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脩一愣,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钱月牵解释道:“兵营里有个不外传的法子,譬如我要从应天府往济南府递消息,那么在应天往济南这一条线上,分有距应天五十里的甲城,一百里的乙城,两百里的丙城,我会先分派三人往这三处地方传信,按说甲城一两日,乙城三四日,丙城十日内就有回音,因此,倘若没消息传回来,就说明我派出去的人被截了。
“自然,一旦消息被截,也不声张,而是继续派人出去,看是谁截的消息,再一层一层往上找,揪出主使。这是大随兵部与都司内部的行事法子,里头的人员也有专门的一套调配规则,通常在战时才用,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如何运作,但何苋身为兵部侍郎,却是知情的。”(注)
言脩愣道:“所以柳大人与钱大人的意思是,今日何大人去刑部,不单单是为了想法子找苏大人,而是发现消息递不出去,已然发现这事与陈侍郎,甚至柳大人有关,打算对我们动手?”
钱月牵“嗯”了一声:“别忘了,陛下的密诏还在他们手里呢。”
柳朝明忽然问:“安南行商的案子,‘证据’找得怎么样了?”
言脩道:“回大人,‘证据’已差不多齐了,苏大人‘失踪’前,已查到万万两白银流入了达丹境内,户部,兵部,刑部几位大人也正追查此事,刚好与我们手头的‘证据’对上。但是,我们毕竟要用这桩案子状告苏大人,单有证据还不行,还需寻证人,否则难以服众。两年前七殿下查苏大人身世时,将苏大人的妹妹,苏宛小姐请来京师,苏家小姐在京师呆了没几日,便被送走了,下官虽已分人去找,但苏大人在京师势力太大,想必要花些时日。”
柳朝明想了想道:“状告苏时雨的事先缓一缓。”
他站起身:“钱月牵,你去刑部找方侍郎,这两日分派人手盯着吴寂枝,翟迪不在京师,苏时雨最信得过的人就是他,只有他知道密诏在何处,等他取了密诏,命人将他拿下,把密诏烧了。”
“言脩,带上侍卫与巡城史,随本官去文远侯府。”
齐帛远九月初二进宫过后,并未能于翌日离开京师——吴寂枝等人发现苏晋没来廷议,查出她匆匆回府是因齐帛远之故,便派人去将行至正阳门的文远侯截了下来。
言脩随柳朝明登上马车,心中还狐疑,不知为何要在这时赶往文远侯府。
然而,当一行人等行至府外,他便全然明白了过来。
府门前有两行官兵列阵,分是刑部与兵部的人,府门是洞开的,里头似乎有吵嚷的杂音,仔细听去,像是府内的小厮正与什么人争执。
外头守着的官员是刑部一名主事,一见柳朝明与言脩来了,脸色一白,连忙带着人上来拜见。
柳朝明面有愠怒之色,没理会这一众跪下的官员,拂袖迈入府中。
侯府内,两名刑部的小吏正给齐帛远上颈枷,一旁立着的,除了刑部刘郎中,另一人正是兵部侍郎何苋。
方才与人争执的小厮被人押解在地,一见柳朝明到此,连扑带爬地跪行上来道:“首辅大人,我家老爷好歹正二品侯爷,放眼整个京师无人敢不敬,今他等却要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我老爷带回宫审问,敢问天理何在?”
刑部刘郎中道:“满朝文武皆知,苏大人是在见过文远侯后,突然回府不见的,我等只是将侯爷请回宫问几句话罢了,何至于有‘莫须有’的罪名?”
“问几句话不能在侯府问?偏生要兴师动众地带这许多官差来拿人?”小厮怫怒道。
又看向柳朝明:“大人不知,侯爷知道苏大人是在与他想见过后失踪的,一连数日自责不已,时时刻刻也在想法子帮忙找人。”
他跪行数步,自案头取下一份状纸,呈与柳朝明:“大人请看,这是我家侯爷写的证词,上头记录了九月初二当日他与苏大人说的每一句话,侯爷已打算进宫一起寻人了,他们偏生要用这种方式将侯爷‘请’走!”
柳朝明接过状纸一看,心中一顿,满篇的“柳昀”二字入眼。
他的玉玦,他与她的旧日事。
原来当日她私下里与文远侯就说了这些。
他将状纸递给言脩,看了一眼齐帛远颈上的枷锁,言简意赅道:“打开。”
“柳大人。”何苋道,出示了一份由六部与大理寺四品以上官员共同署名的令状,“昨日言鼎堂议事,已定由下官主持寻找苏大人,下官不过是请文远侯回宫问几句话罢了,柳大人不至于拦阻吧?”
