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琛微微闭了闭眼,将散乱的意识镇定下来,抬手把肩甲扣紧,大步向外走去,先将部署吩咐下去,顿了顿,又道:“你派人去潼关看看,务必要亲自见到监军本人。”
二月十九,叶知昀的死讯传回长安,这个消息对朝堂百官而言,无异于听到潼关已破。
匈奴大军的铁蹄已再无人可挡,达奚列当晚与将领们喝酒共庆,天一亮,兵马倾巢而出,浩浩荡荡地涌向潼关。
第61章
号角鼓声、穿戴着重甲的脚步声, 踏过山野里数之不尽的枯骨残骸,巍峨的关城隐见一角,沈清栾一夹马腹追上前面的达奚列, 对方见了他, 指着远方道:“马上就能拿下潼关了,西进长安东去洛阳, 不久之后,中原九州大半都将是我们的, 这些汉人都会变成奴隶, 就连他们皇帝也会对匈奴卑躬屈膝。”
沈清栾笑道:“是, 在您威严的震慑下,潼关的残兵败将已经开始弃城而逃了。”
自叶知昀死后,晋兵士气大溃和逃散的消息源源不断传来, 达奚列闻言仰头大笑,吩咐士兵们加快行军速度。
沈清栾没有再跟上去,他停在原地,望着对方背影的眼神渐冷, 分明是在说“做你的千秋大梦去吧”。
潼关果然如他所说,匈奴大军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城门在攻打下坍塌, 城中所剩无几的守兵们更是溃败不起,见了敌军四散奔逃。
远处一座小山坡上,眺望着这一幕的司灵道:“咱们城里还剩下多少粮草?我记得东西差不多都耗尽了吧?”
何晟尧扯着嗓子道:“你才来几天?谁跟你咱们?”
司灵不服气了,“还能按天数算吗?你也不看看这几个月里我打了多少仗, 天天到处溜这些匈奴狗,还要回洛阳看看西戎战况,两头顾,跑得马都累死了一匹,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别争了。”程嘉垣道,“城里的确没什么东西了,弹尽粮绝,不过,自从沈清栾烧了匈奴的粮草,他们的日子估计也不好过。”
司灵从背后箭篓里抽出一支长箭,对着燃烧的火折子道:“你记不记得,以后在书院那会儿,祭酒教过我们,前朝反贼拥兵起义,力夺南岛,本以为十拿十稳,却就此止步,这一场海战以少敌多,你知道靠的是什么吗?”
火焰从箭尖上腾腾燃烧而起,他唤道:“知昀?”
数人向两边退开,后面赫然站在本该战死的叶知昀,寒风卷过地上的芒草,带起一片沙沙声,他转过身,看向司灵道:“还是你来吧。”
“我不行,能拖延到今天多亏了你,还是你来。”
叶知昀从他手里接过弓箭,对方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以少胜多,靠得是出其不意,譬如……”他拉弓搭箭,对准远处的关城,已经有匈奴兵涌了进去,旗帜在半空中招展,“——火油。”
随着嗖地一声,燃烧的箭矢飞射而出,划出一道弧度,瞬间折断了旗杆,倒塌而下的旌旗飞扬而起,遮天蔽日,坠地的那一刻,火焰飞快地四处流窜。
“轰——!”
大军进城不久后,墙角过道上堆满了干草,浓浓的火油味弥漫,匈奴兵闻到味道的那刻,烈焰腾烧而起,一边惊叫,一边后退,可后面涌进来的士兵们太多,一时之间都堵在城里,达奚列意识到中计了,连忙下令撤退,然而,太晚了。
叶知昀的身后,数万潼关守军从蛰伏中起身,应声而动,万千火箭离弦,连成一片连绵的火海,将白昼映照成末日般的黄昏,如同陨石雨撕裂着天幕降下!
关城脚下的匈奴兵慌乱地躲开流矢,那流矢落地便点燃了泼在地上的火油,顺着地面蔓延到脚下,不过数息就裹挟了士兵的全身,淹没了惨叫声。
前朝海上一役,便是将火油发射出去烧毁敌船,时隔数年,此地重现。
到处都是熊熊燃烧了的火焰,达奚列眼见无数士兵被火海吞噬,发疯了似地吼道:“撤!快撤!别堵在这!”
后方山道,沈清栾策马掠过拥挤的大军,竭力嘶喊道:“将军遇伏!命令我们快进城支援!快去救将军!”
他听见后面的动静,注意到传令兵飞速冲了出来,看起来似乎要宣布撤退,沈清栾咬着牙,提着剑朝对方冲去。
然而在此之前,他的耳边骤然擦过一支箭羽,把那传令兵射了个对穿。
沈清栾扭过头,后方的婉合已经收起长弓,牵起缰绳隐没入人群。
关城中烈焰已经冲天而起,将一切焚烧殆尽,涌动的高温模糊四周的景象,前面的人出不来,后面的人往里挤,数十万兵马混乱成一团。
直到箭篓里箭矢已经用光,叶知昀剑指敌军,喝道:“——杀!”
