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一老一少两名女子, 年老者衣饰不凡,翟冠大衫,观其服制, 乃是一品公侯夫人,旁边的少女则素净许多, 着藕色衫子,白罗裙, 外罩月白色披风,十五六岁年纪,梳着垂挂髻,一眼望去秀丽可人。
两人从不远处的马车上下来,原要朝着宫门去,见到朱成钧,临时移了步伐过来,朱成钧正巧转过了身,未留意他们,展见星正面看见,为脱身顺势提醒了一声。
朱成钧看了一眼老妇人,认出来了,是先汪皇后的母亲汪老夫人,先时皇帝驾崩,命妇连着三日进宫哭灵,汪老妇人身份既尊,辈分又长,排在前列,他为宗室,与皇家之别不如外臣严谨,因此见过一回。
汪老妇人其实也认得他,在少女的搀扶下要行礼,朱成钧摆摆手免了,又还了她半礼:“老夫人请。”
然后他旁若无人地转头去问展见星:“你还要不要在这里说?”
展见星对汪老妇人作完揖,刚直起身来,无奈道:“——请王爷头前领路,下官听王爷的便是。”
朱成钧能把宫禁当他家大门口,言行无忌,她自问没这份本事,那就只能认输了。
“王爷。”汪老夫人却未就走,而是唤了一声,然后拍了拍身边少女的手背:“蕙娘,你也当给王爷见个礼。”
朱成钧闻声回头,少女蕙娘含羞的目光在他雪白英挺的面容上停了一停,而后身姿袅袅地福身下去:“民女见过王爷。”
“这是老身族中的一个侄女儿。”汪老夫人把握时机介绍。
朱成钧莫名其妙地应了一声:“哦。”
举步就要走,察觉展见星未动,不耐烦了,伸手就去扯她:“你发什么愣?”
展见星并没发愣,只是以为汪老夫人还要与他说话,才等在旁边,哪知他根本没有要接汪老夫人话茬的意思,她不便说什么,只得一边回避他伸过来的手,一边道:“知道了。”
跟着他匆匆走了。
蕙娘目中转为失落,但更多仍是羞怯地定在朱成钧的背上。
那背影英气又冷冽,高傲而不可接近。如同他高不可攀的身份。
亲王爵,数遍天下也没多少,还有护卫的亲王,更是凤毛麟角了,如今还在京里协理兵务,不但位高,而且权重。
“如何,伯娘没骗你吧?”汪老夫人橘皮般黄皱的面上露出一丝微笑,她是先皇后之母,本来保养十分得宜,这副老态是这一二年间骤然生出来的。
外人只以为她是丧女之故,再也不知道,她在这中间担了多少心事。
蕙娘是汪氏族中一个远房堂亲之女,与汪老夫人已不知隔了几层,她被汪老夫人从族中精心挑选出来,但于汪家本支密辛暂时还一无所知,见问,只知晕红了脸颊,低声道:“伯娘别见怪,蕙儿年轻识浅,只是奇怪,这位代王殿下这样的人品,又怎会到了二十四五岁年纪,连个正妃都不曾娶过……”
“他们宗藩里的花样,稀奇古怪的多了,我也不能尽知。听说先帝下旨给他选过一回妃,不知怎么又不了了之了。”汪老夫人说着,又笑了一笑,“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许是代王那时玩心重,不想早早娶个王妃来管着他。但他如今这般大了,男人家岂有永世不娶亲的?蕙娘,这倒正是留给你的时运,你下些工夫,不要叫我失望才好。”
朱成钧的背影已远得看不见了,蕙娘心中空落,又生忐忑:“伯娘,代王殿下都未正眼瞧我,恐怕对我无意。”
“头一次见面,他要是紧着打量你,那像什么话?本也没想到能叫你们这么早就见上一面,依伯娘看,这就是有缘法了。”汪老夫人嘴上这般说,不过心里不是不遗憾,汪蕙娘又不是她的亲女儿,她怕什么朱成钧好色?立刻就看对了眼才好呢。
蕙娘没发觉,细细地应声道:“伯娘说的是,我都听伯娘的。”
两个人一路说着话,一路缓缓向着宫门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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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展见星跟着朱成钧来到了十王府。
自朱成钧进京,她这是第一回 来,但于陌生之中,又有久违的那么一点熟悉——朱成钧进京是勤王保驾来的,负责安排的宗人府自然不会亏待了他,与他选的是最好最挨近皇城的一座府邸,恰恰也是他少年时曾住过的那一座。
十年过去,里面伺候的人已经换过了一波,但屋舍陈设宛然未改,曾经差点被朱成钧抱去卖掉的汝窑春瓶都还摆在原处,瓶里插着一支兰花,花姿清雅,独枝也显风骨。
展见星打量了一番,心里不由感慨。
她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但在崇仁与朱成钧决裂之前,却花费了那样多的时间犹豫反复,因为他们之间的羁绊实在深刻而久长,决得了情,决不了义啊。
至于路遇汪老夫人之事,她此时已忘记了,久扮男装让她对平常的男女大防认知有些模糊,否则从汪老夫人会对着他们一个外藩一个外臣将蕙娘闺名道出便知不对了。
朱成钧更不多想,他环胸,往桌边一靠,扬一扬下巴:“说吧。”
展见星回神:“——我说什么?”
“说你怎么跟皇上进我的谗言。”
展见星受不得“谗言”两个字,立时气了:“我没有!王爷,你不要乱说。”
“那你是说皇上说谎了?”
