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孕中忧思过重……孩子胎里受惊……生产时一尸两命……”
这是她派人去调查时得到的回答,饶是冷漠如她,见到儿子终日惶惶,魂不守舍的模样,也忍不住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真的做错了?
可她来不及忏悔,宋淮远便在萧蔓头七那日留书出走,言“永失我爱,愿长相随”,她暗中差人找了半年,才不得不承认,他那痴心的儿子,真的是为萧蔓殉情去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不欲生让她一夜之间苍老不少,可宣宁侯府不能倒,她只得强打起精神去宗室报了宋淮远的死讯,匆忙办了丧礼。可怜她连儿子的尸首都不能拥有,现在宋家的陵墓里,宋淮远的棺椁中只有他的衣物。
南阳太长公主知道,这是她一贯孝顺的儿子对她最大的惩罚。
她终于认命,从宗室里过继了一个男丁为宋淮远继承香火,惟愿将宋长清抚养长大,让宣宁侯府永远延续下去。
却阴差阳错从当年为萧蔓接生的婆子那里得知,当年萧蔓生下来的女婴并不是死胎,只不知为何到宋淮远手里的那个却是死的。
那婆子家中儿子犯了事,被宣宁侯府的人撞见,她却口不择言,道她认识吏部侍郎家的人,让放她儿子一码。
事情层层上报,到了侯府管家处,管家是知道府中与萧府的龃龉的,便告与她知晓,经过重重盘问,她才知晓当年那孩子不仅没死,肩颈还有花瓣状的胎记。
如今季如霜和萧涟歌身上皆有,她才难以判断。萧涟歌比季如霜还要肖似萧蔓几分,但他们是至亲姑侄,侄女肖姑的事不是没有;而季如霜不仅与萧蔓有几分相似,那浓眉大眼,甚至有几分宋氏血脉的影子。
南阳太长公主是早就与季如霜接触过的,且私心盼着她就是自己的孙女儿。季如霜嘴甜又娇柔,见她时一口一个太长公主叫得亲热,让她心中熨帖,想着如果真是她的孙女儿,那感觉也不赖。
最重要的是,季如霜和萧家人半点关系也没有,而萧涟歌倘若是她孙女儿的话,肯定会跟旁的萧家人一样仇恨她。
她心中没有定论,太皇太后叹口气,道,“你若是没办法确定,那就再查查。季如霜不是季家女,这点咱们已经查清楚了,萧涟歌那边,我再派人帮你查查?”
南阳太长公主摇头,冷淡道,“剩下的事我自己会查,不劳你费心了。”
太皇太后皱眉,不再强求,只道,“不要忘了你答应过哀家的事。”
南阳太长公主冷哼一声,“本宫不会忘。”
涟歌直到用膳时刻,都未能再见到太皇太后,她也不着急,安安心心用了太后赐下来的御膳,足足十八种菜式,她每样尝了两口便撑得受不住了。
用罢午膳,涟歌提出要回府,在偏殿伺候的宫人拿不定主意,道,“容奴婢先行问过太皇太后。”
不多时宫人回来道,“二姑娘,太皇太后正在歇晌午,您若觉得无趣,可去御花园里走走。”
涟歌皱眉,“太皇太后歇晌午一般是多久?”
宫人低眉顺眼,答曰,“一个时辰。”
涟歌知道新帝尚未立后纳妃,太后太妃们又都是深居简出的人,不用怕冲撞到哪位贵人,略踟蹰一会还是决定听从那宫人的建议,去御花园走走。
带了两个宫人领路,便一路从璟阳宫往御花园而去。夏季的御花园,自然是姹紫嫣红,百花争艳的好地方,各色品种名贵的花朵绿植迸发着勃勃生机,另人望而生趣,心旷神怡。
涟歌在心里计算好时间,打算在御花园各处看看,打发半个时辰当消食。御花园深广,像涟歌这样初来乍到之人,很容易便迷了眼,行至一处假山上,再不肯多走两步,上了凉亭去歇息。
高处自有高处的好,能将整个御花园的美尽收眼底,涟歌极目眺望,却瞧见不远处的月行拱门处,行过来一群人。
当先者着是一身明黄,长身玉立,脚步生风,将身后的宫人甩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
行的近了,能看清那人的脸,面如冠玉,气韵尊贵。
涟歌一下跌坐到地上。
跟着她的两个宫人一惊,道,“二姑娘……”
傅彦行听见声音,轻蹙眉头,流安轻声呵斥道,“陛下圣驾在此,何人敢喧哗……”
那两个宫人忙将涟歌从假山上扶下来,说是扶,其实跟拖差不多——涟歌早在认出那人是谁时便被吓得失了力,站也站不稳了——扶着涟歌的宫女跪到地上,请罪道,“奴婢是璟阳宫的宫人,带吏部侍郎家的二姑娘来御花园转转,不曾想惊扰了圣驾,求陛下恕罪。”
傅彦行自然一下就认出了涟歌,但他不动声色,只低低打量她,小少女跪在地上,头垂得低低地,露出颀长光洁的颈项,精致的肩背带着流逸超然的弧度,让人想起六月里太液池里的菏叶,在微风摇曳里承载着明丽流芳,比端午节那天在昏暗光景下见到的更令人悸动。
她似乎是在微微颤抖。
“呵……”傅彦行薄唇微勾,知道她已经认出自己,语气沉沉,恶劣道,“吏部侍郎家的姑娘?抬起头来。”
涟歌将头抬起,眼睛只敢落到他衣摆上的祥云金龙上,长长的羽睫颤颤巍巍,泄露出主人最真实的情态。
她在害怕。
这样的认知另傅彦行莫名不快——他分明是得了霍青的信息故意来让她撞见他的,那日她没能认出他,让他很愤怒,可现在她认出他来了,他依然愤怒。
“退下吧。”傅彦行摆手,转身又从御花园的另一边走了。
涟歌腿脚发软,好半晌才从地上站起来,心中后怕不已。
她在濮阳救的那个少年,竟然是当今皇帝!
