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了指阑干角落里的某个长匣子。“就是年初你用来和茶梅使团的人比试过的那支,十一发铜弹都装好的。虽你未必真敢用它杀人,放在手边或许心中能踏实些。”
赵荞愣了片刻,眼中氤氲起含笑的水气,心里跟明镜似的。
如今贺渊效忠的是昭宁帝,所以他金云内卫左统领的身份在太上皇跟前有些微妙。
就算是贺渊想到问太上皇借“水连珠”来让她安心,但还得是她这五哥哥去打点,才能从武德太上皇手里将这东西借出来。
“多谢……五哥哥。”别看有的五哥哥表面上对她不闻不问,背地里待她却很好。
这声暌违多年的“五哥哥”让赵昂温柔笑开。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再度执壶豪饮一口。
赵荞放下酒壶,转身去角落取那长匣来。
赵昂执壶的手还未放下,便听得岸上接连响起惊声尖叫。
他倏地变了脸色,扭头向岸边望去,神情立时沉凝至极:“糟糕!他们竟又来邻水那套!贺渊他……”
一枝弩...箭冷不丁从对面树梢破空而来,呼啸着穿过轻纱似的那层水雾,直奔赵昂额心而来。
赵荞才刚打开盒子取出那支水连珠,回头就见赵昂侧身倒地。
她眼中迸开血红的薄雾,猛地站起身来,向着对面枝繁叶茂的大榕树梢扣动了手中火器的机括。
*****
岸边的如织人潮中,忽然有分散各处的百余人从怀中取出半面鬼巫面具,迅速扣在自己脸上,然后,举起了手中的弯月小刀。
与邻水刺客案时一模一样的场景,仿佛凭空就出现在人群里。
毫无防备的游湖人群在惊恐之下接连发出尖叫,继而毫无目的地混乱奔逃。
十二队巡防的皇城司武卒一时无法顺利摆阵迎战,而混在人群中的金云内卫又与皇城司卫队乱作一团。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贺渊瞳孔倏地放大,霎时间有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翻滚。
在脑子还没有回过神时,他已扑身奔向离自己最近的那名戴鬼巫面具的刺客。
在捏碎对方喉骨的瞬间,贺渊听到自己发出了冷静的指令:“孙青带人护好‘水陌朱楼’!”
“皇城司卫队摆‘护’阵,百姓退到阵后!不及退入阵者下水避祸!”
“内卫其余人等听令,刺客或服食了斩魂草,务必一招致死!”
伙伴们,不要再像上次一样因为畏惧而失了准头,不要再像上次那样让他们有机会反扑。
我的心上人在等我回到她身边。你们的心上人,一定也一样。
所以,这一次我们谁都不要再犯错,要胜,也要活。
第70章
在之前的预判与推演中,大家都觉刺客的击杀目标应是以赵荞、赵昂为主, 或许在过程中会殃及近前百姓。
可刺客们背后的人却反其道而行, 近前百姓才是目标, 而赵荞、赵昂倒成了顺道。
这个变故太过突然,让十二队皇城司卫戍与混在人群中的内卫们全都懵了有短短一两息的功夫。幸得贺渊及时开口下达指令,众人才迅速回神, 各奔其位。
半年前在邻水殉国的那些英魂没有白白牺牲。
同样的情景再度重来, 金云内卫与皇城司卫戍都没有辜负他们用命换回的宝贵经验。
十二队皇城司卫戍不再急于集结铁桶阵, 而是就地摆出十二个小型“护”阵,以最快速度将混乱仓皇、四散奔逃的百姓一个一个接连赶到阵后,再伺机慢慢靠拢。
而金云内卫也再未因对方血流如注仍面不改色持续攻击的诡异场面而自乱阵脚。
没有什么鬼神之兵!虽然我会疼你不会,但我会死,你也会!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我们要将我们的伙伴在邻水丢掉的许多东西拿回来!