展见星愣一愣:“也不是——”
“那你就是说我坏话了。”朱成钧似乎就在等她这一句,马上打断了她,长腿在衣摆下迈开,向她逼近,同时发出质问,“展见星,我不招惹你,你来招惹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欺负?”
这一句说话,他已经直逼到跟前,把展见星困在了博古架和他的胸膛之间。
“谁敢欺负你?”展见星对他这么娴熟的扣锅简直瞠目,“而且我进什么谗言了?皇上分明也说了,我不认为你是那样的人。王爷,你听话不要听半截。”
“你才不要以为我傻。”朱成钧低头看她,“你叫皇上试探我,我不想落嫌疑,就只有走,我走了,不正是趁你的意了?”
展见星:“——趁下官什么意了。”
她这一句反驳底气仍足,但朱成钧哼笑一声,往前凑着,额头都快要碰着了她的:“你刚才跟我‘你’呀‘我’的,怎么这会儿又变成‘下官’了?”
展见星:“……”
因为刚才理直气壮,现在——咳。
不,她不是真有朱成钧说的那个意思,但要说一定没有,好像,也没有那么确定。
这份混沌,就如同她内心深处的挣扎。
城楼下再相逢,她心中真无一丝喜悦吗?
不是的。
几个月来各自忙碌,时有相见,她对此真无触动吗?
也不是。
她非但有触动,背过身去,无人察觉时,甚至流淌出欣然。
她知道这不对,不应该,但是控制不住。
这感觉令她自己都惊异——这么久过去了,她没想到她原来竟未忘记。
“你没有可狡辩的了?”她沉默得有点久,朱成钧等不了了,催着问她。
展见星道:“——下官无过,无需辩解。”
朱成钧眼睛睁大了:“展见星,你越来越会抵赖了。”
“下官说的都是实话,王爷不信,下官也没有办法。”展见星一边说,一边试图推他,“王爷,有话好好说,您这样,叫人看见了恐生误会。”
朱成钧动也不动:“我就要这么说。这么说,你都跟我满嘴瞎话,好好说,我连瞎话也听不见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行伍里混了几个月,混得用词直接了许多,展见星挂不住脸,又有点恼:“王爷既然这么不信任下官,那又有什么好说的?放下官离去便是了!”
她便要强行挣动,朱成钧也不去拦她,但也不移动自己的脚步,就抵着她,凉凉地道:“你后面是那个汝窑的瓶子,当年我要拿了去卖,你不许的。据说外面拿着钱也没地方买。”
“……”展见星僵住。
她感觉得到那个春瓶咕咚动了一下,兰花的花枝戳在她背上。
“其实摔了没事。”朱成钧转而安慰她,“我不找你赔,你那点俸禄,也赔不起。”
展见星向他怒目而视。
她想说话,一时找不出什么话好说,叫他让他不肯让,她说的话在他听来也都是瞎话,他根本也不放在心上。
待要如他如言,她虽非昔日窘困少年,爱惜东西的习气改不了,哪里真能如他一般败家。
僵持片刻后,朱成钧眼神一闪,突发奇想:“哎,展见星,我发现要困住你其实很容易,搜罗一屋瓶子罐子,把你围在里面,你动一下,就碎一个,不就成了?”
展见星:“……”
她对他有什么忘不掉的,早该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眼镜坏了,擦一下一个腿掉了。。惊呆,拿针穿了线临时捆上凑合用,晚了。
第135章
“王爷, 您再不让开,下官回宫之后,就真要去进您的谗言了。”这个姿势实在令人不安, 展见星面上尽力维持,心内已开始发慌, 赶在热意扑上脸颊之前, 她放了狠话。
朱成钧盯着她。目中现出疑惑。
他又不确定了。而他也没法确定, 这不是审案, 无论他有多少办法, 最终答案永在她那里,她不肯给,他就得不到。
他终于退了开来。
“展大人,”他又觉不甘,嘲道, “你对付起我来,倒是一向很有主意。”
他信她下得了手,毕竟他已经领略过一次。
展见星装作没听见, 转身把梅瓶扶稳,借此平复了内心的波动,等转回来时, 她已恢复了平静:“王爷,您在文华殿里说查到了摄政流言的线索, 不知是什么?”
朱成钧懒洋洋走到门边去,朝外吩咐:“把人带过来。”
门外有人应声而去。
展见星等了一会, 人尚未来,她心生好奇,走到另一侧的门边去,问他:“王爷要带谁过来?”
朱成钧望一眼两人间空出的缝隙,面无表情地把脸转回去,不理她。
展见星不知他何意,不好追着问,只得随意望向庭中。
庭中有石榴树,三月时节,丹芳未吐,满枝新绿,令人神清。
得令的侍从没有去太久,再过一会,便拎着一个堵了嘴的“粽子”回来了。
“粽子”似乎吃了不小苦头,外面看着没什么伤,里面已经吓破了胆,嘴里的破布一被扯出来,他就嘶哑着嗓子喊:“别杀我,我就是个传话的,我知道的都招了!”
他嚷嚷的工夫里,展见星打量了他一下,见是个三十上下的男子,相貌普通,衣着也普通,手脚紧缚,像个球般倒在地上,一副倒霉样。
朱成钧从他身侧走过,坐到上首椅中,把茶杯端到手里,道:“再招一遍。”
男子眉眼丧着:“为什么?王爷,我真的全都说了。”
朱成钧掀一掀眼皮,看了他一眼。
“好,我招,我招还不行吗?”男子更丧了,苦巴着脸道,“我是奉了襄王的令进京来的,襄王命我寻着机会,收买几位御史老爷,参一参王爷,说王爷恋栈京中不去,行迹不臣,必有图谋。”
展见星愕然着向他走近两步。
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