糕糜先生指着自己脚下的芒泽。
“山神是依靠地脉灵气来生存的。婆青山成了巫池,婆青山的山神也成了混沌。山的地脉已经死了,没有活物,没有林木,你们的山神白汀抵达婆青山的时候,巫十三带她去找紫杉木,那是婆青山上最后一片活着的林木。可是很快,连它们也枯萎了。所以巫十三会疼,他是混沌,但他本质仍然是山神,他需要从地脉里汲取力量。”
他的语气变得愈加神秘。
“这是第二个关于他的秘密。巫十三想夺取凤凰岭,是因为他从白汀那里听过凤凰岭的事情,他知道这是个美丽的山岭,拥有他梦寐以求但已经不可能再得到的一切。他想占据凤凰岭的地脉。”
程鸣羽目瞪口呆。
侵占白汀躯体的邪物,这样看来同样也是巫十三麾下的东西。
她猜得没错,他的目标果然是芒泽——或者说,是芒泽之下的地脉。
可是白汀当时所见的应该已经不是山神,而是山神与混沌的混合体,巫十三。她没有认出来么?
还是说,她已经认出来了,但却仍旧相信他?
正要再询问时,糕糜先生已经朝着她走近一步,灰白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狂热的恳求。
“退回去!”应春大喝。
糕糜先生不为所动,他靠得近了,程鸣羽能闻到他身上带着的腐烂的臭气。
“帮帮我,山神。我帮了你们,我把巫十三的秘密告诉你们,你应该要帮我的。”他大叫,“这叫有来有往对不对?你必须帮我!”
木箭的尖端几乎抵在他的额头上。
“我的要求很简单。”他的声音渐渐软下来,“你让长桑救救我,把我恢复原状行不行?”
“……恢复原状?”
“不是说我的脸和身体,是我的……我的……”他结巴半天,也说不出来要恢复什么。
与巫十三长久地呆在一起,他似乎也已经被他同化了。无论是躯体、脸还是行事作风,一切都沾染了邪佞,已经不可能简单地通过长桑来恢复。
所有人都没有出声,只是看着他。
“不行吗?不可以吗?”他转身跑到长桑身边,“你不是神灵么!救我啊!我也是无奈的!为了活下去,我才会帮巫十三办事!”
“你害了凤凰岭不少人命,还有脸让长桑帮你?!”愤怒地吼出声来的是伯奇,“杀人是犯禁的!是大罪!”
他一把将糕糜先生推倒在地。
糕糜先生踉跄着站起来,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快步走到了芒泽边缘。
在芒泽下方,无数呆滞的病者正仰起头看他。
“救我之后,我可以留在凤凰岭,我可以救他们的。”他指着下方的人群对程鸣羽说,“快啊!命令长桑救我!你不出声,这些人可就立刻会死。”
程鸣羽立刻将春山行转向,再次瞄准糕糜先生的额头。
“你敢?”她咬牙切齿。
糕糜先生不止是脸已经不似人,就连他腔子里头那颗心,也已经完完全全被邪物同化了。
糕糜先生的手指动了动。
三两个农人发出了沉闷的呻.吟。他们捏住自己的脖子,用青筋暴起的手,生生折断了自己的颈骨。
脆响与人体倒地的声响传来,程鸣羽勾握弓弦的手指都发白了。
“这次是六个。”糕糜先生看看程鸣羽和她的箭,又看看长桑,“救我啊!快啊!快!我数五声,不救的话,这次要死十个。一……”
他才刚刚开始数数,程鸣羽手中的箭已经离弦。
原本平平无奇的木箭,竟在脱弦的瞬间,笼罩了一层浅金色的光亮,直冲着糕糜先生而去。
他的“二”还在唇齿间亟待发出,木箭已经击中了额头。
锐利的箭尖在皮肤下没入一半。
原本笼罩在箭身上的灵气忽然像是爆发了一般,轰地裹住了糕糜先生的身体。
他再没有发出一句声音的机会了。躯体从燃烧到化为灰烬,不过是瞬间功夫。
糕糜先生消失的时候,还蜷缩在婆青山深渊里的巫十三忽然皱了皱眉。
“死了?”虫落察觉了他的动静,连忙问。
“嗯。”巫十三长长叹了一口气,继续在浅浅的水潭里蜷成一团,“真疼……”
“你本来不就是打算送他去探路的么,早就做好了他叛变和消失的准备了。”虫落嘎嘎地笑,“现在我们知道了,糕糜先生虽然能站上芒泽,但他没办法进去。看来你也一样。”
“……还是要依赖山神。”巫十三慢吞吞从水潭里坐起。他身体呈现一种古怪而不正常的青白色,但随着他起身离开水潭,原本浮现在皮肤上的鳞片消失了,身后的尾巴也化作白烟,立在虫落面前的只是一个怎么看都十分平常的青年。
虫落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身体:“你还想让谁去?”
“苦竹郎君吧。”巫十三在水里走来走去,不时因为身体内部的疼痛而停下来,“他最擅长勾引女人。”
虫落表示反对:“可是连我都不吃他那一套。”
“你怎么一样呢?”巫十三笑着走过来,冰凉的手指抵着她的颈脖,“你吃过多少男人,那个小不点山神又见过多少男人?”