多么惊悚的一件事。
那段时间里她对他多次不敬,最后还摔碎了他的玉——她这是多该死呀!
涟歌越想越害怕,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想哭又不敢哭,落到那两个宫人眼里却是一副被天威吓坏的模样。
涟歌不知自己是怎么出的宫,亦不知是怎么回到萧府的,待见了萧洵,一下扑到他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将他吓得不轻。
“眠眠,可是进宫受委屈了?”他捏紧拳头,有些心疼,问道。
涟歌摇头,这回她是真的不敢说了,这段时间兄长都在暗中找寻她救的那位少年,若是被他知道她所救之人是这天下的主宰,只会让他跟着担惊受怕。
涟歌擦擦脸上的泪,道,“就是去了一趟陌生的地方,愈发觉得家里好了。”
萧洵轻笑道,“人人都说宫里好,怎地到了你嘴里,倒成了被嫌弃的地方了。”
涟歌调皮吐舌,强颜笑道,“我可不是那意思,谁敢嫌弃陛下住的地方啊。”
他看出涟歌心中存了事,但不欲逼她,便道,“过几日哥哥带你去城外玩玩。”
涟歌笑着点头,可怜巴巴道,“哥哥,我想回濮阳了。”
萧洵捏捏她的脸,笑道,“现下后悔偷偷跟我来金陵了?可是没有办法,会试之前哥哥没办法送你回去了。”
涟歌也知道她现下不可能再回去,眼神暗淡下来,垂着头,道,“我知道的,这段时间我会乖乖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兄妹二人正说着话,青枝过来道,“二姑娘,濮阳来人了。”
涟歌一下笑开,问道,“谁来了?”
她心中很有些明白,多半是莳花和莳萝到了,就听青枝道,“是莳花和莳萝到了。”
说话间萧涟漪打了帘子进了西厢房,身后跟着两个俊俏的丫鬟,正是莳花和莳萝。
主仆三人一月不见,自然感伤,涟歌本就心中苦闷,见了她们俩更是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一时间三人抱着哭成一团。
萧涟漪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道,“眠眠,祖母还在等你去回话。”
涟歌忙止住眼泪,让莳萝给换了衣裳,方随萧涟漪一道去了福寿居,萧洵便回了西府去温书,道晚些时候再去向祖母请安。
萧老夫人瞧见她眼眶红红,十分心疼,待问清缘由,笑道,“你和你那两个侍女真真是主仆情深。”
涟歌想到自己偷偷从濮阳里出来的事,知道她们俩隔了这么久才来金陵,多半是被父母亲惩罚过,动不得身,闻言便有些赧然,道,“其实跟着孙女儿,她们也受了很多罚。”
萧老夫人道,“主子做错事,下人必须担责,你若是真心疼她们,往后便少做着出格的事。”
涟歌现在很是明白这话的意思,笑着点头。萧老夫人又细致地问了她去璟阳宫里以后发生的事,见她没说出什么不同寻常之事来,悬了半日的心才彻底落下地来。
“祖母,孙女儿觉得,您似乎很怕我与宫中贵人接触,可以告诉我这是为何吗?”涟歌咂摸出些旁的意思来,问道。
萧老夫人叹口气,道,“你姑姑当年便是因宣宁侯府的南阳太长公主才过世的,所以祖母不太喜欢和她接触罢了。”
南阳太长公主和太皇太后交好的事,涟歌是知道的,闻言表示理解,却又十分诧异,“姑姑怎会因……”
她话还未说完,萧老夫人便道,“这关乎你姑姑的很多往事,祖母不想多说,眠眠不要再问了,等时机成熟了,我会告诉你们的。”
一旁的萧涟漪也是第一次听家人讲到英年早逝的姑姑的死因,又听到南阳太长公主的名字,和涟歌一样惊讶。
姐妹俩知道姑姑是祖母心头的痛,便很懂事的压下好奇,不再多问。
太皇太后送走南阳太长公主以后,才召偏殿的宫人过来询问涟歌一人待在偏殿里做了什么,那宫人是陪着涟歌去御花园的,便道,“萧二姑娘很安静,问奴婢拿了一本书看到用午膳,只是用完午膳后去御花园里走了一会儿,碰到了陛下。”
太皇太后狭长的凤目睁开,饶有兴致问道,“她表现如何?”
