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对的,他们父子俩平时虽然还是聊正事多,但相处起来也确实比以前轻松愉快得多。
有时看到嬴政意气风发地开怀大笑,扶苏也会想起前世自己想法总和嬴政反着来的日子,那时他自觉自己是对的,总站出来为提反对意见的人说话,父子俩在朝会上对杠都不是一次两次的事。
现在扶苏虽也不觉得自己的一些想法有错,但也渐渐学会如何尽量求同存异地把话说得让嬴政愿意听进去,以后即使真起了分歧,他们应当也不至于再和前世那样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吵起来才是。
扶苏摸索到了父子相处的脉门,整个人便轻松起来,不管前世如何,现在总是不一样的。
从上林苑归来之后,扶苏为嬴政添置的一批新桌椅开始在百官面前亮相。
比起上次那平平无奇的饭桌,扶苏为嬴政打造的书桌更加宽敞大气,上头还有不少精致的雕花,因着是御用之物,所以桌椅上都隐约可见盘绕其上的龙纹,看着就气势十足。
给嬴政送了这么多回东西,扶苏现在也渐渐摸清嬴政的喜好,虽说在统一大计没完成之前嬴政对外得搞好勤俭亲贤的形象工程,不过嬴政本质上还是不喜欢那些模样寻常的东西。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管对美人还是对器物,大伙一般都是先看脸的。
扶苏这回没给嬴政送太简朴的桌椅,而是在选材和雕纹上下了大功夫,嬴政私用的大多用龙纹,每处龙纹还各不相同;嬴政召见大臣时用的,大多用的是山河纹,取经营天下心怀百姓之意。做好之后,他还可以把它扯回节俭上头:这套桌椅看似华美,其实不过是取些木材、费些雕工罢了,和什么玉床金椅之类的相比算不得什么奢华!看看那些公卿大臣家里的摆设,哪样不比木头金贵?
嬴政收到儿子的孝心后十分满意,添置了扶苏捣鼓出来的新式桌椅之后,不管是书房还是议事处瞧着都焕然一新,坐在里头叫人心旷神怡,就是得给大臣们的官服配条裤衩,免得他们坐姿太豪放不小心露了点什么。
当然,也没人敢在他面前那么豪放就是。
总体来说,嬴政对这次坐具改造是满意的。
嬴政一满意,又要对人摆显,他马上召了批大臣来议事,自己亲身示范了新坐具的用法。
对于宫里层出不穷的新东西,文武百官一开始是惊叹的,后来是习惯了,现在再看到自己没见过的新鲜玩意,他们唯一的感觉是“又来了”。
没办法,最近官营瓷器店又上新了,各种花样的碗盘杯碟之类的就不说了,竟还和隔壁文房店联动,烧了什么瓷砚、笔架、笔洗、水丞、墨盒之类的,花样还贼多,还有礼盒装,他们收到这样的礼物,都觉得高端大气上档次!这么好的送礼佳品,赠同僚、赠亲友、赠晚辈统统适合!
那么能怎么办?当然是忍痛把嬴政刚给他们发的厚赏给掏了出来,派人去扫了一波新品!
他们这俸禄和赏赐加起来也不算少,怎么就这么不禁用呢?
感慨归感慨,该买的还是要买,主要是很多东西确实好用,要是当官却连买点能改善生活的东西都舍不得,他们干嘛还要那么辛苦?
现在出的新坐具也一样,坐在上头腿不麻了,视野也变高了,要是再配上高度适宜的桌子,感觉可以指点江山几个时辰都不嫌累!
第一批试用的人下衙后很快叫人去少府衙门打听桌椅的事,底下人麻溜地去了,打听得清清楚楚回来,说是有许多图样可以选,木料也是能自选的,要是有特殊要求的,还可以来图定制,只要付的钱够多,甚至还可以上门服务,包量尺寸包送货!
唯一的问题就是,你得付得起钱。
为什么以前没觉得钱这么重要呢?
真是奇了怪了!