“杀!”身后万千将士嘶吼着响应,潼关守兵从左右两边山岭杀出,围住后面的匈奴兵,这一战再不留余地,每个人都彻底地豁出命去。
两方士兵厮杀在一起,大火的破坏力让无法匈奴列阵,晋兵轰轰烈烈地一拥而上,占据上风,叶知昀在尸山血海中挥剑奋战,周围刀光剑影不断,焦土中血液横流。
天际风云涌动,片刻之后,阴云逐渐密布,一声雷鸣撕裂长空、震动山野。
叶知昀仰起头,视线在四下转了一圈,仿佛置身风暴的正中心。
司灵焦灼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知昀,你看这天色!”
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一旦下雨浇灭了火焰,合围之势断开,那么他诈死布置的计划将会前功尽弃。
叶知昀脑海中无数个念头划过,从河北到渭水一退再退,所见生灵涂炭,昔日盛世繁华被战乱撕扯得粉碎,今日一战,若不能一举拿下匈奴,下次将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时机。
他尽了人事,可眼前最大的劫难,是天意。
叶知昀环顾战场,仿佛一念之间的决定就能够影响整个天下苍生,是顺应天意到此为止?还是将匈奴大军一网打尽?
又是一波突围的匈奴兵立盾持矛冲杀而来,瞬间将他和数百晋兵淹没,敌军仿佛杀之不尽,他挥剑的手臂无比沉重,耳边灌满了嘶吼和惨叫,分不清身上究竟受了多少伤,到最后根本站不起身。
叶知昀的胸膛泛着撕裂般的剧痛,血液从牙齿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滴滴答答的雨水落在他脸上,旁边掠过的一匹马将他撞倒在地,前仆后继的敌人随之践踏而来!
怎么办……
与此同时的江北,大晋十万大军在鲜卑人的反复冲击之下,守住阵地,利用迂回攻势将鲜卑军打得全面溃败,两方皆是损失惨重,从北山到大营最后的屏障,烽火连天,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不少敌兵在抵抗。
从大局上来看,占据上风的应该是晋军,可指挥晋军的主将却被围困在城池的废墟里。
无数鲜卑骑兵扬着一阵黄沙,团团将晋兵围在中间,里面所剩无几的士卒狼狈至极,脚下血液汇聚成河,李琛的甲胄满是刀痕,头盔不知滚到了哪里,脏兮兮的头发披散,脸上的血迹已经凝固,他以剑支地,撑住身体,破碎的披风飘扬在寒风中。
他深深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只剩下出的气,四周敌军步步紧逼,警惕地靠近。
叶知昀躺在泥泞中,瞳孔失神,透过周围穿梭奔腾的马匹,望着狭窄的天空。
这时,浮现在脑海中的是他的父亲叶朔烽和燕王,他们的一言一行犹如一盏明灯,还有远在西北的世子,李琛的背影就在前方,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回过头来,双目专注,朝他伸出一只手,露出笑容。
关城脚下,一只手骤然从尸山血海中伸出,磅礴大雨不断击打那手上,叶知昀掀开压在身上的尸体,握紧剑柄,他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就连前赴后继的匈奴兵都感到心惊胆战。
叶知昀将迎面而来的敌兵斩杀,声嘶力竭地吼道:“不能退!两翼聚拢夹击!把他们全部逼进关城,今日就是胡人的死期——!”
那声音在周围的大晋士兵们的耳边回荡不绝,漫山遍野响起众人的回应,带着撕裂的血气:“今日就是胡人的死期!”
鲜卑将领在咆哮肃杀的黄沙里,带领着浩浩荡荡的部下策马冲锋,“——杀!”
身边已经有西北守军奋力冲杀抵抗,其中一名士卒一边双腿发软,不断颤抖着,一边强撑着自己握紧传令的号旗,死亡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倾覆而来,正紧张到无以复加时,他听见旁边响起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峡谷那条路是不是已经塌陷了?”
士卒愣了愣,扭头看向旁边他以为快断气的守将身上,对方没有看他,目光似乎陷入一片虚空中。
士卒咽了口唾沫,哆嗦着回道:“是……将军,从他们攻进北山的时候,峡谷就塌了,咱们都逃不出去……”
见对方又没有了动静,士卒担心道:“将军,听说传令兵和一队巡守都在坍塌时葬身山谷,您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军令要发出去?”
李琛无声地笑了一下,对他而言,那只是一份家书罢了。
前方的防线已经支撑不住,士卒再恐惧此刻也只能压下,僵硬地抽出长剑,可就在这时,投石机发射出的岩石散落而下,溅起漫天尘土,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落石声,他们面前这座岌岌可危的城墙轰然倒塌,碎石头劈头盖脸地朝他们砸下来。
士卒咬牙按住颤抖的手臂,这会儿估计他的神智都不清明了,嘴里胡乱地念叨着家人的名字,然后一股脑地冲上去,他上战场只因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英勇杀敌对他太过遥远,士卒迈出几步,就被迎面而来的一箭钉穿在地,血液瞬间成泼溅状撒出!