那宫人仔细回想着涟歌当时的样子,斟酌道,“萧姑娘似乎被陛下的天威吓到了,身子都在发抖,陛下都离开许久了,她才恢复些力气得以站起身来。”
太皇太后轻笑道,“可惜了。”瞧着她稳重,在陛下面前却是个那样的反应,怪不得是在地方上长大的。
她唤来钟易道,“去内务府吩咐一下,给那位萧姑娘送些东西去。就说哀家今日和她说完话,心情很愉快。”
那萧氏女如今身份未明,为了宣宁侯府那边,她也该做做表面功夫。
涟歌躺在床上,忍不住地回想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越想越是难过,翻来覆去睡不着,思忖自己要不要先写一封遗书交代好后事,让那位阴晴不定的帝王看在父亲为官清廉勤政爱民的份上当过她的家人?
她转念一想,今日陛下并未发落她,兴许是陛下贵人多忘事,没认出她来呢?
可……她想起端午那日碰到的登徒子,联想到她晚上做的那个梦,又觉得害怕——陛下,说不定认出她来了,只是不想轻易给她个痛快,打算慢慢折磨她罢了。
毕竟他端午节那天已经吓唬过她一次了。
涟歌忍不住泪目,杀人诛心,陛下太狠了。
她这厢在胡思乱想,那厢王氏却在接待内务府的宫人。王氏唤下人奉了茶,对外院负责传唤的婆子道,“去请二姑娘出来。”
涟歌听说内务府的人来赐赏来了,不得不打起精神,又一番穿戴好,才到待客的正院去见人。
是个陌生的大太监,亲自端个紫檀木托盘,将太皇太后的赏赐捧给她,道,“太后娘娘今日很开怀,这些东西都是赏给姑娘的。”
这样的事他去季府也做过,当时那季姑娘一脸骄矜,可不如面前这位淡定讨喜,这般想着,大太监脸上的笑热络几分,“如此,咱家就先回宫复命去了。”
涟歌淡淡笑道,“多谢公公跑这一趟。”
王氏赐了赏,命人将他送出去,见涟歌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以为她是累着了,便道,“回房休息去吧,今日你也累了。”
涟歌将托盘递给莳花捧着,让莳萝扶着回了溪棠院,王氏望着她的背影,不知怎地有些担忧,后脚去了福寿居。
贵人御赐之物都是要登记造册的,莳萝将涟歌扶到软塌上歇下,便去库房里取了册子,一样一样地登记托盘上的宝物。
耳畔只有珠翠相触的轻灵声响,间或夹杂着账册翻动的细碎声音,涟歌听在耳里,看莳萝专注地在纸上写写画画,恍然间以为是回到了濮阳。
是久违的心安。
莳花一件一件地将东西捧出来给莳萝看,让她做记录,待拿到最后一样金镶墨玉的时候,觉得新奇,捧给涟歌看,“姑娘,您瞧,这块玉竟是这样的。”
涟歌抬起眼皮望过去——
是一块上等墨玉,在室内也浮现出不容忽视的莹润光泽,本是完整一朵兰,不知被哪个不懂珍惜的人摔碎成三块,幸得能工巧匠用鎏金工艺重新镶嵌回兰花状,甚至因多了几支金丝,因祸得福多了几分金器之美。
涟歌颤颤巍巍将墨玉接过来看,纯净的墨色衬着莹白纤细的长指,如同银钩自碧海尽头缓缓升起,温柔的光辉映着墨色沉沉的海水,立时惊得涟歌晕了一晕。
这分明是去岁中秋那晚,她在鸿雁来摔碎的那一块。
他果然是认出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