扶苏也没有光逮着文武百官薅羊毛,他还让人培训了一批赵韩两国的木匠,让他们农闲时期转岗做新式家具,以便接受那些赵韩两国迁入咸阳的富户订单。
反正他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满足一下富户们的消费欲望,让他们别捂着兜里的钱不花。
随着官员们带动起的新坐具风潮,有些私营小木匠也渐渐开始接点这类活。对普通百姓来说要求自然没那么高,刨几块木头组装一下,家里倒也能凑出一套桌椅,只是没有订制款那么精致好看而已。
这些事扶苏只起了个头,后面没再多插手,少府衙门每门生意都有专人负责,压根不需要他操心,这里头的利润他也不经手,全部直接纳入国库,账目十分分明。
但凡是看过有资格查阅这些账目的人,都得承认扶苏虽然经常骗他们钱,私德上却是没问题的,至少看起来对行职务之便捞钱一点兴趣都没有,怪不得嬴政把他摆到少府衙门上管钱袋子。
夏季正式来临之前,扶苏找了个还算清凉的休沐日邀燕太子丹到家里做客。
他是听陶乐说最近燕太子丹情绪不高,只在看鞠球赛时能打起精神,其他时候都蔫耷耷的,这才特意邀燕太子丹过来吃顿饭。
燕太子丹收到扶苏的帖子后精神好了不少,没带别人,自己溜达到扶苏新宅。
以前燕太子丹跟风来扶苏家里看过竹熊,五只竹熊对他有点印象,嗅见有些陌生的生人气息时多吸了下鼻子,又找回了一点熟悉感,便都没立刻攻击燕太子丹,准备看看扶苏对燕太子丹的态度在行动。
燕太子丹上回见到竹熊时它们都还是小东西来着,乍然见到五只瞧着比扶苏还大只的竹熊惊了一下,不由感叹竹熊果然还是熊,长大了挺有熊样。
因为扶苏在旁边,燕太子丹和很给面子、处于营业状态的竹熊们进行了一番亲切友好的交流,这才进屋坐下聊天等吃饭。
“以前你说养这几只竹熊来看家护院,我还觉得你在说笑,现在算是信了。”燕太子丹看着趴在扶苏身边的圆滚滚竹熊感慨道,“我刚看到它们的爪子和牙齿了,瞧着可真锋利。”
扶苏笑道:“它们刚来时还咬了子房一口,要是当时它们已经长这么大,子房手上说不定就该缺块肉了。”
燕太子丹自然也认得张良,不过他和张良不是一路人,张良连鞠球赛都不爱看,彼此间当然不太熟。
两个人闲聊了一番,扶苏叫人给燕太子丹温了酒送上来,带他领略了一下火锅的美味。
又是暖乎乎的酒又是热气腾腾的汤锅,燕太子丹不仅吃出了一身大汗,还有点酒意上头。他忍不住和扶苏叹起气来:“我跟你说啊,当太子没什么好的。”
燕太子丹给扶苏细说了一下自己过去的种种遭遇,他自认也算兢兢业业地干着太子该干的活,从小还去不同的地方当质子,时常和亲友分隔千里,他从来没诉过苦。
可是,真的苦啊。所以他才特别爱交朋友,要是天底下到处都有他的朋友的话,也就不那么寂寞了。
有时候他也不想思虑太多,但是不去琢磨、不学会你来我往的算计,自己会命丧黄泉不说,还可能连累亲友,所以父子之间得算计提防,兄弟之间得算计提防,朋友之间也得算计提防。
这世上,是不是容不得天真的人呢?
扶苏沉默片刻,也叹了口气,抬手给燕太子丹满上一杯酒。
人人都有所求,只是所求有大有小而已,便是小小的犬舍鸡笼之中都会有争斗,更何况是各有私心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燕太子丹:我爹不喜欢我,唉,不想当太子了
扶小苏:那我好点,当不当太子无所谓,我爹现在喜欢我!
燕太子丹:……(开始找荆轲
第96章 两面
燕太子丹喝得大醉,扶苏叫人清了个客院让他暂时歇上一宿。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扶苏觉得要是自己处在燕太子丹的位置,也不可能平心静气地面对如今的局面。燕国他约莫是回不去了,投秦他又做不出来,那就只能当个什么都做不了的质子。
不管怎么说,燕国还是要打的,早些一统北方,才能专心攻克南面的楚国,不至于要两边开打。
扶苏并没有劝燕太子丹什么,而是陪燕太子丹喝了半宿的酒——燕太子丹负责喝,他负责倒。
第二日一早,扶苏拜托张良帮忙招待好燕太子丹,自己入宫上朝去。
燕太子丹醒来时看见有些陌生的环境,又重新闭上眼,只是醉酒之后头疼得厉害,他免不了在榻上翻来转去。随行之人听见里头的动静,忙入内伺候燕太子丹洗漱。
燕太子丹穿好衣裳,外头便进来个讨喜的仆僮,笑吟吟地来招呼燕太子丹去用早膳,说是小张先生他们已经在那等着了。
张良算是扶苏的门客之一,偏年纪又还小,底下的人便称呼他为“小张先生”,平日里扶苏若不在,府中诸事大多由张良裁决。
燕太子丹与张良不算相熟,不过朋友的朋友也算是朋友,何况扶苏这般看重张良,他当然得给个面子。
燕太子丹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信步随着那仆僮去用膳的地方。
张良与陈平已经在那候着了,见燕太子丹进来便都起身相迎,邀燕太子丹入座。
燕太子丹见两人皆相貌出众、举止从容,虽没有鞠球这个共同爱好,却也觉得与这样的人同席吃饭十分愉快。
三个人如今都在秦国,但一个来自韩国、一个来自魏国、一个来自燕国,瞧着也真是奇妙。
燕太子丹早前摸过张良和陈平的底。
陈平还好说,出身平民不说,魏国早就出过很多投效秦国的人才,比如范睢、张仪等等,哪个不是曾经给秦国续命许多年的厉害人物?
