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的面孔早已因恐惧而扭曲。她只能拼命摇头,说不出话。
“既然不好玩,干吗还做?”
“殿下,奴婢自知难逃一死,但是……”小翠在绝望中竟然平静了下来,两行清泪从眼角流出,“但是,请殿下念在奴婢伺候您多年的分上,赐奴婢一个全尸吧!”
“行,我成全你。”李承乾笑着道,“我这人心软,最见不得人哭,尤其是女人。”说着,李承乾的右手猛然掐住了小翠的喉咙。
随着手劲慢慢加大,小翠的面孔变成了绛紫色,眼球渐渐凸出,四肢开始不停抽搐。
“殿下,这个人不能死。”背后传来魏徵淡淡的声音。
李承乾冷笑不语,手劲反而加大。
“殿下,死人毫无价值,活人才有用。”魏徵的声音依旧平静。
李承乾仍然没有松手,但眼中却现出了犹豫之色。片刻后,他忽然把手松开。小翠一下瘫软在地,趴在地上不住干呕,大口大口喘气。
李承乾起身,静静看着地上的小翠。他知道,魏徵的意思,是想利用小翠进行反间。
此刻,魏徵表面上静如止水,心中却已是波澜万丈。
东宫既然藏有魏王的细作,那就意味着上次他跟太子的谈话,早已被魏王掌握了。但魏王却不知消息是何人走漏,是故肯定会向萧鹤年等嫌疑人释放假情报,以此确定走漏消息的人。假如今天没有逮着小翠,让她再次把情报送出去,那么魏王立刻便知道这两次消息都是萧鹤年泄露的,萧鹤年必死无疑!
想着这些,魏徵的后背不禁一阵阵发凉。
好悬!
这一天午时刚过,李泰在后花园的春暖阁小寐,刚迷迷糊糊睡过去,杜楚客就轻轻把他叫醒了。
李泰半睁睡眼,不悦道:“跟你讲过多少遍了,午休时不要吵我……”
“殿下!”杜楚客一脸喜色,“‘黄犬’刚刚传回消息,内鬼现形了!”
李泰顿时清醒,一骨碌从榻上坐起:“是谁?”
“您猜猜?”杜楚客笑着道。
李泰莫名火起,盯着他:“你再不说,信不信我把你从这楼阁上扔下去?”
杜楚客尴尬,赶紧道:“刘洎。”
“刘洎?!”李泰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正是这老小子!”杜楚客不无得意地笑道,“我一开始就知道是他,果然不出所料!”
李泰眉头紧锁,沉吟不语。
“立即停止一切行动!这段时间什么都不要做!”
是日深夜,魏徵破天荒地主动把萧鹤年约到了忘川茶楼的雅室中,对他下了这个命令。
萧鹤年一脸懵懂,不知道为何今天上午刚刚给了太师一个喜报,他现在却如此脸色凝重地给了自己这么句话。
魏徵没等他发问,就把今日在东宫抓获“黄犬”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萧鹤年瞠目结舌,半晌才道:“这么说,所谓圣上收回成命一事,纯粹是魏王故意放给我的假消息?”
“这还用说吗?假如不是太子机敏,察觉身边有细作,特意布了这个局,成功抓获‘黄犬’,你我二人这回就都栽了!”
萧鹤年一脸苦笑。若果如此,那可真叫阴沟里翻船了!
“那太师最后让‘黄犬’给魏王传回了什么消息?”萧鹤年问。
“这件事,今日我跟太子讨论了许久。”魏徵道,“由于并不知道魏王究竟给了几个人假情报,更不知道情报的具体内容,所以颇费踌躇。后来我想,既然魏王给你的消息是说圣上收回了成命,那么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反其道而行之,让‘黄犬’去禀报魏王,就说我今日告诉太子的,是圣上已决定公开下旨的消息。如果我猜得不错,此刻,刘洎或者别的什么人,已经当了你的替罪羊了。”
萧鹤年心有余悸:“先生,多亏您运筹帷幄,否则属下现在,说不定已经身首异处了。”
“现在你暂时没有危险。不过,魏王生性多疑,且颇具谋略,我担心,他不会这么轻易上当,肯定会对你有所防范。所以,我才会让你在近期停止一切行动。”
萧鹤年想起上次在这里,魏徵下达给他的命令,就是尽一切可能获取辩才案的最新情报。这些天他一直在密切关注,虽然洛州方面暂时没有新的消息传来,但他相信肯定就在这几日了。然而现在,魏徵为了保护他,却突然命他放弃行动,如此一来,岂不是就没办法阻止朝廷找到辩才了?
“先生,既然您已经把魏王的怀疑对象转嫁到了刘洎头上,那我应该就是安全的,所以……我不想就此放弃。”
“不行,绝对不行!”魏徵不容置疑道,“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危险,我也不能让你去赌这一把。”
“先生,据属下判断,辩才一案的最新情报很可能这几天就会呈上来。在这个节骨眼上放手,属下心有不甘啊!”
“别说了。让你停止行动,不是在跟你商量,这是命令!”
