了周禄贵的手上。
周禄贵千恩万谢,连声表示过后会亲自登门拜谢。
“拜谢就免了!”大壮没好气地道,“我们掌柜说了,只要你打起精神,谋个正经营生,能够安身立命,好好奉养你父亲,便是对他最好的答谢了。”
周禄贵忽然笑了笑:“那是自然!请转告吴先生,周某再去拜会他的时候,一定会让他刮目相看!”
大壮冷哼了一声就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直到走出菩提寺,大壮才蓦然感觉,方才那个落魄书生的笑容似乎有些诡异,至于诡异在什么地方,却也说不上来。
上午巳时三刻左右,魏徵的马车进入了东宫。
今日,魏徵的心情颇有几分喜悦。因为就在刚才,萧鹤年在忘川茶楼把一则最新情报告诉了他:皇帝已经收回成命,不打算让魏王入居武德殿了。
魏徵没料到皇帝会这么快就接受他的谏言,自然喜出望外。他决定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太子,同时再多跟他讲讲如何修身进德,以尽快改变皇帝和朝野对太子的不良印象。
太子照例在丽正殿西厢书房接待了魏徵。
此时,一双眼睛正隐藏在书房后门对面的小竹林中,十分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差不多在魏徵从前门进入书房的同时,一道淡青色的身影也从东边回廊迅疾走来,一闪身就没入了书房后门。
竹林中的那双眼睛倏然一亮。
刚一落座,魏徵便把皇帝收回成命的消息告诉了李承乾。
“这么快?”李承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师是如何让父皇回心转意的?”
“说实话,此事老夫也觉得有些意外。”魏徵微笑道,“老夫不过是谏诤了几句,没想到圣上这么快就做决定了。”
李承乾若有所思,却不由自主地瞟了一下屏风。
魏徵看在眼里,微觉诧异,但也不点破,而是若无其事地与太子谈起了修身进德的诸多要旨。李承乾尽力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实则有些心不在焉。
此刻,屏风后面这个淡青色的身影显然也不耐烦了,又勉强听了几句之后,便悄悄转身,从后门溜了出来。
突然,这个人差点撞在一个锦衣华服的人身上,抬头一看,李元昌正背负双手站在面前,后门两旁的回廊上则站着十几个东宫侍卫,个个凶神恶煞地盯着她。
方才躲在竹林中监视的人,正是李元昌。
“小翠,这就要走了?干吗不多听一会儿?”李元昌笑吟吟地道。
这个叫小翠的宫女自知插翅难逃,顿时脸色煞白,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此时,李承乾和魏徵也一起绕过屏风,走到了小翠的身后。
看着这一幕,魏徵不用问也全明白了。这个小翠显然是魏王府的细作,而他之前与太子在这里的多次谈话,肯定都被这个细作一一禀报给了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