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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着想着,他自嘲地笑。是喝得太醉了,忘记四弟的身体早就不满足于大烟,需要的是吗啡,他那已无处下针的手臂,还能撑到几时?
    惊醒他的不是晨光,而是一声枪响。
    他千想万想,唯独没料到侗汌选择的是死路。
    当见到躺在血泊里的四弟,傅侗文终于明白,侗汌为什么会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地吸食大烟,是想让他看到一个让人厌恶的躯壳,让他明白,这个躯壳连傅侗汌自己也会厌恶。想丢弃,想放弃。
    倒在血泊里的人,躺在被鲜血浸透的西装上衣上。那件上衣是他深夜为四弟亲自披在肩头的。傅侗汌手里的枪也是他的,是趁着他熟睡时偷走的。
    那日晨起,傅家大乱,下人们来收走了尸身,侗汌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几度昏厥。父亲也责骂他为何要逼四弟戒烟,逼出了一条人命。
    傅侗文没有一句辩驳。
    当院子再次归于寂静,他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恍若置身事外。
    冰天雪地里,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两只手交叉而握,撑在鼻梁下,看着满院积雪,兀自出神。好似侗汌还在自己身旁,慷慨激昂地陈述救国之路……
    倘若从头再来,他宁肯自己自私一点,在外滩码头上拒绝带走蓬头垢面、脸色灰白,还一身跳蚤的傅侗汌。命人把他绑了,送回北京傅家,让他做个挣扎在家庭阴影下的富家少爷,最后不得不屈服,娶妻生子,挥金如土,浪荡一生。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待从头。
    ……
    戏里人,开锣就是一场“待从头”,戏外人却没了从头再来的机会。
    侗汌,黄泉后土,盼你能走得慢一些。
    捐躯报国的路留给三哥,愿你再投胎就是华夏昌荣,太平盛景。
    第58章 第五十六章 勿忘三途苦(1)
    天黑后,她回到弄堂,看到公寓里只有厨房开着灯。
    通常她和傅侗文不在,谭庆项便将楼上的灯全灭了,带培德周旋在炉灶、餐桌之间。万安喜欢在白日里搬个小板凳,在天台上看着他晾晒的衣裳、被褥,天一黑就收拾好天台,他就会回到三楼自己的小屋子里听无线电,还不爱开灯。
    果然如她推测的,一进门,就听得楼梯间里回荡着无线电的歌声。厨房门口,有两个人影,是谭庆项和培德对坐在餐桌旁,轻声聊着天。
    厨房餐桌上铺着两张报纸,上头扔着一叠解剖素描。
    “这是你的?”沈奚有了兴趣,看到最上头的一幅人类大脑的横切面素描。
    先前在欧洲,医学解剖并不受欢迎。今年大流感开始后,欧洲人为找到病因才开始了系统的医学解剖研究。她没想到谭庆项会这么早涉猎这个。
    “是侗汌留下的,”谭庆项说,“他在英国时自己画的。”
    沈奚坐下,一张张看着。
    除去那张大脑横切面,余下都是心脏、肺腑和主要血管的素描图。全彩色的。
    “你当初和四爷是同学吧?后来为什么又去了耶鲁?”
    欧洲心脏学发展最快,没道理读博士去美国的。
    谭庆项默了半晌,说:“那年侗汌一走,我只想着离开北京,随便去一个地方都好,唯独不能回伦敦。伦敦是我和侗汌认识的地方。”
    原来是因为四爷,她明了于心。
    谭庆项又说:“后来和侗文通信,知道他心脏不好,就想着还是要替侗汌照顾他,于是毕业后就回来了。”
    谭庆项似乎不愿再谈,起身穿上围裙说:“给你留了晚饭,你收拾一下餐桌。”
    “是年糕吗?”这可是谭庆项最拿手的菜。
    “想得美。”谭庆项把蒸笼打开,是灌汤包。
    好吧,灌汤包也好吃。
    饭后,沈奚等到十一点多,傅侗文也不见人影。
    洗过澡,她在床上看书。
    这间卧房越来越像傅家老宅,万安是个念旧的,自作主张地按着他的印象,今日换灯盏,明日换花瓶的,到如今,竟把床帐也都挂上了……
    门忽然被推开。
    她立刻抱住枕头,就势滑下身子,趴到床上装睡。
    入耳的脚步声很轻,床帐被掀开。黄铜挂钩撞上床头,叮当几声响。
    鼻端,有香气飘来。
    “你再要睡,排骨年糕就没了。”他轻声道。
    沈奚立刻睁眼,见他半蹲在床旁,右手里端着一盘排骨年糕,惊喜之余,马上翻身坐直,接了他手里的盘筷:“你特地去买的?”