看了一眼手握铜钥,不知该不该开枷锁的小吏,又道,“再者说,苏大人失踪,文远侯本就有嫌疑,带上枷锁进宫不为过。大人放心,下官只要问过话,三日内,定将文远侯平平安安地送回府。”
柳朝明面无表情,心中岂会不知何苋等人心里的主意。
怀疑文远侯是假,怀疑他内阁首辅,左都御史才是真。
将文远侯请走只是一个幌子,目的是为了利用文远侯供出他柳昀的名字,只要得了印着二品侯爷手印的状词——不管状词是真是假——那刑部便有足够的理由弹劾内阁首辅。
只要将苏晋失踪的案子,切切实实地推到柳昀身上,他们一党的人,就还有喘息的机会,就还有力气争下去。
然而,柳昀为人杀伐果决,岂会留给对手这样的机会?
“将文远侯带走可以。”柳朝明淡淡道,“但不是今日。”
话音落,他声色一凉:“言脩,命人将兵部侍郎何苋拿下。”
“是!”
片刻之间,只见数名身着甲胄的侍卫鱼贯而入,将侯府正堂围得水泄不通,为首一人竟是锦衣卫副指挥使韦姜。
两名侍卫领命上前,要将何苋押解在地,刑部的刘郎中抬手一拦道:“敢问柳大人,因何罪名竟要缉拿堂堂兵部三品侍郎?”
柳朝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吐出五个字:“安南行商案。”
何苋面色一变:“你血口喷人,安南行商案分明是你与十殿下干的好事!”
“何大人休要诬蔑柳大人!”言脩喝道,随即从怀里取出一份令状,数封密函,以及月初从兵部发出,递去邛州,查探流入达丹银两的急信,“证据与状书都在此,我都察院已查到,从安南流入大随的万万两白银,被一名邛州的茶商转移去了达丹,而日前从兵部发出去邛州的信,查明是何大人亲笔所书,正证明了何大人与这万两白银有关。”
何苋道:“那信正是刑部拖本官以军函写去查案的,本非犯案,柳大人既有本事截信,就没工夫细读?”
刘郎中道:“正是,且此案原是我刑部在查,哪怕苏大人暂不在宫中,只要她一日未将此案移交都察院,都察院便不该多作干涉,哪怕要查,也只是查纲纪。二位大人的纲纪这么正,何不摊开来将信念给所有人听,让大家都瞧瞧此信是否是何大人犯案的证据。”
言脩正欲开口,柳朝明抬手将他一拦,冷清清地道:“这封军函确实不能证明何侍郎就是犯案之人,是以本官亦只是先请他回都察院问话。”
往一旁扫了一眼,再一次吩咐:“拿人。”
这一回,竟是锦衣卫的韦姜亲自上前要擒何苋。
刘郎中闪身往何苋跟前一挡:“柳大人,言大人,韦大人,何大人乃一部堂官,堂堂三品侍郎,便是要拿人,也该由内阁与七卿议定,内阁三位辅臣,苏大人沈大人均没发话,遑论七卿?再者说,都察院拿人,韦大人一名亲军卫的指挥使,凭什么掺和?!”
不过一名郎中,一而再,再而三地阻路。
以为自己真拿他们没法子么?
柳朝明的眸光与声音顿时森寒:“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区区三品侍郎。”
一拂袖,一字一句如堕冰窖:“阻挠三法司办案,何罪?”
言脩回道:“回大人,轻则鞭笞,重则,极刑。”
“杀了。”
两个字如坚冰掷地,发出噬骨之音,下一刻,韦姜的手就扶上腰间剑柄,一道刃光闪过,刘郎中的头颅瞬时滚落地面。
滚烫的鲜血溅了何苋一身。
他睁着眼,愣愣地看着落在脚畔的头颅,在意识到一个事实的同时,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柳昀根本不是来与他们说理查案的,他就是来要他们的命的。
对柳昀而言,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一党的人,只有该不该死,如何死,死了起什么作用的分别,早已没了如何争,如何斗。
因为彼此都是绝路。
何苋浑身一软,一下瘫坐在地,随他而来大小官员与他一样,也都瑟瑟跪于地上,像是等候发落的罪人。
柳朝明没再吩咐,侍卫已将这一行人带上颈枷,一个一个请了出去,又将侯府正堂染了血的地板擦洗干净。
柳朝明从一名小吏手里接过铜钥,亲自为齐帛远开了锁,屏退了众人,恭恭敬敬地施以一揖:“学生原该月初就来拜谢恩师,拖到今日,实在情非得已。”
齐帛远已近古稀之年,方才一番折腾,令他脸色颓败不已,在一旁落了座,缓了半晌才道:“老夫原不想搅进这风云里,但,终究不愿见你落败,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
柳朝明沉默了一下,问:“敢问恩师,您可是从四殿下处得知学生的计划?”