*****
在赵荞十五岁那年,她那沉迷匠作冶铸的三弟赵渭按照前人图样做出了第一支“水连珠”。
当时赵渭约她一道去东山猎场,原意是要二姐见证他大显神威。可赵荞是个贪鲜好玩的性子, 拿出姐姐的派头凶巴巴将那支水连珠抢了过去,无知无畏地对着一只窜过草丛的野山鸡扣动了机括。
虽然那支“水连珠”的工艺实在粗糙,铜弹连发时频频卡壳不说,最后还险些炸膛,但它仿佛激活了赵荞一个隐秘而惊人的天分。
她很少失手,无论目标是静止还是移动。
鉴于此,赵渭后来对“水连珠”做每一次改良都会请赵荞帮忙试用。如此一来, 赵渭造出的“水连珠”在工艺上便愈发契合赵荞的各种习惯,这使她愈发得心应手了。
这几年她用水连珠打过猎物,也打过木桩、沙袋,根据赵渭的记录,她的准头比北军中的神机火器手都不差。
但这东西对她来说到底只是玩乐,她从未想过自己竟有胆对着大活人扣下机括。
可此刻,对面两位弩...机手就像她从前打过的无数猎物一样,接连从树梢跌下,死得透透的。
她略垂下眼。
“水陌朱楼”门口,三名刺客手持弯月小刀,试图杀了内卫孙青与他的两名同僚伙伴冲上楼来。
三声响后,那三人也相继倒地身亡。
赵荞用眼角余光掠过不远处那个侧身趴卧的身躯。
从倒下那瞬间到此刻,赵昂再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似乎也没有动过。
她死死咬住后槽牙,握紧手中的水连珠,对准岸边某处。
那里有位跌坐在地的女子以身护着怀中哇哇大哭的稚子,她的背后有一名带着半面鬼巫面具的人,正挥舞着弯月小刀砍向她绝望而无助的后脑勺。
“砰——”地一声闷响,小小铜弹似挟风雷之音,精准无误地奔向那挥刀人的额心。
赵荞眼中血红,脑中空白,拉栓退壳如行云流水,所有动作根本没有经过思考,那水连珠就仿佛天生是她的一部分。
没有恐惧,没有犹豫,耳畔只有一个声音在说:滚吧,滚回你们祖宗的棺材板下卖鸭蛋去吧。
*****
约莫两盏茶时间,驻防在半山上负责护卫太上皇的一支北军前哨小队赶到时,这场突如其来的短兵相接已近尾声。
将扫尾清剿之事交代下去后,满面血污的贺渊飞奔至“水陌朱楼”下。
一直尽责守在门口的内卫孙青衣袖抹去面上血渍,指指楼上。
贺渊与他一道仰头看上去。
抱着水连珠靠在阑干上的赵荞面色苍白,眼底无波无澜地回望下来。
孙青咧嘴笑出满口大白牙,向她竖起了个大拇指。贺渊的口形看起来像是在问她有没有受伤。
赵荞想告诉贺渊“没有受伤”,想回给孙青一个笑。但她脸上很僵,嘴角扯不动,周身的力气似被什么东西迅速抽离。
她慢慢靠在阑干上,缓缓滑下去跌坐在地。懵懵愣怔好半晌后,才以虚软的两手无力撑着地,一点点挪到侧身趴卧的赵昂身旁。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不出声音,眼泪倒是扑簌簌落下。
最终,只能伸手捏住他的衣角扯了扯,像小时候那样。轻轻的。
好不容易上到小楼第五层的贺渊看着眼前这一幕,硬撑了许久的头疼彻底炸开锅,眼前似有金星四溅。
他脚步略微虚浮地走过去蹲下,一手将赵荞揽到怀中,一手推了推地上的赵昂。
“阿荞,”贺渊闭了闭眼,眼前金花与白点重重叠叠,“成王殿下他……”
赵荞靠在他怀里,泪流不止,呜咽如激斗过后受伤回窝的小野兽。
她很想对贺渊哭诉,她的五哥哥死了。
可是,仿佛有一团棉花堵在喉间,吸饱了她血液里所有的悲伤,变得潮湿而沉重,死死挡住了声音的出口。
片刻后,孙青等几名内卫也赶了上来,面露惊恐之色,急忙奔向赵昂身畔。
就在此时,那个倒下去就没动过的赵昂却突然发出一声含糊嘶痛之音。
在赵荞茫然又惊讶的泪目注视下,他捂着左脸颊,搭着孙青的手臂缓缓坐起来,尴尬开口:“阿荞你哭什么?也受伤了?”
“也?”贺渊扭头看他,目光却有点飘忽,落不准似的。
“赵二姑娘无事,”孙青忙道,“成王殿下,您伤到何处,能走动么?”
“破相而已。”赵昂讪讪放下捂脸的手,露出左脸颊上一道渗着血的伤痕。
孙青小心端详几眼,确定伤得不太深,这才松了口大气,扭头以目光请示贺渊。
“这么点伤,你就趴地上躺尸?!”贺渊闭上眼,将怀中的愣怔的赵荞拥紧,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克制住不腾出手去当场将赵昂捏个粉碎。
“你以为我想?”赵昂尴尬地猛翻白眼,“躲太急,倒下时磕着头,晕了。”
说出来之后,整件事就显得更丢脸了。
“不许告诉你们林大人!”
孙青为难挠头,小声道:“到时结案卷宗是贺大人执笔,您最好还是……贺大人!”
“贺渊!”略有些嘶哑的惊呼声终于冲过赵荞喉中那团棉花。
但她周身还是无力,软绵绵的手臂根本环不住贺渊摇摇欲坠的身躯。
满眼惊骇的孙青才腾出手,还没来得及扶,贺渊已斜身倒了下来。
堪堪砸在赵昂身上,疼得他一声闷哼,面色惨白。
*****
“南郊送暑”本就是整个六月京中街头巷尾热议的大事,才第二日就出了这样震撼的事,消息自是很快蔓延开来,城门还没下钥,京中就已近乎人尽皆知。
“大司农府籍田令樊承业一家,一个时辰前被内卫林大人抓起来了!”
“一家老小、家仆全都没漏下,听说是与中午的南郊刺杀案有关。”
“据说贺大人在南郊受伤昏倒了?”
“可不?有人瞧见贺大人是躺在马车里送回来的,听说陛下又派了太医去他府上诊治。”
“贺大人也真够背的。这回又像半年前在邻水时那样重伤昏迷?!”
“好像肩上中了一刀,还被人肘击了头,这才昏倒的。不过听说没有邻水那回严重,只是人昏睡着,性命似乎无碍。”
“当场游园百姓、金云内卫、十二队皇城司卫戍全都有伤无亡,击杀刺客八十余,生擒十三!这是何等威风?贺大人果然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