    “听说你晚上想吃,就去买了,”他说,“也是巧,我四弟爱吃这个,你也爱吃。”
    “在上海吃的最好的东西就是它了,”沈奚悄悄说,“楼下有时有卖宵夜的小贩,炒的最好吃,比饭店里的还要好。”
    傅侗文一笑,轻敲她的额头:“更巧了,他也如此说过。”
    两人笑着聊着,分享这一份排骨年糕,等吃完,又相伴到洗手间去刷牙洗脸,仿佛一刻都舍不得再分开。到回来,傅侗文也没睡的打算,和她一左一右地倚在床头轻声闲聊。
    慢慢地,就聊到过去傅家请过的洋先生。原本是打算让先生教授少爷们学洋文,后来发现这群少爷既惹不起也管教不得,最后就成了傅家的一个活人摆设,偶尔被少爷们逗得说两句洋文,被戏称为“洋八哥”。傅侗文自幼和各国领事馆的大人们来往多,学得早,后来四爷的洋文都是跟着他来学的,四爷走后,他又教五爷。
    “清末的课本很奇怪。一页十二个格子,横三,竖四,”他食指在掌心比划着,“每个格子讲授一句话,格子里的第一行是中文,第二行英文,第三行就是中文译文了。”
    “中文译文?”沈奚英文在纽约学的,没见过这种课本。
    “打个比方,”他道,“tomorrow i give you answer,这句话在课本上是‘托马六、唵以、及夫、尤、唵五史为’。”
    “啊?”沈奚忍俊不禁,“这念出来不像啊。”
    他叹道:“后来课本都是自己写的。”
    “真难为你,”沈奚笑,“又当哥哥,又当洋文老师。”
    “小四和小五都算争气。”他道。
    未几,再道:“央央也争气,读书用功,绝不比男儿逊色。”
    她被夸得脸红:“我二哥常说,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
    傅侗文轻轻地“哦?”了声。
    “我二哥也爱听戏,”她看壁灯光下的他,“脾气秉性和你很像。”
    “沈家二公子,”他轻声道,“无缘一见,可惜。”
    “离家前,我最后见的也是他。”她又说。
    那时在马车旁,二哥嘱咐她不要哭闹,还告诉她,从今往后她要独自在世间生存,想家也要放在心里,忘记自己的姓氏,忘记自己的家宅,忘记家里的兄长和弟妹。
    年幼的沈奚不知沈家遭遇变故,对二哥的话懵懵懂懂。
    后来每每想到那夜,她总想不透为何二哥明知大祸临头,却不随自己一同逃走?
    “排骨年糕……骆驼馄饨。”窗外卖宵夜的少年吆喝着,仿佛是为了应景,竟在今夜来了。她收了心,望一眼落地钟,两点了。
    吆喝由远至近,再渐渐远去。她回神时,傅侗文已经枕着她的掌心,合了眼眸。
    要睡了?睡这么快?
    沈奚抽回手,悄然勾了床帐,让夜风能吹进帐子。虽不是盛夏了,还是要通风睡觉,秋老虎也厉害得很,稍不注意就是满身汗。
    蚊子嗡嗡地叫。她听了会儿,又怕蚊虫咬他,匆忙找到折扇,轻轻打开,往下扇着风。
    清风拂面,傅侗文是被她照顾得愈发惬意,十足是重茵而卧、列鼎而食的一个贵公子,倦懒地将手搭在她的大腿上,轻敲打着节拍。
    不晓得,心中唱得是哪一折。
    ……
    日子一晃到九月上旬,流感在全国蔓延开。
    时报载流感爆发的村子:“一村之中十室九家,一家之人,十人九死,贫苦户最居多数,哭声相应,惨不忍闻。”棺木销售一空,待装的尸体不计其数,只能暂放在家中。
    红会为应对疫病,在上海周边成立了临时医院。沈奚医院的医生们轮流前往,义诊看病,沈奚也是此中一员,自然忙碌。
    到下旬,到了傅侗文父亲的七七。
    傅侗文父亲是傅家族长,丧事是要大办的,要日日唱戏,流水席不断。
    只是如今傅家落败,几个儿子客居在上海,也没法照祖宗的规矩来。最后是傅侗文拿得主意,安排来沪的傅家人在七七这日去徐园听戏。
    她以为自己是要去的,还提前准备了衣裳。
    可后来傅侗文说,他和家中人并不亲近,两人婚事也没公开,沈奚自然不能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沈奚不觉他的话有什么不妥,于是在这日,亲自给他备好西装衬衫。送他出门。
    “就算是听一夜戏,你也不要硬撑着,”她两手合握着玻璃杯,抿口茶,伸手,自然地为他正了正领带,“能偷着睡一会最好。”
    这是句傻话,傅侗文微笑着,轻刮了下她的鼻梁。
    “放心去吧,”谭庆项在后头说,“三少奶奶这里有我呢。”
    不过是听场戏,有什么不放心的。
    沈奚没在意谭庆项的话,自然也没留意到他们两个的目光交流。
    正要走前,守在门外头的中年男人进来,和傅侗文耳语了两句。傅侗文蹙起眉:“没拦住?”“不敢硬拦着。”
    “怎么了?”沈奚不安地问。
    “我母亲来了,在门外,”他低声说,“说是要见你。”
    “现在?”她完全在状况之外。
    在傅家人都聚齐在戏园时,他母亲竟来到这个小弄堂,要见自己?沈奚理不清这个逻辑,但肯定不能躲开。傅侗文也知道躲不过了,让人开门,他亲自把老夫人扶进公寓。他嘱所有下人在门外候着,把母亲扶到一楼客厅的沙发上,等沈奚进屋后,他关了门。
    沈奚本是要送他出门,只穿着日常衣裙,安静地立在沙发旁。
    “沈小姐,”老夫人对她招手,“来,到我身边来。”
    还是叫“沈小姐”?
    沈奚被老夫人握着手,挨着她坐下。
    “你们的婚事也该要提上日程了,”老夫人微微含笑,“侗文不提,我这个母亲替他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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