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焕明显还醉着,被她用力一推毫无防备的重新跌回了榻上。他揉了揉沉重的额头, 强撑着从榻上坐起来,再看向眼前的姑娘时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意外:“苏简,你怎么在这儿?”
他的声音因为醉酒的缘故,听起来有些飘,还带着独有的磁性, 听在苏简耳中心跳得越发快了。
见他略有些清醒,她努力理了理情绪:“我是来感谢王爷中午用心为我准备午膳的,如今既然王爷无事,时候不早了,我先告辞了。”
她说完正想尽快逃离,却又被他制止了:“苏姑娘!”
苏简下意识看向他:“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穆焕没答话,只是自己从榻上站起来,摇摇晃晃着去了窗前的案桌旁坐下,动作颇为不稳地斟了杯酒递过来:“陪本王喝一杯。”
知道他自己现在还没清醒,苏简又哪里敢陪着他一起疯,便站在那儿没动:“书院里不能饮酒,王爷已经醉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穆焕举着的酒杯摇摇晃晃洒出来不少,却未曾收回去:“这是命令!”
苏简:“……”她默默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来,接下他递过来的酒在唇边抿了一下,却并未真的饮。
穆焕似乎并未所觉,自斟自饮着,一连三杯酒下肚,苏简壮着胆子按下他的手:“王爷,你今日水米未进,若再喝下去会伤身的。相信老侯爷在天之灵若看到你这个样子,也会心疼的。”
房内不知是谁悄悄进来点了蜡烛又出去,隔着昏黄的烛光,苏简能清晰地看出他眼底此刻蒙着的水雾。多么不可一世的人物,谁又想到他还会有这样的一面呢?
她心上一软,缓缓松了手,看他再次将杯中的酒水饮进腹中。
他突然抬头看她:“你知道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在自己眼前,而你却救不了他是什么感觉吗?”
苏简沉默了。定北侯去世之时,作为定北侯世子的穆焕明明重伤昏迷,他是怎么亲眼看到亲生父亲死在自己跟前的?难道……当年的流言都是假的?
对面的穆焕毫无所觉,仍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那个时候,我早就发觉事情不妙,所以不顾一切的离开你赶往猎场,乞求能救下父亲的性命。可即便找到了父亲,我却什么也做不了,亲眼看着他被毒箭射中,倒在地上再不曾醒过来。”
“王爷喝醉了,怎么胡言乱语起来?你我从未在一起过,又何来老侯爷过世当日离开我赶往猎场一说?”苏简一颗心跟着揪紧了,试图趁他酒醉从他嘴里套出她想知道的答案来。
穆焕却根本没听进她的话,只突然握住了她的手:“筠筠,我杀了尹明德,你恨我吗?你会不会……还念着他?”
“你说什么?”苏简惊得直接从位子上站起来,整个人下意识后退几步,眼神里似有闪躲,“王爷在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穆焕究竟是怎么知道她是苏筠这件事的。起初她还觉得是搞错了,可现在她不信都不行。还有他方才那翻莫名其妙的言论……
苏简暗自凝眉,定北侯遇害那日谁不顾一切离开她奔去猎场了呢?
昨日夜里那不可思议的梦境在脑海中浮现,她下意识去看对面坐着的男人。那日只有绵绵离开了她,他,他会是绵绵吗?
以前在皖云阁的过往一点一滴在脑海中浮现,她似乎又想起了自己养过的绵绵,想起了定北侯出事前几日绵绵闷闷不乐,想起了定北侯出事之后父亲把她叫去书房,说有只小白猫在围场上抓瞎了少安公主的眼睛……
苏简呆呆站在那里,不知为何鼻子突然变得酸涩,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眶打转。
穆焕不知何时已经趴在案桌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她缓缓绕过案桌走过去,在他跟前蹲下身子,隔着黯淡的烛光他的轮廓刚毅而挺拔,睫毛微微跳动,剑眉半颦半蹙,不知是梦到了什么。
苏简下意识伸手附上了他的鼻尖,他的眉,他的眼:“我收养绵绵没多久便听说了定北侯世子穆焕落马重伤的消息,后来绵绵消失了,朝中紧接着便出了一位呼风唤雨的摄政王。我一直都觉得绵绵灵性十足,跟寻常的小猫不一样,其实是因为它拥有人的灵魂对不对?你成为绵绵,就像我成为苏简一样……”
这世间,当真有这般不可思议的事情吗?
苏简仍旧觉得难以相信,人的灵魂怎么就能成为一只猫呢……
外面传来蒋武的声音:“苏姑娘,我家王爷还好吗?”
苏简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下意识起身离穆焕远了些,她整理着衣衫定了定神,这才起身走出去:“他醉得不省人事,你叫醒他喂他喝些醒酒汤,以免夜里醒来难受。”
蒋武早命人准备了醒酒汤,如今见苏简吩咐便和一个小厮走了进去。
此时外面的天色早已经黯淡下来,苏简自知不能再久留,便默默向着宿舍的方向而去。
回去时很多宿舍的灯都已经熄了,唯有自己所住的房间还灯火通明。这个时候了,也不知其她人是否睡了,她蹑手蹑脚推开门走进去,又轻轻将门关上。刚准备往里面走,突然就被苏笳张开双臂横在了眼前:“说,干嘛了居然这么晚才回来?”
