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
关灯
   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目录
    无可避免的,瞿嘉和夏蓝同时放学的机会就越来越多,并且骑车出校门就是往同一方向,东大桥“五芳”小吃店的方向。
    周遥当然知道这事儿,周遥都在背后盯着呢。
    所以,王贵生三天两头来这个店里,是因为瞿嘉他妈。
    而周遥也三天两头过来这个店,是为瞿嘉。
    周遥就比老王憋屈多了。他永远不可能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拉过瞿嘉的手,向别人介绍:这是我对象儿,已经盖戳有主了,他是我的男朋友,旁人就别老惦记了!
    他的感情状况就比老王危急多了,王贵生往“五芳”小吃店门口叉腰一站,这贼横的老家伙就根本没有竞争对手嘛!
    厂里哪怕原本对瞿连娣有些意思的老光棍们,想托介绍人帮忙撮合的,自从听老蔡媳妇在厂里添油加醋大肆宣扬,说瞿连娣与王贵生关系“不清不楚”了,“老不正经”了,也就打退堂鼓了,不敢来了。
    可是,他周遥有竞争对手,一个让他心惊胆战的、品尝到从未有过的危机感的“情敌”。
    周遥放了学也骑车过来,第一时间就冲刺冲到店里。他也来得越来越勤。
    “五芳”与机床厂的正门呈45度角斜对过。隔壁就是一家国营副食店,但那家店就生意萧条顾客寥寥,售货员永远一副爱答不理被拖欠了工资的表情,每次就是坠着臭脸往塑料袋里装糕点然后丢在柜台上,爱买不买赶紧拿走——谁还愿意去这样的国营店?
    而私营的“五芳”小吃店,此时店内满座,外卖窗口从下午四点钟就开始排长队了,一直到晚上夜宵时间,食客络绎不绝。
    周遥绕过等外卖的大长队,跑到店内排队。他顺手从一张小桌上抽走餐巾纸,站在队伍里悄悄抹汗,整理头发鬓角,捋出前几天刚在发廊做的洗剪吹小造型,把自己整理得帅帅的。
    瞿连娣在周遥从门口经过时就瞧见了,等周遥进店了,叫了一声,小声说:“遥遥,留了你爱吃的那个,猪头肉烧饼。”
    “谢谢阿姨,”周遥绽露他的无敌笑容,“我太爱吃了。”
    他就是一脸“我是正牌家属这个店我平蹚”的表情。
    他拿眼一扫柜台里诱人的糖火烧、芝麻烧饼、奶油炸糕、绿豆糕,然后就使劲寻么柜台里面,操作台那边。
    “要什么啊,学生?”今天站柜台的就是张蕙蓝,真是多余问这句话。
    “就要他那个!”周遥一指里面,“他做得那个,蛤蟆吐蜜。”
    “正做呢,还没烤。”面粉操作间里的人,回头,看他一眼。
    “我等着你做。”周遥说。
    瞿嘉反戴着棒球帽,罩着白色围裙,面粉沾满双手都沾到胳膊肘了。眼前就是面粉、米粉、鸡蛋液、黑芝麻、红豆沙蓉……
    周遥就真的站在柜台外面等。
    不错眼地望着瞿嘉的背影和动作。
    瞿嘉今天就一个人负责全套的“蛤蟆吐蜜”。这其实就是豆沙馅儿的芝麻烧饼,周遥看着瞿嘉低头很利索地和面,团起手掌捏小烧饼捏得飞快。
    也是练出来了,唯手熟尔。
    张蕙蓝还向周遥推销其它的:“这奶油炸糕好吃,糖火烧也特好吃,你不买点儿啊?”
    “我不吃别的,”周遥把头一摆,“我就要吃他做的那个。”
    “……”
    周遥其实就不爱吃点心。男生,对各类碳水化合物构成的甜食没那么感兴趣。他爱吃肉啊!