“可是,您也说过,一旦辩才被找到,《兰亭序》的秘密就有可能被揭开,到时候朝野上下又将掀起一片血雨腥风!先生,只要能阻止这一切,纵然赌上属下这一条命,属下还是觉得千值万值……”
“住口!”魏徵蓦然变色,“你要是违抗命令,我明日便将你调出长安!”说着,魏徵站起身来,径直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魏徵忽然止步,却没有回头:“还有,最近这段时间,我不会再跟你见面了。我会通知茶楼掌柜,这个联络通道暂时对你这条线关闭,何时重启,等我指令!”说完,魏徵的身影就从门口消失了。
萧鹤年知道,魏徵之所以如此“绝情”,甚至下达了关闭联络通道的死令,正是担心他会违抗命令冒险行动。换言之,这么做就是要让他彻底死心,放弃行动,说到底仍然是为了保护他。
萧鹤年心中大为感动。
然而,恰恰是出于这份感动,萧鹤年才更加坚定了继续行动、获取情报的决心。
士为知己者死。
从追随魏徵的那一天起,萧鹤年就已做好这个准备了。
清晨,太阳刚刚升起,薄雾还未散尽,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就从伊阙县城的主街上呼啸而过,把两旁的路人吓得纷纷躲闪。
马上的骑士一律身披黑甲、腰挎黑刀、骑着黑马,看上去就像一股黑色的洪流。
伊阙地面上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黑甲骑士,路人无不睁大眼睛看着他们,脸上写满了如出一辙的惊讶和好奇。
当杂沓的马蹄声从长街那一头传来的时候,大壮刚刚卸下尔雅当铺的第一块门板。阳光从门洞中斜射进来,形成一道窄窄的光束,一些灰尘在光束中凌乱飞舞。吴庭轩掀开柜台后的门帘,像往常一样缓步走了出来。此时门板被一一卸下,明亮的阳光一点一点地洒满了整间当铺。
吴庭轩走到门外,闭着眼睛,深长地呼吸了一口清晨特有的新鲜空气。
他完全没想到街上的那队飞骑是冲着尔雅当铺来的,所以,当那些面无表情的黑甲骑士策马来到当铺门口,呈一个半月形将当铺围住的时候,吴庭轩依然没有睁开眼睛。他以为是过往的商旅正准备到对面的酒楼打尖歇脚。
一个身材挺拔的黑甲骑士翻身下马。
一双高筒乌皮靴稳稳地踏在青石板上,一步一步朝吴庭轩走来。
直到脚步声逐渐迫近,吴庭轩才意识到什么,蓦然睁开了眼睛。由于面朝阳光,吴庭轩感觉有些刺眼,看不见来者是谁,只依稀觉得眼前的这个身影似曾相识。
黑甲骑士走到离吴庭轩大约五步远的地方站定,然后静静地看着他。
吴庭轩眯着眼睛,终于看清了面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周禄贵?!
这个身披黑甲、腰挎黑刀、脚踏黑靴的骑士,竟然是周禄贵!
吴庭轩完全反应不过来。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把眼前这个身姿挺拔、英气逼人的骑士跟几天前那个贫困交加的落魄书生联系在一起。
“吴先生,别来无恙!”
骑士开口了,声音也是那样既熟悉又陌生。
直到此刻,吴庭轩才终于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什么——改头换面、临深履薄地躲了十六年,他终究还是没能躲开这个结局!
一个凄凉的笑容在吴庭轩的脸上缓缓绽开:“这位将军,不知吴某该称呼您什么?”
“称呼并不重要。一个人的称呼可以变来变去,但无论怎么变,他都不可能变成另外一个人。”骑士微笑道,“我说得对吗,辩才法师?”
吴庭轩浑身一震。
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被人这么称呼了,“吴庭轩”乍听之下,无数前尘往事就在一瞬间齐齐涌上心头,几乎令他难以自持。
“法师,虽然称呼不重要,但为了日后方便,咱们还是正式认识一下为好。在下姓萧,名君默,奉职于朝,忝为郎将。此次奉旨前来,只为一事,就是找到法师您,然后恭请您入京面圣。”
辩才闻言,这才想起,平日风闻朝廷有一支特殊部队,直接受命于皇帝,专门稽查重案特案,名为“玄甲卫”,朝野上下人人闻之色变。看来,眼前这个自称萧君默的通身黑甲的人,就是玄甲卫无疑了。
“萧将军,”辩才稳了稳心神,淡淡道,“您说的什么辩才法师,吴某从未听闻,更不认识,不知将军为何会把吴某跟他混为一谈?”
萧君默微微一笑:“法师,事到如今,您还不肯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那在下辛苦了这么些日子,岂不是白白忙活了?”
“将军的戏演得实在不错,只是吴某还是不明白您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想还您的本来面目了!法师改头换面隐藏了这么多年,难道不辛苦吗?”