苏简原本满脑子都是穆焕是绵绵的这件事,如今被苏笳一问好半晌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呆呆傻傻站在那儿也不说话。
她的反应让苏笳吓了一跳,赶紧拉住她面露关切:“怎么了这是,好端端的怎么就成这副模样了?院使大人欺负你了?”
苏竼和林晚英原本已经洗漱后在床上躺着了,这会儿听到情况不对纷纷拉开窗帘探出头来:“怎么回事?”
苏简缓过神儿来,看到三人齐刷刷的目光微微一怔,旋即笑道:“你们这么盯着我作甚,我没事啊。”
苏笳不信,突然把脸凑过来用鼻子在她身上嗅了嗅,脸上的惊愕越发明显了:“有酒气啊,阿简,你去找摄政王到底做什么了?”
大晚上的这么晚回来,身上又带着酒气,苏竼也担心起来,索性从榻上下来疾步走近她,闭着眼睛嗅了嗅,再看向苏简时眼神中透着打量:“你真的没事吗?”
原本是当真没什么,可如今被她们俩这么审视的目光一瞧,苏简莫名觉得有些心虚,她越过二人去旁边的玫瑰椅上坐下,背对着她们:“当然没事了,这书院里面能有什么事?你们总不至于觉得摄政王占了我什么便宜吗?”
苏竼随之走过来,明显还是不太相信:“那你身上的酒气是怎么回事?”
“我去找摄政王,后来摄政王问了我一些功课,所以才回来晚了。至于我身上为什么有酒气,那是因为当时有小厮进去收拾屋子,不小心把摄政王屋里的酒给打翻了,我当时就在附近,所以才沾染在身上的。”苏简大脑飞速旋转着,尽量能把这件事给圆回来,“不信你们检查一下,我身上有酒气,可是我嘴里可没有。”
苏笳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你可吓死我们了。这大晚上的,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回到府里被祖母和大伯父知道了,那可是我们姐妹俩照顾不周的罪过了。”
苏简笑着起身拉住她的手:“好了,别瞎担心,我真的没什么事的。时候不早了,你们都赶快睡吧。”说罢她推着苏笳往床边走。
苏竼仍站在原地望着苏简的背影发呆,这丫头今日这般反常明显是发生什么事了。不过看她这样子应该不会在摄政王那里受了委屈,可为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呢?也不知她和摄政王之间今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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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初升的朝阳突破云彩,渐渐向大地散发着暖暖的光芒来。
穆焕醒来时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整个人好似生了一场大病一样。他揉着额头从榻上坐起来,努力想着昨天的事。
昨晚上是父亲的忌辰,他从父亲的陵墓前回来后喝了些酒,后来……
☆、第65章
“蒋武!”穆焕突然对着外面大喝一声。
蒋武原本就在门外守着, 一听到动静匆忙推门进来, 恭恭敬敬着抱拳行礼:“王爷。”
穆焕揉了揉太阳穴,沉声问:“昨天晚上……”
见主子沉吟着似乎不大容易出口的样子,蒋武索性道:“王爷, 昨儿个属下按照您的吩咐给苏姑娘送了午膳过去, 晚上苏姑娘送食盒时听说您喝了闷酒,便来看过您。”
原来他脑海里那些模模糊糊的记忆都是真的,她果然来过。
“那本王有没有说什么……不,本王是问昨晚上苏姑娘走时可有什么异样?”他昨晚上醉得不省人事, 不会管不住自己的嘴直接告诉她自己就是当初的绵绵了吧?关于绵绵的事,他从未想过让她晓得,他希望她能够忘掉过去, 完完全全的接纳现在的他。何况,他也有作为男儿的骄傲,若她知道自己曾经被她当宠物养着,他日后都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了。
蒋武努力回想着昨晚上苏简的态度, 然后道:“苏姑娘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说罢小心翼翼瞥了眼阴沉着脸的主子, 接下来的话明显声音小了不少,“似乎, 似乎还哭过。”
穆焕脸色阴沉成了黑炭,抬头瞪着他:“你这语气……是什么意思?嗯?”
蒋武吓得双腿抖了抖,忙回道:“没,没什么意思,属下只是陈述事实。”
穆焕:“……”难道他昨晚真的欺负她了?他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呢?可若没有欺负她, 她又为何会哭?莫非,知道自己是当年的小白猫,所以喜极而泣?
不管是他猜中的哪一样,都足够他头疼的了。前者与他的声明和威望有损,更是对她的一种侮辱,可后者……同样有损他作为摄政王的威严。
他有些懊恼地瞪了眼蒋武,说出来的话颇具气势:“谁许你昨晚上擅自做主让苏简进来的?本王竟不知,你如今已经可以为本王做主了。”
蒋武丝毫不明白自家主子因何便动了怒,却也被这清冷的话给震慑到了,忙单膝跪下请罪:“属下逾越了,恳请王爷降罪!”