    但那是瞿嘉亲手做的点心,哪怕不是为他特意做的。
    他当然也已经知晓,柜台里站的张蕙蓝阿姨,是夏蓝她妈。现在才知道夏蓝这名字是哪来的,爸爸的姓加上妈妈名字里一个字,还挺靓的。
    等张蕙蓝终于走开揉面去了,周遥才悄悄溜到操作间门边:“哎。”
    瞿嘉瞅他一眼,掸了掸手上面粉,慢慢走过来。
    周遥伸手一抹瞿嘉的鼻梁,再抹脑门。
    “别动手动脚。”瞿嘉说。
    “你脸上有面粉。”周遥说。
    他然后递上塑料袋,献宝似的打开里面的小饭盒:“我做的,给你当加餐吃。”
    “给我做吃的干吗?”瞿嘉挺诧异的,觉着特可笑,“这个店里缺吃的?”
    “能一样么?”周遥说,“这是我给你做的。”
    “也是,你做的,多难得啊。”瞿嘉冷笑。
    “能给我个面子吗?”周遥又想滚地抱腿求关注了。往地上一瞥,一地都是白面粉,算了,今天就别打滚儿了……
    “椰果布丁!”他又说。
    好么,瞿嘉笑了一下,我吃你做的椰果布丁,我爱吃。
    两人就靠在操作间的门框旁边,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一个舀椰果布丁吃,一个啃猪头肉大烧饼,互相偷看对方让人极度想念的蠢样子。
    瞿嘉又递给周遥刚出炉的“蛤蟆吐蜜”,用甜豆沙堵住周遥唠唠叨叨的嘴巴。
    当晚,瞿嘉又在店里待到很晚,周遥就又陪了一晚。在一学期里,这样陪伴对方的夜晚,也有好多次了。
    “回去呗!”偶尔的,瞿嘉停下动作,也不抬头,也忍了很久了,突然爆出一句。
    “不回。”周遥说。
    “你就浪费你自己时间吧。”瞿嘉说,“期中测验海淀卷子,你考多少分?……你满分了吗?”
    “你管我考多少分呢?”周遥正在捣那一大锅煮好的红豆沙,“反正没掉出前三名。”
    没掉出前三名,言外之意就不是第一名了,瞿嘉心里一沉,手里的面胚就被捏出个坑,捏得可难看了。
    “有这闲工夫你干什么不行啊?”瞿嘉把捏坏的面胚往一大坨面里掷回去了,“啪”!这一下就扔得有点狠了,带着气性。他完全不想在店里再见到周遥,周遥在他身边每一分钟都是无形的压力。
    “有闲功夫我陪你不行么?”周遥就反问,继续捣、捣、捣。
    “你说你在这儿能干什么?”瞿嘉冷眼扭过头,问他,“周遥,你会做什么?
    “周遥你是干什么的?你本来也就只会吃!
    “不然你就只能去擦桌子了。”
    这话说得不客气了。操作间里安静了片刻。
    周遥沉着脸不吭声,脸面也有点儿受伤,说:“那我就去帮你擦桌子呗。”
    “桌子我刚擦过了,用不着你了。”瞿嘉抬眼看着人,“后门外边有一辆泔水车,要拉到一站地之外的处理厂去,我忙着没空去,你去干么?”
    “……”
    周遥瞪着瞿嘉,沉默不语。
    瞿嘉也看着周遥。
    周遥,这些你能做吗?你来这儿干什么呢?回去吧。
    周遥怔愣着,心里不是滋味,眼眶微红,说:“行,我去拉泔水车。”
    他掉头就往门外黑咕隆咚的小胡同里走了,随即就被瞿嘉一把从身后拽住胳膊肘。周遥怒而甩开手又被瞿嘉攥住手腕,抱着腰把他又拉回来了。
    瞿嘉摘掉透明手套,甩掉围裙,绷着脸走出胡同:“不用你,我自己干。”
    ……
    不能怨瞿嘉时不时地凶他,想方设法用尽心思赶他走,周遥在这店里能帮忙干的活儿,真不多。
    奶油炸糕他也不会做啊,更别提猪头肉烧饼和糖火烧了,他就能帮忙串个肉串,再洗洗菜、洗洗锅。后来,终于学会唯一一样面点小吃,排叉儿,可兴奋了,于是每次来店里周遥就负责炸一锅排叉儿!
