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在沈三老爷面前颇为乖巧无害的沈宝晴, 此时虽是恼恨,也不敢当面质问孙氏,只得扮起了柔弱, “可是我们平日里侍奉母亲不够尽心, 所以母亲尚在旺年,便忧虑百年之后的事, 只是弟弟妹妹到底年幼些,都是晴儿不孝。”
说着便眼泪涟涟, 欲言又止地看着爹爹, 好像真的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大不孝的事儿一样。
顾言倾听得头皮一阵发麻, 以前顾家从来没有这些鸡毛蒜皮勾心斗角的事儿,不由又多看了沈宝晴一眼,不过才十四五岁的姑娘, 明眸皓齿的,竟这般难缠,也是豁得出脸面。
她不知道沈令平是怎样糊涂的性子,竟能纵容妾室教出这样的女儿来。
一旁被针对的孙氏, 面上依旧淡淡的,似乎对这些人不要脸的程度,已经司空见惯。
不妨郭姨娘道:“姐姐, 若是你觉得膝下空虚的话,不如将我的妙儿过到膝下去,妹妹也安心些。”
郭姨娘共生有三女,长女宝云一早便出了嫁, 妙儿是她的幼女,才八岁。
孙氏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一旁的沈三老爷自顾自地逗着才五岁的幼子东儿,这是向姨娘所出,是三房除沈溪石以外,唯一的男嗣,小娃儿被爹爹逗得哈哈笑,左躲右躲的,沈三老爷一把将东儿抱在怀里,用胡茬子戳着幼子的小脸蛋,对孙氏道:“若是想过个孩子,不如就将东儿改到你名下吧。”
孙氏这时候才有了点反应,微微笑道:“怎么,一向视名利为粪土的老爷,也开始惦记妾身手里的这一点银钱了?”
孙氏眸子含笑,可是谁也不会忽视她语气里的讥讽,沈令平面上瞬时臊红,轻声道:“夫人若是无意,我也不勉强。”说着,宽大的手掌怜爱地摸了摸幼子的小脑袋。
孙氏看在眼里,唇角含了意味不明的笑,“老爷怜子之情,妾身也能体谅一二,待东儿入学以后,再改到妾身名下吧!”
沈令平微微抬了眸子,眼里闪过惊喜,“多谢夫人!”
孙氏没有再多说,望着平郎对东儿舐犊情深的模样,心口微微苦涩,就是这般清风朗月一般的男子,他可以对一个秀才府邸的小家碧玉温言软语,生一个又一个地孩子,却从来不曾对她多看一眼。
他明明那般厌恶钱财这种阿堵物,可是为着自己心疼的幼子,还是厚着脸皮和她开口了,原来名声、骨气这种东西,对上自己的骨血,也是可以暂时抛下的。
沈令平对这唯一的儿子确实是真的疼在心口的,又想着他自己一辈子顶着一个庶子的名声,在京中一众世家子弟当中,一直都颇不受待见,不想东儿以后出府与人相交时,也会为着庶子的身份而面红耳赤。
只是沈令平这一番护犊之情,不过苦了孙氏的心,在多年挚爱郭姨娘眼里,也是甚为刺眼了,心口泛上来一阵寒意,当年沈令平原是要娶她为妻的,却不防被孙家以财压人,最后她以贵妾之礼进府,原先以为平郎爱护她,孙氏无一子半女,她在三房里与正房夫人也无甚区别。
日子顺风顺水地过了二十多年,她女儿都生了三个,平郎竟看中了好友郭秀才的妹妹,二十多年的恩情倒似镜中之花,水中之月,若料到今日之恨,当年也不会委身求全。
却听上首的孙氏又道:“只是彦卿毕竟已娶妻,过些时日又要将絮儿的名字上族谱,不若趁着这回一并改了吧!”孙氏是铁了心要将自己手里的所有东西都交给沈溪石的,便是她占着的这个嫡妻的名分所能得到的好处,也一并给了去。
顾言倾见孙氏这般执着,倒是越发闹不明白,默默地看了一眼沈溪石,沈溪石无所谓地笑了一笑,这些东西于现在的他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已然不需要了。
示意言倾无须上心。
他多年未回这沈府,许多年没看过这一出戏码,一时倒觉得有几分新鲜,这些侯伯高门,再是繁花着锦的外表下,也难掩盖内里的腐烂恶臭。
茶倒是花茶,唇齿留香,是徽州新采上来的云片,沈溪石让一旁的女使又给他添了一盏,慢悠悠地品着。
顾言倾见他这般,也就当自个今日不过是错入了戏园子,看高几上的果脯样式新颖,拈了一枚,放到嘴里的时候,发觉这枨元片儿腌渍的时候,放了些许忍冬香,有些别致的香甜。