穆焕蹙紧了眉头瞥他一眼:“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备水,本王要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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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堂里,苏简今日心事重重的,先生讲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单手执头趴在书桌上发呆。
到如今,她已经对穆焕便是绵绵这件事信了九分,可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穆焕能够亲口告诉自己。可是,她怎么才能让他告诉自己真相呢?直接当着他的面问他是不是她以前养的那只猫,想想都知道他那张冰块脸铁定会变成黑炭。可若是不问,憋在心里总也不是个事儿……
好容易挨到了放课,苏笳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已经闷闷不乐半天了,肚子不饿吗?”
经苏笳这般一说苏简方才反应过来,不知不觉间竟已是晌午了。学堂里的其她学子们早已去了膳堂,如今便只有苏笳、苏竼和林晚英还在。
苏竼看她闷闷不乐,轻声询问着:“阿简,你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苏简淡笑着摇了摇头:“别多想了,也没什么,你们应该也都饿坏了吧,咱们快去用膳吧。”
见她一直不肯说,其她人自然不好再问,便一起收拾了书本去往膳堂。
从学堂到膳堂须走上一刻钟的时间,苏笳和苏简手挽手在前,苏竼和林晚英并肩在后,平日里这条路上当数苏笳和苏简两个人的话最多,而今日却反常的狠。苏简独自一人在前面走着,一语不发的,苏笳甚是烦闷,便只能和后面的苏竼、林晚英一道儿。
“阿简究竟是怎么了,总觉得昨晚上她去见摄政王时发生了什么大事。”苏笳一边凝视着苏简的背影,一边低声猜测着。
苏竼此刻也是一脸的困惑,按理说阿简素来便很稳重,若真发生些小事她脸上素来是不显的,可这回实在反常的让人心生疑窦。
就在这时,苏简突然“哎呦”了一声,三人同时抬头去看,却不由得呆住了——这丫头居然撞在了连廊的柱子上。
“阿简,你怎么回事,撞疼了吧?”苏笳最先上前扶住她。
苏简揉了揉被撞得有些疼的额头,心里一阵郁闷,就算摄政王是她以前养过的绵绵,她这未免也太不淡定了些,怎么今天满脑子都是他那张脸呢?实在是可恶!
后面的苏竼和林晚英正要上前,抬头却见穆焕站在连廊的拐角处,一身竹青色长衫,温文尔雅,目光正是看得这边。两人齐齐低下头: “院使大人!”
苏简闻声抬头时,穆焕已大步向这边走来,不等几个姑娘行礼便开了口:“本院使找苏姑娘问些事情。”
这儿有三个苏姑娘呢,不过大家明显知道他指的是谁,苏笳和苏竼齐齐看了眼苏简,和林晚英一起退了下去。
苏简原本是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他的,可如今他人就在自己很前,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了。她颔了颔首,低眉顺眼道:“不知院使大人找学生何事?”
穆焕瞧见她的态度一时间有些琢磨不透,他上前几步越过她,抬头看着前面桃花树上此刻有两只杜鹃在枝头莺啼,沉吟半晌开了口,语气倒是难得温和:“昨晚上本王喝醉了,若有怠慢姑娘的地方,还请勿怪。”
看来他是不记得了。
苏简依然垂首敛眉,柔声回着:“王爷昨晚未曾怠慢,只是……”
她揪紧了手里的帕子,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抬头直视他:“只是昨晚上王爷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臣女不知可否请王爷给臣女解惑呢?”纠结这么久,她觉得还是循序渐进着问比较好,省的直接问他是不是猫,闹得两个人都尴尬。
穆焕嘴角抽了抽,隐隐已经猜到她想要问什么了。看来他的猜想没错,昨晚上自己真的酒后吐真言了……
他面色如常,漆黑的眸子里瞧不出丝毫波澜:“酒后胡言乱语而已,姑娘忘了便好,又何必执着解惑。时候不早了,你去用午膳吧。”
见他说完要走,苏简疾步上前挡住了他的去路:“王爷且慢,王爷昨晚的话让臣女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臣女素来执着,还是希望王爷能亲口告诉臣女我的猜测对也不对。”
穆焕没想到她如此难缠,一时有些无奈,他默了片刻,轻轻点头:“既如此,你问吧。”
苏简握了握拳头,鼓起勇气问他:“臣女想知道……”
话未出口,身后传来蒋武的声音:“王爷,边关急报,圣上召您入宫商议。”
穆焕神色微凛,眸中闪过一抹复杂,转而对苏简道:“吞吞吐吐的,先把你的问题想想清楚,等下次本王再为你解答。”说罢随蒋武阔步离去。
苏简还呆呆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她才颇有些失望的叹息一声,心中有些愠恼,她好不容易才决定问他的,怎么就偏偏这时候有事呢?连老天爷都在跟她做对!
然而,让苏简更没有料到的是,自这次穆焕离开以后,她竟然一连好几日没有再在书院看见过他。
书院建在半山腰,又太封闭,隔绝了外界的联系,以至于让苏简有些捉摸不定他这是真的有事还是朝堂当真出了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