    因为排叉儿最好做,随便和个面,加盐加水加黑芝麻,配料加多加少也不影响成品的味道。揉成一个大面团,再擀成一张薄饼,切分,最后下锅油炸。太简单了,简单到周遥这样儿穿着围裙的废柴都能完成全套步骤。
    以至于多年以后,周遥在厨房里招待朋友最拿手的一道点心,永远就是一锅香喷喷的炸排叉儿。
    “店小二。”瞿嘉从他身后经过,叫了一声。
    “我是店小二,你是谁啊?”周遥说。
    “店小二的老公。”瞿嘉贴着周遥的后脑勺耳语。
    “老公,那您什么时候能当上大老板啊?”周遥回头,一脸天真装得真像。
    “你想当老板娘了,是么?”瞿嘉用口型回敬。
    “是。”周遥点头。
    “你敢当老板,老子就敢当老板娘,怕啥啊我?!”周遥贴着瞿嘉的耳朵说一句甜蜜话,很有魄力地下了这道战书。
    俩人瞅着对方,不出声地笑,笑完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面粉鸡蛋糖油做成的点心吃到嘴里,未必都是甜的,刚入口时的甜味过后越品就越发酸、发苦,那时的笑容和心情都是五味杂陈。
    “我也没想到早餐夜宵能这么好卖,赚挺多的,很快就能回本,以后就都是赚的了。”瞿嘉贴在周遥身旁,解释,“所以就想帮我妈多干点儿,每天能多卖点儿,多挣钱……我妈身边就只有我,半路来的对象儿总归没我靠得住吧。”
    “我都明白啊。”周遥说,“你不用解释。”
    “周遥,你别陪我耗着,我不想耽误别人。”瞿嘉说话时睫毛轻抖,眼神在灯下洇开一片很少见的氤氲,高昂着头。
    周遥就说:“在你心里我是‘别人’吗?”
    周遥就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攥住瞿嘉的手,把他喜欢的每根手指、每个指甲都捏一遍。
    本来应该弹吉他弹钢琴的一双手吧,现在那指甲缝里全是面粉。
    老是用各种清洁剂擦这个洗那个,手指前端和指甲盖周围都糙了。
    瞿嘉,你妈妈身边就只有你一个可靠的人了,王路军儿他爸勉强算半拉人儿。
    但你身边,不止你妈妈一个,你还有我。
    我算一个全乎人吧!
    我总比那个半路来的对象靠谱吧!
    我们彼此相识很久、很久、很久了。你信不过我?
    当初认识你的时候,你那个滋着毛流着鼻涕穿一条蓝白条运动裤的傻帽儿德性,远不如现在阔气和帅气,小爷们儿嫌弃过你家缺钱么?我不缺钱我将来不差钱养你不就成了吗……
    在周遥这里,他完全是北方大男子主义的思路作风,心思就是这样单纯敞亮,四个大字“老子养家”,一条直线就解决问题,哪有那些弯弯绕绕?
    只不过,碰巧了,他身边靠着的,也是个北方爷们儿,和他就是一样的思路和脑筋。
    那一晚,瞿嘉就没有回应周遥的温存。平生头一次的,他面对周遥一贯不离不弃死缠烂打式的陪伴和关怀,他犹豫了,就茫然了,没有满怀信心伸开臂膀去拥抱他的阳光。
    好像突然就往后退却了几大步,站在那里,就深刻地感觉到,他其实距离周遥已越来越远。
    只是,他太喜欢周遥了。
    而且瞿嘉十分确定,周遥已经太喜欢他了!无论自己怎样先不说,周遥先就离不开他,情感上太依恋他,以至于两个人都被这种深厚的情谊与义气蒙蔽了眼,蒙蔽了对时空距离、阶级差距的度量衡。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