李琛的身形随之一动,然而他屈起的左腿发出轻微地一声咯响,那是破碎的骨头在不堪重负的抗议,颤抖的背脊上堆积的无数碎石簌簌抖落。
士卒气若游丝,还在不甘心地呢喃,眼睛里面满是求生欲,嘴巴里面说着要回去看看渭城……渭城……
李琛的瞳孔凝滞,他太清楚对方临死时的执念了。
“渭城……渭城……”顿了顿,他发出一声喟叹,从废墟中站起身,指向敌军的长剑如雪,“知昀……”
这是一场惨烈无比的死战,到了天色彻底黑暗才结束,能够站起来的人已经寥寥无几,暴雨倾盆而下,都无法掩盖住血腥味,尸横遍野的场景犹如阴曹地府。
叶知昀模模糊糊地听见有号角和呐喊传来,还有夹杂着方言的粗糙歌声,悠远回荡的羌笛声。
程嘉垣发疯了似得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贴着他的耳朵嘶吼道:“你快起来!我们赢了!叶知昀!大晋赢了!”
第62章
叶知昀双目放空, 还没有回过神。
程嘉垣在他面前摇了摇手,又声带颤抖地重复了一遍,“二十七万匈奴军大败!只有少千逾人逃出去, 我们还抓住了达奚列, 胡人算是全军覆没!”
闻言,叶知昀脑海里紧绷已久的弦终于一松, 自战乱以来的的繁杂思绪瞬间灰飞烟灭,只剩下满心畅快, 他低低笑起来, 任凭雨水浇打在身上, 仰头望着漆黑的夜色,笑声渐渐放大,满是酣畅淋漓, 回荡在山野。
待到天明,潼关众人才开始清点伤亡,打扫战场,关城里面已经焦黑一片, 只能取了一处地势高的山坡修筑营地。
叶知昀坐在案几后,他一连两天没阖过眼,面前还有一堆文书要处理, 这一战下来他们死了三万多人,伤者近八千,损失亦是惨重,所剩下来的兵力并不多了。
他正想着把梁州那边的一帮西戎人解决, 以免后顾之忧,几个士卒就把达奚列拖进来了。
这位威名赫赫地匈奴将领被五花八绑,不复往日的高高在上,浑身狼狈,恶狠狠的眼神瞪着他,嘴里还在不停地骂骂咧咧。
程嘉垣站在叶知昀身侧,看了对方一眼,只见他转了转手里的笔,面上看不出喜怒,淡淡道:“风水轮流转啊,达奚将军,想不到有朝一日,你会败得这么惨,落在我手上吧。”
达奚列嗤笑,“尽会使些阴谋诡计,你根本就没死,散布谣言诱老子上当,真是卑鄙无耻……”
他的话没说完,叶知昀便抬手,向下压了压。
押住达奚列的士兵会意,立刻朝他的膝盖窝上狠狠踢了一脚,他猝不及防砰地跪地,他居高位已久,何尝受过跪过人,当即惊怒交加地要站起来,士兵却已牢牢按住他的肩膀,押着让他起不来。
达奚列怒不可遏地用胡语骂了起来,程嘉垣听得懂,那些污言秽语让他脸色难看地喝道:“闭嘴!”
叶知昀从案几后走出来,随手抽出对方佩剑,三尺青锋散发着雪亮的寒芒。
达奚列的脸色变了几变,道:“你想杀我?我们挛鞮氏单于和鲜卑可汗是不会放过你的!别忘了,北方的土地可都在我们的手里!你区区一个乳臭未干的监军哪里来的资格处置我,就算是你们皇帝都未必有这个胆子!”
按规矩来说,抓到敌方将领是要押送回朝廷,由上面处置,如果私自杀死重要俘虏,则会按军法论处。
这时,门外两人走了进来,婉合欠身示意后,便神色淡淡的立在一侧。
司灵脸上那些易容的膏药都洗干净了,又变回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原人,上前附在他耳边道:“这个达奚列是鲜卑贵族和匈奴人所生,在他们的朝廷上颇有权势,他这般笃定你不会杀他,就是觉得皇上会开条件,让匈奴单于把他赎回去……”
他这边说着话,达奚列那边已经叫骂上了,还是胡人的语言,大概是在骂叛徒之类的话。
沈清栾不以为意,“达奚列,你知不知道监军这五万人马是怎么来的?不是援军,是他从峣关借来的,问罪的圣旨还堆放在箱子里呢,你看看?”
达奚列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意思是对方根本不把他的要挟放在眼里,就是皇帝也无法奈何。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你……”
叶知昀没有看他,他垂下眼睫,手指划过冰冷的剑身,“河北邢州,恒岭脚下一千铁骑,还记得吗?”
达奚列当然记得,那是他征战中原以来吃过的第一个亏,被区区千人挡住数十万大军,一直被他视作耻辱。
他本想嗤笑一句,却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森冷的气息,莫名背脊一阵发寒,强撑着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记得就好,率领那支铁骑的将领是我大晋的燕王殿下,也是待我如子的长辈,你将他的尸身喂给鬣狗,于我来说,就是杀父之仇,血海之深。”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叶知昀的声音并不带任何起伏,却让达奚列整个人僵硬住,瞳孔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