她一直都是知道孙氏的娘家家资丰厚,沈伯爷当时便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为自己的庶子求娶这一门亲事。
可是能让三司使沈顺宜的孙子看重的家资,想来比她和外界所认为的丰厚还要高好几个层次吧,也难怪孙氏身为不受宠的庶子息妇,在这后宅里,吃穿用度,却是处处精贵雅致。
见入族谱的事,暂时告一段落,顾言倾让藿儿和絮儿将给沈家各房备下的荷包、袜子等针线绣件拿了出来,对孙氏笑道:“这是儿息给娘和爹爹、弟弟妹妹们备的见面礼,一点心意,弟弟妹妹们莫嫌弃才是。”
正说着,藿儿和荔儿便从外头抬了一个漆红芙蓉箱子过来,拿出了沈家三房的一份,箱子还剩三分之二,顾言倾又道:“想来今日大伯、大伯娘和二伯、二婶娘都没有空儿见我们,余下的这些,还劳烦娘亲帮我转交一下。”
孙氏看了一眼手中的镶着蓝宝石的两指来宽的抹额,又看了一眼庶女手里的绣活繁复的荷包,笑道:“絮儿真是有心了,这些东西最费眼睛,以后交给女使妈妈们做便是,切莫再自己动手了。”
这些原就是林府里的绣娘们做的,孙氏又岂有不明白的,不过是在三房跟前,变着法儿给顾絮长脸罢了,顾絮自是笑着应下。
沈溪石见事儿说的差不多,也不准备多待,便要告辞,孙氏留饭,顾言倾知道夫君已然一刻都不想多留,坚辞了。
两人刚出三房的小院门,早有沈家老祖宗派来的妈妈在外头候着,“老祖宗刚起,让三郎君让去荣恩堂走一趟。”这妈妈下巴微抬,睥睨了沈溪石身边的顾言倾一眼。
高门出汈奴,顾言倾一直都知道的,不过看到沈府的一个妈妈也敢这般和溪石说话,心里还是为他委屈,即便是爬到了枢密副使的位置,在沈家,依旧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哦?老祖宗才起?”沈溪石不以为意地问道。
那妈妈冷淡地道:“是,知道三郎君和三少夫人今日过来请安,已经通知了各房都过去了,三郎君莫耽误了时辰,老祖宗又要不高兴的。”
“既是如此,想来老祖宗还没有用早饭,溪石倒是不便过去打扰她老人家了。”
说完,又对言倾道:“夫人,我们回府吧!”
传话的妈妈:“……”
见沈溪石真的要走,心上又是一慌,若是请不去,老祖宗恼羞成怒,少不得拿她开刷,顿时急道:“三郎君,侯爷和各房都过去了!”
“哦?又与我何干?”沈溪石漠然地瞥了那妈妈一眼,牵着言倾的手,往门口去。
顾言倾也知道彦卿和沈家的关系,跟在他身后,一步都没有多停留,只是等出了沈家大门,顾言倾还是有些担心地道:“夫君,若是这般,那上族谱的事,沈家这边可会做手脚?”
沈溪石回身看了一眼,威严赫赫的伯府朱漆镂花大门,轻声道:“即便没有今日之事,他们也不会轻易让你上族谱,不过不是什么事,都是由他们说了算的。”这里,曾经是他和阿倾相遇的地方,所有的好梦开始的地方,其实,说起来,他好像也并没有多仇恨了。
沈溪石握着身边人的手,从来没有过的踏实感充盈在心口,“絮儿,我们不会再来了。”
言倾看夫君胸有成竹的模样,笑道:“你可是有了什么法子?”
“没有,不过我想陛下应该有法子。”陛下都想着让他卖一辈子的命,这么点小事想来不会推脱。
那妈妈眼看沈溪石当真就这般不管不顾地走了,顿时傻了言,万想不到事情当真要弄砸,转过头来求起了三夫人孙氏,孙氏已然存了与沈府决裂的心,任是那妈妈说些危言耸听的话,也不以为意,扶着女使的手,进了自个院子,从小门回到了一家在外头新置办的宅子里。
沈令平是自来不管后宅的事的,牵着小东儿,带着向氏也跟着孙氏从小门走了。
沈宝晴看着嫡母竟敢不遵从老祖宗的意思,心上一喜,对手足无措的妈妈道:“妈妈不用担心,今个三哥哥还留了好些礼物在我们院里呢,说是送给各房的,妈妈让人把这些抬去,自有我在老祖宗跟前,给妈妈圆起来。”
那妈妈立即便对着沈宝晴千恩万谢起来,“老奴谢谢八娘子,八娘子果然是菩萨跟前的小仙童转世,怪道老祖宗也常说,八娘子福泽深厚。”
沈宝晴含笑谦虚了两句,她知道今日之后,这妈妈便是为了堵她的嘴,也会在外头拼命地说她好话,收买人心这种事,姨娘早早便教过她。
沈宝晴带着今个顾絮送的荷包,到荣恩堂的时候,里头乌泱泱地做了各房的长辈和小娘子、小郎君,沈家太夫人莫氏见到派去的妈妈只带了八娘子过来,当即便皱了眉,“三郎和新嫁娘呢?”