虫落皱眉退了退:“别靠近我,你现在很恶心。”
巫十三笑了一下,转身又开始在水潭里啪啪乱走:“我也没兴致。”
“这次也是我和苦竹一起去吗?”虫落起身问。
“嗯。”巫十三又靠着山壁坐下了,“你还是先把山神居所找出来吧。不要贪玩了,否则吃了你。”
他语气平淡,虫落的四肢却在瞬间有些发僵。
她不敢应声,抓起衣裙跃出了深渊。
虽然已经接近清晨,但凤凰岭仍然一片静谧。
虫落因巫十三的态度而忐忑不安,在通知苦竹郎君前往凤凰岭之后,自己当先抵达了这里。
可山神的居所,她完全没有头绪。
穿过了浓雾,她在山路漫无目的地乱走。被糕糜先生影响的农人已经回到了村中,虫落知道,只要糕糜先生消失,那让人类患上恶疾甚至化身怪物撕咬同类的虫子就会随之死去。
但即便这样,为了不让曾见过自己的人认出,她还是尽量挑拣偏僻之处行走。
走到河边的时候,她盯着河水,心想万一山神的居所实际上是在河里呢?她怎么找?
呆望了片刻之后,忽然有人从后方拉了她一下。
“你靠太近了。”那男人脸色平静,让她小心脚下,“这几块石头很滑。”
虫落点点头,站到一旁。男人拎着水桶打水,随后又看了她一眼。
“你这么早,到河边做什么?”
男人生得英俊,很合虫落的胃口。
“奴家只是随便走走。”她作出一副娇弱模样,半掩着脸。
“不是想往里跳吧?”男人又问,还是一脸平静的模样。
虫落来连忙摆手:“不是不是。”
男人显然不信。他拎着两只沉重的水桶走上来,思索片刻之后,示意虫落向着河流上游看。
“往前走大约三四里,有一处山崖,挺陡。下面有个池子,挺深。你可以试试从那里跳,一般救不回来。”
虫落:“……”
男人看着她:“就是摔下去之后不是整个人四分五裂,就是泡在池子里面目全非。你仔细想一想。”
虫落原本以为这人是要跟自己套近乎的,但他这几句话说出来,反倒是自己先愣住了。
眼看男人已经提着水桶走进了雾里,虫落连忙藏在树丛之中。确认很难被人发现后,她捏起了法诀。
很快,她的头颅脱离了身体,悄悄缀着那男人前去。
“将军又去打水了?”小米蹲在院子里,用木棍戳金枝的兔子屁股,“你好啊你,居然让将军自己去打水,你干什么吃的!”
“将军怎么不能自己打水了!”金枝挪了挪屁股,幸好他臀部肉厚毛多,小米戳不疼,“我昨夜可是忙活了一整夜,又累又怕。还好意思说我,你怎么不去!”
小米:“不是你和玉叶说凤凰岭上有没脑袋的妖怪吗!我有一点点怕。”
金枝:“呵。”
说话间,杨砚池已经拎着两桶水回到了院子。
小米连忙献殷勤,一边将水倒入缸中,一边告诉杨砚池自己已经做好早饭,他吃完就可以去找山神详细询问昨夜的事情了。
昨天夜里金枝确实是又累又怕地履行了职责。当得知程鸣羽居然用箭射杀了那个邪物,杨砚池抱着玉叶笑得弯下了腰。
他没想到,她居然还真的用上了。
据金枝所说,程鸣羽当时射出箭矢是毫不犹豫的,但随后便吓了一跳,噗通跪倒在地。
随着那邪物的消失,芒泽下方原本站立着的山民也纷纷倒地,把树上小心翼翼缩着的金枝吓得差点掉下地来。
金枝随后便回了家,没有再细看。他们具体在芒泽上说了什么他实际上也一句都没听清楚。
“反正你肯定要去找山神玩儿的。”他缩头缩脑地辩白,“我听得太清楚,你俩还怎么聊呀?”
杨砚池并没有戳破他因为太过胆小而躲得太远的事实。
吃完了早饭,杨砚池果真整整衣裳,朝着留仙台出发了。
小米收拾好碗筷,愁眉苦脸地思索应该如何说动金枝和玉叶两位雌雄大爷化成人形,和自己一同干活。他伸着懒腰转身,眼角余光却瞥见半开的窗子外面有个人正在探头探脑。
那是个挺漂亮的姑娘。
小米心中嘿地一乐,擦擦手正要去招呼,却见那姑娘窜进了屋子。
——不是姑娘。那东西,只有一个漂亮的头。
小米发出能震破屋顶的尖叫,双腿一软,顿时坐在了地上。
那个漂亮脑袋忽然转过了头,冲小米张嘴露出满口獠牙。
金枝与玉叶正在井边打呵欠,却同时被屋内的血腥气惊得耳朵和尾巴都竖了起来。
“小米?!”
两兔转身往屋内跑,双双化作人形踏入屋中时,只听得窗户咔哒一响。
屋中并无其他人,除了血泊之中的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