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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箭。
    那个人这样说。
    程鸣羽松了手。弓弦擦过她的指尖,指节处隐隐发疼;箭矢飞一般离开,带着风雷一样的去势,击中了大石。
    程鸣羽还未反应过来,杨砚池已经一把抱着她滚在地上。
    大石崩裂的响声几乎惊天动地,程鸣羽被杨砚池保护着,怀里紧紧抱着那把弓。弓在发热,她能懂它的狂喜:这是彻底的苏醒。
    杨砚池的手臂被石块擦伤了几道,但他顾不得处理,一个劲地催促程鸣羽赶快离开。
    两人从洞口钻出,忽然发现此处恰在留仙台下方的山壁上。原本完整的山壁此时已经裂开了一个洞口,夜色深重,唯有山洞里檀池的亮光给予照明。
    “走吧。”杨砚池下意识伸手去拉程鸣羽,没拉到,连忙回头,“天黑了,我们快去……你在看什么?”
    “这里有字。”程鸣羽看着手里的弓。
    弓身上不知何时显出了三个古篆小字,在月色中蒙蒙地显出微光。
    “春山行。”杨砚池把它念了出来。
    “弓的名字是春山行?”雨师惊讶地转头看着甘露仙,“这名字,莫不是白汀为纪念婆青山之行而取的?”
    “正是。”甘露仙点点头,“那时候她听说西南边境的婆青山一带生长紫杉木,因而特地前往。当时我记得正是春季,她去的时候很高兴,回来时虽然带回了紫杉木,但整个人却开始郁郁不乐。”
    当时甘露仙只是途径凤凰岭,白汀让她留在这儿多住几日,告诉自己一些凤凰岭之外的、更远更远的地方的故事。甘露仙在凤凰岭住了一阵,原本打算等白汀从婆青山回来就告辞,但见白汀心情不好,便打算多陪她一段时日。
    “她不肯告诉我婆青山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记得……她就是从婆青山回来之后开始变了的。”甘露仙欲言又止,“后来……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我也便再没有离开过。”
    两人正站在已成废墟的长平镇边缘。乖龙与穆笑等人分散各处,雨师倨傲不肯走动,甘露仙便陪着他说话。
    说起白汀,甘露仙的神情也渐渐变得低落。雨师于是也不吭声了,一双圆眼珠在眼眶里左右挪动,把眼前的漆黑镇子全看了一遍。
    “……什么都没有了。”他说,“没有任何生灵,也没有混沌。”
    甘露仙皱起眉头,沉默地环视周围。
    在他们抵达之时,长平镇已经成了一座空镇。
    没有了浓厚的黑雾,也没有任何幻境。没有人声,没有死灵的呻.吟,也没有混沌。
    穆笑握着剑在长平镇上跑了几圈,什么都没有找到。等所有人都回到雨师这头来的时候,他的脸色极为糟糕。
    “混沌跑了。”乖龙把龙尾缠在甘露仙腰上,龙头搭在甘露仙肩膀上,呱嗒呱嗒说话,“这厮是尝到了他龙爷爷我的厉……”
    这句话还没讲完,雨师就把它粗暴地扯了下来,直接往身后的林子里扔过去。
    混沌为何离开,所有人心中都隐约猜到,是因为得知了白汀已经彻底魂飞魄散。
    但随着混沌的离开,他们将没有机会再询问白汀与混沌之间发生了什么。
    “婆青山的混沌是吗?”穆笑的神情异常阴沉,“白汀就是从婆青山回来之后才变得不对劲的。它和白汀之间发生了什么?是它影响了白汀吗?!”
    他的吼声还在长平镇上空回荡,乖龙已经从林子里又窸窸窣窣地游了过来。
    “我碰见了山神。”它紧张万分地冲着脸带不满的雨师解释,“我是为了带他俩过来才……”
    程鸣羽与杨砚池从林子里钻了出来。杨砚池见到眼前景象,不由得一愣,随即拔腿跑向了镇子中央。
    没有戏楼,没有唱歌的木梨。令人作呕的臭味弥漫在长平镇上空,他眼前只有废墟,与废墟中无人清理的尸体。
    长桑等人无暇理会杨砚池,他们全看着程鸣羽手上的弓。
    “我拿到了。”程鸣羽冲长桑举起弓,“春山行,是吧?”
    长桑的脸上尽是愕然。
    “凤凰岭承认我是山神,它也承认我是山神。”程鸣羽鼓足勇气,对长桑大声说,“我既然是凤凰岭山神,你和伯奇既然寄住在凤凰岭,那么你就必须听此地主人,也就是我的命令。”
    长桑忍不住又是一声冷笑。
    程鸣羽赶在他开口之前急急补充:“但我永远不会命令你和伯奇。长桑,我现在只有一个请求,我想知道凤凰岭上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在我之前曾经发生的事情。你们许诺过,我当上山神之后就告诉我前任山神怎么死的。我请求……我请求你们,不要隐瞒,也不要欺骗我。”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不停起伏,心跳剧烈得让她甚至觉得有些想吐。
    程鸣羽早就看了出来,在这四位强迫自己成为山神的人之中,长桑才是最重要的那一位。他被其余人信任着。穆笑和应春都说过自己会听山神的话,而伯奇极有可能和应春一起站到自己这边。
    只要让长桑松口,她便一定能知道凤凰岭曾发生过什么事。
    而此次长桑若是答应了自己,以后如果再出现混沌之类的邪物威胁凤凰岭的事情,她也更有把握请求长桑帮忙。
    长桑的神情变幻不定,看着程鸣羽问道:“白汀之死,是凤凰岭上最大的秘密……也可以是说最可怕的秘密。你确定你要知道它吗?”