“吴某乃一介卑微商贾,青州北海人氏,继承先父家业,以经营当铺为生,武德九年迁居此地。所有这一切,在伊阙县廨的编户簿籍中都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皆有据可查。所以,吴某实在听不懂将军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您的身份、籍贯、来历都是伪造的!”萧君默直视着吴庭轩,缓缓说道,“当然,青州北海确有吴庭轩这个人,此人也的确是开当铺的,并于武德九年因经营不善而关张,同年离开北海,打算前往陕州投亲。只可惜,吴庭轩时运不济,当年便染病死在了半途,并且死得极为凄凉,身边没有半个亲友,所以也就没人知道他死了。结果,在官府的簿籍里,吴庭轩便仍然是一个大活人,而法师您则借机冒名顶替,以吴庭轩的身份,让一个死人又多活了十六年!我说得对吗,辩才法师?”
玄甲卫果然名不虚传,看来自己还是低估对手了。辩才苦笑了一下:“萧将军,即便您说的这些都是事实,那也只能以伪造户籍的罪名拿我,却还是不能证明,我就是您口中所谓的辩才。”
“当然,仅凭这些,我肯定不能证明您就是辩才。也正因此,在下才不得不化身落魄书生周禄贵,在您面前演了这么多天的悲情戏,最后总算拿到了您的草书手迹。法师,现在我的戏已经落幕,而您这场演了十六年的改头换面的大戏,也该收场了吧?”
辩才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萧君默看着辩才,眼中忽然闪现出一丝愧疚。
事实上,从扮演周禄贵的那一刻起,这种愧疚之情就一直缠绕着他了。因为,用这种手段骗取“吴庭轩”的手迹,利用的是他的善良和同情心。这么做,说好听点叫作不择手段,说难听点就是卑劣下作!为此,当远在京城遥控的魏王李泰发出手令,命他依此计划行事时,萧君默的第一反应便是抗命。然而,身为玄甲卫郎将,肩负着皇帝和朝廷的重托,职责与使命感最终还是战胜了他的良心,迫使他不得不听命行事。可也正是从那天起,萧君默几乎每天都是在不安和自责中度过的……
“萧将军,”辩才试图进行最后的挣扎,“虽然您千方百计拿到了我的手迹,但这又能证明什么呢?天下善于摹写王羲之书法的人多了,凭什么我写得像,就可以认定我就是那个辩才?”
“对,法师说得没错。”萧君默点点头,“单凭这一点,我的确无法认定。可不知法师是否还记得,当年您在越州永欣寺跟随师父智永学习书法的时候,曾经留下了许多临摹王羲之草书的字纸,上面还有您的落款和图章。”说到这儿,萧君默给了身后的手下一个眼色,立刻有人取出一沓泛黄的字纸递给他。
萧君默晃了晃手中的字纸:“法师,当年亲手写下的字迹,您总该还认得吧?这是前不久在下前往永欣寺调查时得到的。很可惜,数百年的古刹永欣寺,如今已破败凋零。在下原本是想找到您当年的师兄弟,带他们来指认,可惜当年那些人都不在了,只剩下几个年轻和尚,都没见过您。所幸,他们在您当年住的那间禅房中,找到了我手上的这些东西。在下读过几年书,还算粗通文墨,对书法也有所涉猎,所以,当那天您把《十七帖》临本交给在下时,在下两相比对,很快便得出了一个结论——两种笔迹完全出自一人之手!法师,事已至此,您还有何言?”
辩才黯然无语。
“法师,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王羲之的名作《兰亭序》,应该也在您手里吧?”
辩才叹了口气:“我年轻时倒是见过几眼,只可惜,后来就不知所踪了。”
“难道不是您的师父智永临终前,把它交给你了吗?”
辩才苦笑:“我也希望如此,可惜没有。”
萧君默观察着辩才:“法师,我离京前,圣上特意交代,倘若您愿意交出《兰亭序》,就不必辛苦到长安走一趟了。”
辩才又沉默良久,才苍凉一笑:“萧将军,可否让在下进屋跟妻女道个别,再跟你走?”
萧君默无奈一笑,旋即颔首:“当然,您是朝廷的客人,不是囚犯。”
他很清楚,辩才隐姓埋名躲藏了十六年,肯定是为了守护《兰亭序》,如今又岂能轻易交出?
就在这时,当铺里忽然传出一声厉叱:“凭什么要跟他走?!”
随着话音,楚离桑大步走了出来,楚英娘和绿袖在身后想拉她,都被她用力甩开了。“你们别拉我!我就想跟这个卑鄙阴险的家伙问个清楚!”
方才萧君默他们一到,伙计大壮便认出了他,当即吓傻了,回过神后赶紧去通报了楚英娘。楚离桑在一旁听到,又惊又怒,操起一把剑就要冲出来,楚英娘等人慌忙拉住她,夺下了她的剑。刚才,萧君默跟辩才的一席话,楚离桑在里面听了大半,越听越怒不可遏,最后终于挣脱楚英娘的拉扯走了出来。
楚离桑走到萧君默和辩才中间站定,用一种悲愤莫名的目光死死盯着萧君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