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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王一动不动地望着手中的鱼,竟有一种近乡情怯之感,许久,才慢慢咬上。下一刻,他的眉头一下子皱成了一团,死死忍着才没把口中的鱼肉吐出来。
    轻城面露讶色:“皇叔,你怎么了?”
    英王慢慢地将口中的鱼肉咽下,勉强道:“有点咸。”
    轻城“啊呀”一声,神情充满歉疚:“皇叔,抱歉,可能刚刚我没把盐抹匀。”
    英王抬头看她,她看着他,眉目楚楚,我见犹怜,目中神情却陌生之极。
    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他忽地意识到:不管她还记不记得,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姜轻城,而是彻彻底底地成为了另一个人。
    她已经成为了荣恩,将属于姜轻城的一切,包括他都抛在了过去,不会再回顾。
    他默不作声,发狠般继续吃鱼,盐抹得不均匀,除了他第一口吃到的,其它地方都味道都淡得可怕,他却仿佛吃的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般,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消灭干净。
    轻城也不管他,自顾自叫阿卞送一把匕首过来,慢条斯理地切下鹿肉,用铁网装着,在火上重新炙烤。
    英王沉默片刻,见她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忽然开口问道:“除了烤鱼,你还梦到过什么?”
    轻城偏头想了想:“做过好多梦,有些已经记不得了,皇叔想问的是哪个?”
    英王道:“印象特别深刻的。”
    “印象特别深刻的啊。”轻城重复着他的话,长睫覆盖的目中闪过一丝冷意,慢慢道,“我梦见自己死了,死在了洞房花烛夜。这个算不算?”
    英王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轻城道:“我梦见我成亲了,却没有见到新郎,后来有人给我送了一碗汤圆,我肚子实在饿得慌,就吃了一个。”
    “喀嚓”一声,她抬头,看到英王手中穿鱼的细木棍断为了两截。
    英王的声音压抑得可怕:“你继续说。”
    轻城道:“后来我记不大清了,只记得疼,浑身都仿佛被可怕的力道一寸寸撕扯、碾碎,痛苦极了,再后来,我就醒了。”
    她蹙着眉,不大想回忆起来的样子,对他赧然道:“醒了后,我就再也不敢吃汤圆啦。皇叔,你说我被一个梦吓成这样,是不是很可笑?皇叔?”
    对面,英王的眼眶红得可怕,眼中虽无泪,可那濒临崩溃的表情却比有泪更叫人心碎。
    轻城垂下眼,她如愿看到了他痛悔的表情,心中却一点儿也没有意想中的快感。
    “不可笑。”英王的声音仿佛从砂石地中一字字磨砺而出,嘶哑得可怕。“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道。
    轻城疑惑地看向他。
    英王没有看她,目光投向热闹的人群,眼中却一片空寂。
    轻城忽然感到了一股冷意,一股哪怕身处闹市,却依然孑然一身的极致寂寞与萧瑟。
    英王已缓缓开口道:“从前有个少年,出身尊贵,母亲宠爱,兄长呵护。许多东西,别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他却几乎招招手就能得到,唯一美中不足的,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已经过世。
    “因为是遗腹子,他的母亲和一母同胞的兄长怜他失怙,都对他尽力补偿。如果他愿意,可以肆意张扬,鲜衣怒马地过一辈子。少年却偏偏不满足,想要离开家,去创一番天地。”
    轻城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火光照耀下,他高大的身躯端凝如山岳,一动不动,在身后投出一道长长的影来。他眼中有怀念,也有悲伤。
    英王继续道:“那一年,他才十三岁,家中本要为他定下一门亲事。他却忽然觉得一辈子不能就这样过了,不顾母亲的眼泪和兄长的担忧,去了西北从军,从一个小小的参将做起。
    “他大概是天生适合打仗,到了西北后,如鱼得水,几次参战或意外遭遇羯人,都带着手下的士兵以少胜多,屡建奇功,在西北渐渐声名鹊起。三年时间,他从最初人人都不看好的膏粱子弟迅速成长为众□□誉的西北军主帅,一代战神。
    “正当他摩拳擦掌,想要平定西北,扫平羯人时,家里传来消息,说他的兄长遇到了大麻烦。他只得将军权暂时交给可信的人,带了十几个亲兵,日夜兼程赶回去,却在路上遭到伏击。所有的亲兵被斩杀殆尽,他自己也身受重伤,最后幸运地被一个小姑娘救了性命。”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目中露出几许缱绻,仿佛只是提到那个人,便能勾起他心中全部的柔情。
    他的目光落到轻城面上,柔软尚未散去,又多染上了些许探究和疑惑:“是不是我故事讲得很无趣,荣恩不好奇后来怎么样了吗?”