    程鸣羽愣住了。长桑并不像说谎。
    “不让你知道,是因为我们认为,你总有一天会离开凤凰岭,在我们找到更适合的山神之后。你原本不是凤凰岭的人,不必被山神的使命永远困在此地。”长桑一字字道,“不让你知道,实际上是为了保护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程鸣羽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我还是想知道。”
    “那走吧。”长桑拂动衣袖,“带山神回留仙台。”
    程鸣羽又急急开口:“等等!我是和杨砚池一起来的。我要先把他送回家。”
    长桑看着她,神情里清清楚楚地传达了一个意思:人,真的很麻烦。
    “给你们半柱香时间。”长桑说着,身影已经远远遁走。
    穆笑走过程鸣羽身边时,目光一直粘在她手中的春山行上。
    应春站到了程鸣羽身边:“我陪你。”
    伯奇看了应春一眼,但应春没有回应他,他低着头,慢慢跟在穆笑身后走了。
    “你和这个人成了朋友么?”应春问程鸣羽。
    “是吧……”程鸣羽喃喃说,“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朋友。我其实更想让他当我亲信。”
    “那你还要陪他?”
    “他没了一个旧友。”程鸣羽说。
    应春远远盯着杨砚池:“但他没哭呢?”
    程鸣羽不知道如何向一个精怪解释人类的情感。
    “但他是真的很伤心。”她说,“我知道的。我想陪陪他。”
    雨师驾车辇将甘露仙送回了雨神峰,甘露仙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祈雨的目的,回到峰顶后立刻请求雨师降雨。
    雨师坐在祈雨台前,指着台子:“那你再跳个舞。”
    甘露仙:“我跳过了。”
    雨师:“老子还要看。”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老子还要喝你之前泡的那种茶。”
    乖龙在半空翻腾游动,此时窜了下来:“你不是只喝酒么?”
    雨师一巴掌把它拍到了雨神峰的另一边。
    乖龙吱哇大叫,看着甘露仙跃上了祈雨台后,发出朗声大笑。
    它飞入云层,开始绕着凤凰岭游动,龙鳞流泻各色光彩,映得凤凰岭上一片光明。但很快,乌云从天际八方聚拢,覆盖了凤凰岭上空。
    长桑的药草园边上,辟蛇童子阿泰正远远望着密林边缘的一条小河。
    有着浅绿色蛇瞳的妇人总在这条小河边上看他。他不认得,只是觉得熟悉。
    妇人不敢靠近,阿泰也没想过靠近。他只是有时候觉得妇人有点儿孤单。
    但幸好今天夜里,观在陪她讲话。
    “甘露仙在跳舞呢。”观趴在河边的岩石上,望着高耸入云的雨神峰,“瞧见了么?”
    雨滴终于从天上落下。
    干涸的土地疯狂地吸收着雨水,所有沉睡在梦里的生灵与尚清醒的魂魄,都听见了土地欢喜的叹息。
    观高兴极了,在河里穿来穿去,告别了吴小银之后潜入水中,开始逡巡她的每一口井。
    从杨砚池家里的水井钻出来时,观吓了一跳:杨砚池坐在井边淋雨。
    他全身都是湿的,不知是刚从哪条河钻出来。雨水毫不留情地淌过他长到了肩膀的头发,淌过他的眼睛和鼻尖。观趴在井沿看着他,不知这人是不是在哭。
    “你知道混沌吗?”杨砚池问。
    观点点头:“知道。”
    “混沌会……自己消失吗?”
    “不会的。”观用冰凉的、水一样的手,覆在杨砚池的手背上,“如果一个混沌消失了,或者它是被摧毁了,或者是被别的更厉害的混沌吃了。”
    杨砚池的身体抖了一下,下意识重复:“吃了?”
    他看起来真可怜。观心里这样想着,连声音都放软了:“是吃了呀……混沌常常很饥饿,它们离开自己的巫池四处游荡时,看见什么都会吃的。弱小的混沌还未成形,常常会成为大混沌的食物。”
    观一边观察着杨砚池一边说。
    她现在可以确定了:这个人在哭。
    雨声庞杂而喧嚣,留仙台里却一片安静。
    应春先送了杨砚池回去,随后才把程鸣羽带回来。
    在应春使出法术帮程鸣羽弄干衣服和身体的时候,程鸣羽已经急急询问:“现在可以告诉我前任山神的事情了吧?”
    伯奇仍然坐在房梁上,他一言不发,盯着房梁上两个正在打架的玉兰花小人。
    穆笑的剑收了起来,独自一人靠在窗台,笑眉笑眼的神情消失了,整个人瞧着像一尊冷漠的泥胎木雕。
    只有长桑还在喝茶。他动作很慢,像是在斟酌自己应该怎么开口。
    程鸣羽让应春停手,径直走到长桑面前坐下。
    “白汀,到底是怎么魂飞魄散的?凤凰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长桑把一个白瓷小杯推到程鸣羽面前。
    “用你们的话来说,山神是死了。”长桑抬眼盯着程鸣羽。
    程鸣羽几乎要屏息了:她能感觉到周围古怪而沉闷的气息,全是由长桑正在诉说的秘密引起。
    长桑半垂眼皮,轻而缓地说:“她是被我们四个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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