所以陈平会投奔扶苏,看起来没什么稀奇的,毕竟魏国人有良禽择木而栖的传统!
倒是张良令燕太子丹有些意外,因为张良出生于韩国世家,家人曾五世为韩相,张良初来秦时秦国又还没有如今这锐利难挡之势,难道当真是因为与扶苏真心相交?
其实燕太子丹觉得自己要不是燕国太子,怕也会很乐意留在如今的咸阳。
早些年他其实已经来秦国当过一次质子,那时的咸阳和现在可不太一样,总觉得冷冰冰的,没多少人气,每个人都谨言慎行,官员们更是不苟言笑。
那段时间他简直度日如年,恨不得立刻回燕国去。
现在的咸阳越发地叫人感到舒心了,走在街道上能看到百姓们神色轻松地谈笑,偶尔遇上见过面的官员,对方也会朝他露个笑脸(当然,也有不少因为儿子被他拐去踢鞠球而想捋起袖子揍他的)。
总之不管从哪方面来讲,咸阳都渐渐有了它从前比其他地方缺乏的“人情味”。
燕太子丹思绪万千地吃完早膳,便要起身回去了。
张良亲自送他往外走,路上碰到两只跑到前庭溜达放风的竹熊。
两只竹熊瞧见张良和燕太子丹,一只扭头用圆滚滚的屁股对着他们,一只懒洋洋地倚在树底下啃自己爪子里抓着的嫩竹子,明显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
燕太子丹还是头一回看见不在营业状态的竹熊,愣了一下,看向同样遭到无视(甚至嫌弃)的张良。
张良早已习以为常,含笑说道:“扶苏不在的时候它们一向这样。”对于揭穿竹熊真面目这种事,张良向来是不留余力的,只是在扶苏面前很少干而已。
燕太子丹听了一阵默然。
这年头,连竹熊都有两副面孔吗?亏他昨天还觉得自己挺受竹熊欢迎呢!
两个人快要走到大门时,燕太子丹忽又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面容姣好、看似十分无害的张良,问道:“当初你为什么到秦国来?”
气氛静了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张良才坦然回答:“曾经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秦国以势不可挡之势攻下韩国我可以做什么。当时我想过找些勇武无双的勇士策划一场针对秦王的刺杀,以报那破国灭家之仇——那样的话,秦国必将乱成一团。”
燕太子丹眉头一跳,往左右看去,发现仆从都离他们挺远才松了口气。他没想到张良这么敢说话,连刺杀嬴政都敢大大咧咧地说出口!
燕太子丹说:“可你来秦国了。”
“我早前就来过秦国一趟,与扶苏在云阳县住过大半年。”张良说道,“我刚到云阳那日,扶苏问我‘韩国的百姓日子过得如何’,我被问住了。后来我回了新郑,开始格外注意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便鼓励百姓垦荒种地,所开垦的荒地可以归自己所有,只需向朝廷缴纳定额的赋税即可。”
“相比之下,东方诸国王孙贵胄代代分封,公卿大臣并地自用,地方上也出了不少富户豪强,百姓每日辛苦耕作,所得的收成却被层层盘剥,往往连温饱都无法维持。因此,当年秦国变法之初三晋之民便奔涌至秦国定居。”
“到如今秦人国富兵强,厉兵秣马多年,秦王又明显比六国之君更有野心、更有谋略。”
燕太子丹说道:“所以你算是另择明主?”
张良轻轻摇头,望着燕太子丹说道:“《书经》有言,‘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若非韩赵魏三国动荡不安、民不聊生,秦国也不可能轻易拿下三晋之地。即使我刺杀了秦王也无法真正复立韩国,不过是让故土再次陷入动乱之中而已,”张良娓娓说道,“我相信但凡有机会,燕国、齐国、楚国也会欣然分走韩国的土地。”
韩国的败亡是自内而外、自上而下的败亡,并非一人之力可以改变。
韩家五世为相,轮到自己却不能力革韩国之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韩国倾覆,张良心中始终既痛苦又羞惭。既然他年少无能,无法保全韩国,那他至少得尽力保全韩国之民。
韩国已经不在了,即使没了秦国,也会有别的国家肆意践踏亡国后的韩国诸城。
他们连自己的百姓都不曾好好对待,难道还能期待他们善待韩国百姓不成?秦国至少还有一个堪称异类的扶苏。
燕太子丹注视张良许久,没再说什么,转身带着仆从离开。
张良伫立在门前目送燕太子丹远去,回屋与陈平一起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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