    轻城紧紧捏着的拳心已满是汗水,勉强笑道:“我自然是好奇的。皇叔,后来怎么样了?”
    英王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如星光璀璨的眸中隐有泪光。那是他一生中最温柔幸福的时光,却如此短暂。
    轻城侧脸避开他目光,秀眉蹙起,不安地又叫了声:“皇叔。”
    英王道:“小姑娘救了他,节衣缩食,倾尽所有,可他最后却恩将仇报,间接害死了她。”
    轻城“啊”了一声,脸色控制不住地发白,颤声问道:“为什么?”
    第75章 第 75 章
    英王阖目, 神情疲惫而悲哀,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他不自量力,一心强求, 却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好她,枉送了她的性命。
    他缓缓而道:“少年的父亲亡故得早, 他的兄长接下家业时年岁还小, 自己没办法执掌家业,只能靠着父亲留下的忠心而得力的手下。
    “在这些手下中, 有一个人格外能干, 慢慢的,孤儿寡母越来越倚重他, 他在少年家中的权力也越来越大,渐渐的, 成了权势最大的人。”
    轻城的心揪起,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么个人。见英王停顿下来,她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那个得力手下知道少年遇袭的事, 派人找到了他, 少年这才知道自己遇袭的缘由:他有一个远房的堂兄弟觊觎他兄长接下的家业,意图不轨, 小动作不断。在路上伏击他, 正是为了斩断他兄长的一条臂膀。
    “若不是小姑娘的功劳, 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可这个时候, 危险还没有解除, 远方堂兄的人再次发现了他的踪迹。少年害怕连累小姑娘,决定将追兵引走。当时小姑娘去了集镇上采购,他连告别都没来得及,就离开了。”
    “少年回家后,和那个得力手下里应外合,帮助兄长铲除了狼子野心的堂兄弟。那个得力手下也在这一役中声望大增,权势更重,渐渐有些不安分。他看中了少年,想要少年做自己的孙女婿。
    “可少年的心中满是那个救他的小姑娘,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转而向母亲求了,要和那个小姑娘结为夫妇。
    “母亲不同意,怕会寒了得力手下的心,再生变故。希望他能顾全大局,为了长兄,为了这个家,娶得力手下的孙女儿。
    “可他不愿意,为了长兄,为了这个家,别的他都可以退让,唯独婚事,他不愿意牺牲。”
    英王的思绪回到了那灰色的过去,母后知道他的决定后,叹了口气,到底疼爱他,不忍逼迫,便劝他再等一等,等皇兄能够彻底掌握住权力,等那权势滔天的庄阁老失势。可他等不得了,就在他忙于对付那个野心勃勃的堂兄弟期间,他的小姑娘被人看中,马上要和别人定亲了。
    他曾无数次在心头自问:他是不是太自信,也太自私了?战场上的无往不胜让他意气奋发,他以为他能护住她,给她一个最好的未来,没想到,送给她的却是一道催命符。
    和小姑娘的婚事,母后始终不肯同意,他就去求了宣武帝,皇兄疼爱他,果然同意了他的请求,一道赐婚旨意帮他抢先定下了小姑娘。
    “婚事传出,果然引起了得力手下的巨大反弹。那得力手下处处掣肘,连他的兄长都受到了连累,焦头烂额。他脚不点地,处理这事,本来想婚前去看看小姑娘的,都没能成行。
    “很快就到了大婚的日子……”
    英王的声音忽然哽咽,那噩梦般的一幕鲜明宛若昨日,每一次回想,都轻易就将他的心碎为齑粉。
    “拜堂之后,他本该入洞房进行合卺之礼,却被母亲叫住,说有关系家族生死存亡的事要和他商量。他急着见他的新娘,却无法拒绝母亲,尤其无法拒绝这样的理由,只得跟着母亲去了一间空房,却在那里看到了一个正当妙龄的美丽少女。
    “他认得她,她就是那个得力手下的孙女,这些日子一直在纠缠他。少女向他下了最后通牒,要他中止婚礼,娶她为妻。
    “这已经不是少女第一次这么要求了,他自然和从前一样一口拒绝。少女冷笑,说他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等着给小姑娘收尸。他觉出了不妙,冲到新房,看到的却是新娘口吐黑血,痛苦死去的情景。”
    他的目光不由落到轻城面上。她安静地听着他的故事,眼睫低垂,姿态娴静,几乎没有开口。直到听到最后,才动容道:“皇叔是因为我的梦,才想到告诉我这么个故事的吗?”