齐帛远没答话,但柳昀心里已有了答案。
他又问:“四殿下既请得动恩师出手,一定是有诺于恩师。他允诺了恩师什么?”
然而此问出,那头依旧是茫茫无回音。
柳朝明于是不再追问,只道:“京师太艰险,恩师因此事搅进局中,难免会受波及,学生明日会亲自命人送恩师去杭州。”
说完一揖,折身往府外走去。
酉时时分,无晚霞当空,四下都是肃杀的风声,天边层云翻卷,浓浓一蓬乌色。
齐帛远抬目望去,柳昀形单影只,正走在这风声里,云霾下。
而京师,就要变天了。
第200章 二零零章
转入十月,霜深露重, 天又冷寒几分, 云团子在天穹蓄积起来, 层层压境,却并不下雪,云厚到无以为继了,便落一场雨。
雨水也是见好就收, 于是云霾散不去,始终悬在宫楼上。
小雪节当日, 安南行商案审结完毕。
此一案中, 兵部侍郎何苋勾结原岭南伍州府知府,邛州祁姓茶商,将大量货物贩入安南,牟取巨额私利,贪赃枉法,罪不可赦, 处以枭首极刑。
其余涉案人员,原刑部郎中吴寂枝,大理寺寺正,鸿胪寺卿, 吏部户部刑部七名主事,新任户部右侍郎, 被处以流放或鞭笞, 另还有诸多官员或被革职, 或遭贬谪。
内阁首辅,左都御史柳朝明,当日着绯袍,呈证据于奉天殿,以景元年间,景元帝与七王朱沢微的数封亲笔信,弹劾内阁次辅,刑部尚书苏晋,指证她亦牵扯在岭南行商案中。
然而,由于朱景元与朱沢微的亲笔信多是与查明苏晋的身世有关,内容模棱两可,并不能作为问罪的铁证,一品国公,兵部尚书龚荃与大理寺卿张石山又极力为苏晋辩驳,是以苏晋的罪名、涉案的深浅,都尚需查明。
饶是如此,在这日之后,苏晋的“失踪”在一定程度上就成了“畏罪潜逃”。
这场变革如突然袭来的飓风骤雨,短短一月间,沈苏与柳昀分庭抗礼的局面溃散瓦解,变成柳昀一人独大。
朝野中虽有异声,却惧于柳朝明的雷霆手腕,不敢闹得狠了。
再者说,前有苏时雨“畏罪失踪”,后有何苋“杀一儆百”,朱景元与朱沢微的亲笔信就摆在言鼎堂,便是质疑,总不能质疑到先帝身上去。
原沈苏一党,或倾向于沈苏一党的人于是蛰伏起来,一面往京外递消息,一面静待晋安帝与沈青樾归来。
何苋是小雪节当日被处斩的,其余被流放,被贬谪的官员也在此后五日送离京师。
小雪事变后,朝野上下一片萧肃,明明无雪,人人的脸上都凝着寒霜。
奇怪的是,从随宫往外走,穿过正午门,承天门,来到应天府街道巷陌,越往外越平静,朝野的动荡并没有波及到百姓,除了前一阵儿各部衙门兴师动众地找过什么人外,阎闾之间一片宁和。
这一场上位者之间的争斗,仿佛被扼住了咽喉,一切尔虞我诈,波云诡谲,都被绕宫而流的护城河锁在了四方随宫之中。
而巍巍重檐深殿,寻常人望上一眼,都觉得遥不可及。
阿留的目光自宫楼收回,对承天门外,等着自己的车夫道:“劳驾。”
他是进宫为柳朝明送用度的,回府的路上,令马车绕去一处杂货铺子,买了些女儿家的事物。
到柳府已过巳时,又去膳房,亲自令做了一份午膳,他最会照顾人,这几年性子静下来,看了些医书,知道女儿家的身子骨不一样,要细细补,细细养。
阿留把买好的事物与午膳送去给苏晋时,独自在书房外站了一会儿。
她已被关了月余时日,阿留起初以为她会闹,会想着逃,会不顾一切地央求自己与三哥带她出府,没想到她没有。
不过第二日,苏时雨就冷静下来,每日都好好用膳,其余时候,或是坐在桌案前看书,或是坐在窗旁看天色,仿佛认命一般,只有眼底深重的乌青,让他知道她原来睡不好,几乎日日醒着等天亮。
阿留其实很想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