妈妈屈膝回话道:“老祖宗,三郎带着三少夫人走了!”
“走了?”莫氏蓦地提了好几度音,荣恩堂里的众人瞬时个个敛声屏气,就怕战火延伸到自个跟前来。
伯爷沈仁朴摸着胡须,出声问道:“你的话当真传到了?”却是不怒自威。
妈妈战战兢兢地道:“老奴当真传到了,三夫人、三老爷和八娘子都在,只是老奴说完以后,三郎君说,说不打扰老祖宗休息。”
“哼!这个畜生!”莫氏到底忍不住又咒骂了一句。
沈宝晴见火候差不过,小声地嗫嚅道:“其实也怪不得三哥哥,三哥哥原是要来的,只是,只是母亲说,老祖宗自来是要到辰时才起的,想来还没有休息好。”
莫氏自来没有辰时才起过,不过对孙氏她自来都是说辰时才起,是以每每孙氏来请安的时候,都是从卯时正便在门口候着,一直到辰时正,足足站满两个小时。
此时沈宝晴这般说,便是间接地揭露孙氏对给莫氏请安的不满了。
莫氏淡淡地看了一眼这三房的重孙女,淡道:“晴儿有心了。”莫氏讨厌沈溪石也不是没有缘由的,当今太后是她的嫡亲女儿,自幼放在手心里头按照一国之母的标准教养大的,就怕摔了磕了,她的女儿自出生起,便注定了是要入宫的,好容易战战兢兢地在后宫里挨了十多年,熬过了一任又一任的宠妃,先帝总算有意要立她外孙为太子,在这当口儿,沈清薇那贱胚子,竟敢给沈家抹黑,私`通先帝,珠胎暗结!
是以,莫氏对沈溪石的厌恶,并不比自家女儿少一分。当年是碍着先帝,不敢动沈溪石,不想先帝在去世前竟逼着茉儿发毒誓,不会要这孽畜的性命。
但是莫氏作为沈家的老祖宗,尚且不会被仇恨这种东西冲昏头脑,她知道败家的根源往往是从内里生了毒瘤开始,眼见着八娘子连自个的嫡母都敢诋毁,心里不由有些警醒,只是到底是自己的重孙女,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莫氏也没有下她的脸。
在沈家,女儿的颜面自来重要,谁能知道这些女孩子里,还能不能出一位宠妃或皇后呢!
当下,莫氏没有再问沈溪石的事儿,让妈妈将顾絮带来的绣件儿都分了。
沈宝晴没有得到预料之中的结果,心里毛躁躁的,忽然觉得头顶的目光带着一点寒意,浑身不由一哆嗦。
第62章 别无二致
沈宝晴忐忑地从荣恩堂回到自家姨娘住的小院子的时候, 妹妹正在院子里玩灯笼草,串在耳朵上,见姐姐回来, 笑着跑了过去, “姐姐,送你一对。”
沈宝晴皱着眉看都没看一眼, 将扑过来的妹妹往右边一推,“姨娘呢?”
妙儿脚下一个不稳, 便跌在了地上, 举着灯笼草的手现在抓了一手灰尘, 先还欢快明艳的灯笼草皱巴巴的,手上沾了些草的绿汁,委屈巴巴地看着姐姐, 小人儿素来最敏感,已然看出姐姐心情不好,自己默默地爬了起来。
郭姨娘听到动静出来的时候,便看到小女儿身上灰扑扑的, 耷拉着脑袋,顿时便瞪了一眼二女儿,过来抱起了小女儿, 柔声问道:“妙儿不哭,姨娘拿酥酪给你吃好不好?”
妙儿一听见有吃的,立即亮了眼睛,可还是有些怕姐姐似的, 小心翼翼地偷看了一眼姐姐,躲在娘亲的脖子里,不吱声,半晌低声道:“姨娘,姐姐有吗?”