    他怔怔地看着她,她娇艳的面容带着恻然之色,眼角虽有湿意,眸中的神色却依旧疏离异常。
    他顿时心如刀绞,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不管她是真的记得,还是做梦梦到,她,并不想认他!如今的她,已经有了全新的人生,已经将他连同曾经的记忆一起抛在了灰暗的过去。留在过去的只有他,也只剩了他。
    她不再是姜轻城,而是天家的公主荣恩。
    他也不再是她的丈夫,而是他的皇叔。
    这样也好。也好,只要她能开心,只要她平安,择一良人,一世安好,他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上一次,他执意娶她,害了她的性命;这一次,她成了他的侄女,是上天的旨意,要他放手。
    他蓦地起立:“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你们开心些……”
    轻城静静地望着他大踏步消失的背影,忽地掩面低低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一颗豆大的泪珠啪嗒滴落,随即,越来越多的水珠滴落地面。
    眼角余光忽地瞥到梁休用来和她换烤鱼的桃花酿,她鬼使神差般伸出手,为自己倒上一杯。
    *
    赵玺好不容易从发酒疯的周起那边脱身,发现篝火旁,轻城正在自斟自饮,英王却已不见了踪影。
    赵玺讶然:“皇叔呢。”
    “走了。”轻城抬头看他,笑得眉眼弯弯,湿漉漉的桃花眼潋滟生波,卷翘的睫毛上染着潮气,原本雪白的小脸却红扑扑的十分喜人。
    赵玺忽然觉得不对:“姐姐?”
    轻城软软地“嗯”了一声,动作迟钝地用手支住下巴,望着他笑得憨态可掬。赵玺低头,看到了地上倒着的莲青曲颈酒壶,里面空空如也,已一滴酒都没有了。
    他不由暗咒一声,心里把梁休那个不着调的骂了八百遍。拿什么不好换鱼吃,偏要拿酒。
    梁家的桃花酿口味甘甜,后劲却极大,以她的酒量,喝一两杯应该没事,可看这情形,她明显把一壶都喝了下去。
    他怎么就没看住她?她酒量一般,平时不敢喝酒,但一旦沾了酒,只要喝一两杯就会兴奋起来,越喝越要喝。有人劝时还好些,若没人阻止,她铁定要把自己灌醉。
    总算酒品还好,喝醉了不喊不闹,特别乖巧,只是情绪会比平时容易兴奋些。
    “我送你回去。”他无奈地道。
    轻城缓缓眨了眨眼,长睫如蝶翼起落,一对桃花眼越发水汪汪的勾魂摄魄,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赵玺不敢多看她,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扶她。
    她不吵也不闹,乖顺地顺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却根本站不稳,东倒西歪。
    赵玺没办法,只得一手支住她胳膊,另一手绕过去,半搂住她纤腰。她整个人都向他倒了过来,螓首软绵绵地靠向他道:“好喝,我还要喝。”
    赵玺道:“你醉了,不可以再喝了。”
    她坚持:“我要喝。”
    赵玺不为所动:“不可以。”
    她生气了,不满地瞪他:“赵蛮奴,到底是我大还是你大?是我管你还是你管我?”
    赵玺自然不会和一个醉鬼计较,好声好气地顺着她道:“是你大,你管我。”
    她满意了,眼儿弯弯,朱唇上翘,笑得甜蜜:“你知道就好。快给姐姐拿酒。”
    赵玺哄她道:“酒都喝完了,下次好不好?”
    “骗人。”她斜睨他,压根儿不信他的话,气道,“你不给我喝,我找梁休。梁公子,梁……”
    赵玺头痛欲裂,忙一把捂住她嘴。见梁休一帮人喝得正开心,没人留意到这边,他松了一口气,扶着她赶紧往外走。
    这会儿轻城却不配合了,抱着他死活不肯走。
    少女柔软的身躯在怀中不安分地扭动,赵玺只觉一身火气蹭蹭上涌,狼狈不堪地哄她道:“这里没酒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喝酒好不好?”
    轻城想了想:“好。”又笑眯眯地夸他,“你真好。”
    赵玺心里直叹气,见她走得歪歪扭扭的,索性一把将她背到了背上。又叫阿卞拿了一件斗篷过来,将她兜头罩住,这才关照阿卞道:“我先送公主回去,这里你照看好。有人问起和他们说一声便是。”阿卞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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