这一句话,让郭姨娘心里又是一软,右脸颊贴了贴小女儿粉嘟嘟的小脸,整颗心都要化了,转身便抱了妙儿走,也没睬二女儿,沈宝晴只听她哄着妹妹道:“妙儿小,都是妙儿的,妙儿还想吃什么,姨娘吩咐厨房给妙儿做。”
郭氏偏疼小女儿也不是没有缘由的,前头两个女儿都是她和平郎蜜里调油的时候有的,性子养得难免娇惯了些,只是这一个小女儿,怀她的时候,向氏进了府,她才痛彻心扉地理解那句“只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
她脾气不好,这小女儿却尚在襁褓里头便不哭不闹的,等到了会爬会走,经常亲她的眼睛,真正的贴心小棉袄,让后宅失意的郭氏,为着这么个小女儿,也得强撑着精神和向氏斗了起来。
她知道,她若是一味的认输服软,不仅孙氏和向氏会得意,她的女儿在这深宅大院里头,也会举步维艰。
可以说妙儿是郭氏这几年唯一的动力,此时看到二女儿这般欺负小女儿,心里自是不乐。却不知道,她今日的这一步,间接成了二女儿日后疯狂举动的□□。
此时的沈宝晴,刚受了老祖宗的厌弃,转眼又见娘亲更偏疼小妹妹,想到今日见沈溪石时,娘亲提出将妹妹转到嫡母的名下,却只字未提她的名字,顿时觉得,她若是想谋一个好的前程,已然不能全然靠娘亲了。
她能靠的,只有自己。
想到这里,沈宝晴便去了主院里头给嫡母请安。
荣恩堂里,此时只剩下了沈伯爷和老祖宗莫氏两个人,莫氏转着手上的舍利佛珠,淡淡地问儿子:“我听说老三的息妇要将那贱`种转到自己名下来?”
沈仁朴一愣,沈溪石刚刚走,母亲这边便得了三房的消息,想来母亲这些年一直放了人在盯着三房,一时也不戳破,斟酌着道:“娘,眼下他得陛下的青眼,昨儿个婚宴,陛下携了惠妃娘娘还去喝了一杯喜酒呢,历朝历代,哪位臣子有这样的殊荣。”
“哼,他再得陛下的喜欢,陛下也是我们茉儿肚里出来的,还能为着他,和你这个舅舅对着来?你也不要拿这些面上的事唬弄我,你娘虽上了年纪,还没到老糊涂的程度。”莫氏说着,掀了眼皮看了一眼儿子。
沈仁朴心里一阵气苦,若是以往,伯府即便违着陛下的喜好,做些什么,有太后在,也无伤大雅,但是眼下毅儿在西北那边的情况尚且不明,若是汾州再被攻陷,京城这边想瞒也瞒不住了,到时候陛下必然会盛怒,这节骨眼儿,沈仁朴并不想再惹是非,往自家身上招仇恨,可是内里的缘由,他又不敢和母亲说。
母亲毕竟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
沈仁朴对着娘亲咄咄逼人的眼睛,苦着脸道:“娘,眼下太后不在宫中,音信不通,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实在是我们总和陛下对着来,多少的情分也有折损光了的时候,这一回,您就听儿子的吧!”
莫氏想到女儿,一双布满皱纹的眼睛,审视地看了儿子一眼:“你说,你妹妹这一回去广元寺,究竟是为了什么,竟是连你也不露半句口风?”
沈仁朴知道,今个不在老娘这里露点口风,他怕是也走不开身,只得隐晦地道:“娘,您说小妹眼下最担心的是什么?”顿了一下又道:“儿子想着,大概便是这件事了,只是小妹连你我都不说,想来此事事关重要,娘你心里清楚便好,万不可露了一句。”
女儿心里最担心的是什么,莫氏自是知道的,陛下不喜欢大皇子,皇储一直悬而未定,还能有比这事更让女儿操心的?莫氏几乎是瞬时就想到了杜贵妃定然是有了身孕。
杜贵妃和淑太妃交情匪浅,当年隐隐绰绰地说,杜贵妃是淑太妃的姨侄女儿,而淑太妃却是茉儿一手提携起来的,自来是茉儿的人。这杜贵妃顺理成章也是她们沈家这边的人。
皇上又一直属意让杜贵妃的孩子为太子,只差一胎呱呱落地的男娃,她沈家尚可续一朝荣华。
想到这里,莫氏锐利的眼眸里闪过一轮精光,顿时也不在乎沈溪石由庶转嫡和顾絮入族谱的事儿了,尚掩不住兴奋地嘱咐儿子道:“眼下万不可给茉儿惹是非,吩咐府里的小子们,这一年都规规矩矩地在府里待着,谁要是敢出去惹事,家法伺候,明儿个,我就进我的小佛堂里给茉儿和贵妃祈福。”
沈仁朴不想娘亲这一把年纪,还为沈家操这些心,有些于心不忍地唤了一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