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什么啊?贺大人带的内卫与皇城司卫戍都有功,总归就得了这天大的好结果。”
消息灵通的好事者平下众人争议,开始透露自己得到的诸多秘辛。
“你们听说了吗?还有一件更了不起的事:击杀的八十几个刺客里,有十一个是被信王府那个赵二姑娘独自用水连珠干掉的!就站在‘水陌朱楼’最顶层!”
“谁?!信王府二姑娘?不、不能吧?骗人的吧?”
毕竟这些年赵荞在京中的名声毁誉参半,一时有人不信她能如此神武倒也是人之常情。
“是真的!我邻居的小舅子的同窗就在当场,亲眼瞧见的!”
有人更是提起半年前的旧事据理力争:“那怎么不能?难道你们忘了年初陛下在尚林苑接待茶梅国使团那回,赵二姑娘用水连珠在外邦使团面前大张国威之事?”
好事者们议论纷纷,在街头巷尾七嘴八舌议论至天黑,热闹得很。
贺渊、赵荞、金云内卫、十二队皇城司卫戍,甚至最后赶来帮着收了尾的那队北军前哨全被轮番夸出了花来。
唯独成王殿下,在众人的热议中毫无立锥之地,仿佛他在事发时根本没出现在南郊。
成王殿下本人对此表示,他很满意。
他是发自肺腑地、极其诚恳地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在南郊刺杀案中那半点威风都没有的尴尬经历。
*****
从南郊被送回城时,赵荞自己的情形也不太好。
毕竟活生生十一条人命,虽说都不是好人,但她到底不是武官武将,第一次出手就干了票这么大的,那冲击也不小。
回城时她整个人后知后觉地恍惚着,听不清旁人说什么,就发懵。
这般情形叫人心惊,自是立刻被送回信王府。
用“水连珠”打猎,与用它杀人,对赵荞来说终究是不一样的。事发当时手比脑子快,等到事情结束,某种复杂到言语难以描述的压抑与无措慢慢将她包裹,这使她五感迟钝,仿佛木雕的傀儡娃娃。
被送回信王府后,府中家医为她诊脉,判断并无大碍,便开了安神汤药给她服下。
她嫂子和两个妹妹在床榻前陪到中夜。
之后两日都醒醒睡睡地持续懵着,多亏有兄嫂与弟弟妹妹们寸步不离在旁陪着哄着,直到六月十四这日她才从那种发懵的呆滞中清醒过来。
清醒是清醒了,心绪却还是不太稳。
吃过午饭,兄长赵澈告诉她:“贺渊昏睡到今日都还没醒,你若觉精神好些,便过去瞧瞧吧。”
赵澈正是看出她仍旧有些不对劲,怕她总在府中闷着又会想起自己一气儿干掉十一个刺客的事,给她寻点事分散注意,免她当真憋出什么古怪来。
*****
于是赵荞就在阮结香的陪同下赶到贺渊宅邸。
一下马车,她就急匆匆向出来迎客的中庆发问。
“他醒了吗?眼下伤势如何?韩太医怎么说的?”边说边往里走。
中庆细细回道:“六月十一那日送回来后,半夜醒了一回,迷迷糊糊问了几句,知道您已被安全送回王府,便又睡了过去。之后没真正醒过,只时不时会干呕。韩太医说是因为再次伤及头部的缘故。”
赵荞听得心急如焚,脚步愈发快了。
“六月十一傍晚回来时,肩上那道伤有些红肿,引发了高热反复。这几日前后换了好多次药方,今早天亮前似乎稳住了。这会儿韩太医正在房中替他行针,说他……”
中庆忽然吞吞吐吐,让赵荞惊骇驻足,紧紧捏住阮结香的手臂,险些站立不稳。
见赵荞被惊得说不出话来,阮结香着急催促中庆:“话别说一半呀!”
中庆清了清嗓子,垂眸避开赵荞的目光,小声道:“韩太医说,待七爷醒来,或许有两种可能。”
“什么……两种可能?”
赵荞面色惨白,话尾隐隐打颤。
“韩太医说,七爷这回若醒来,最好的情况是会想起之前所有事。但也有另一种可能是,”中庆有些不安地掀起眼皮觑向赵荞,声若蚊蝇,“前面的事没想起来,又将去年冬从邻水回来之后到昨日的这茬给忘了。”
之前出京查“希夷神巫门”的那两个月里,赵荞见识过好几次韩灵的“乌鸦嘴”。
韩灵韩灵,好的不灵坏的灵。
赵荞闭上眼,一阵眩晕。向来无所畏惧的赵二姑娘,竟猝不及防就怂了。
忽然不想进去了。因为很怕又看到贺渊冷漠疏离又防备的目光。
第71章
前两日赵荞一直处在五感迟钝、浑浑噩噩的状态,靠着王府家医的安神汤药与兄嫂及弟弟妹妹们的耐心陪伴、宽慰疏导, 今早起看上去才好些。
但她知道自己心绪不稳, 看起来精神大好, 实则脆弱得像颗立不稳的鸡蛋。若此时贺渊又将旧事重演,她无法预料、甚至可能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
踌躇许久,她才慢妥妥拖着步子进了贺渊寝房, 与韩灵及两名小竹僮一道站在榻前。
这时贺渊已幽幽幽幽醒转, 在中庆的搀扶下坐起身靠在床头, 单手扶额怔了好半晌,似在醒神。
韩灵很激动地询问他“有无不适、是否想起之前遗忘的事”,他也不答,只是目不斜视望着薄薄锦衾上的银线纹绣出神。
赵荞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弹,目光紧紧攫住他的侧脸。
良久后, 当贺渊薄唇轻翕,在众人紧张静谧中沙哑低沉地问道:“今日初几?”
赵荞目光不离他须臾,脚下却倏地戒慎后退半步。
冬日里贺渊在邻水恶战后重伤醒来那回, 似乎也是这样。
——二姑娘这是……受信王殿下之托,前来探望在下?
——承蒙关切,二姑娘多礼了。
——二姑娘慎言,我们不熟。
想起他当初醒来见到自己时说过的话,赵荞心中掠过疲惫与忐忑,整个人愈发惶惶然不知所措。
窗外有蝉鸣阵阵,熔金般的阳光透窗, 沿着贺渊英朗的面部线条镶上华丽金边。
他星眸无波地将榻前众人一一环视,当目光从韩灵移至赵荞时,他明显地愣怔了一下。
赵荞心跳加剧,掌心开始冒汗,两耳嗡嗡响。
四目相接,贺渊眉心微微蹙拢,缓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许是才醒,他沙哑的话尾里尚带着点中气不足般的慵懒余韵,叫人一时辨别不出个中情绪。
正因如此,他这句话落在赵荞耳中,其威力堪比城门楼上的红衣火炮,让她顿觉耳畔仿佛“轰”地一声巨响,脑中白茫茫一片。
霎时间,她什么也想不了,周身被失落、难堪与疲惫层层包裹,整个人木木的,嘴角牵起僵硬笑弧,仿佛先说先赢一般脱口而出——
“是我大哥让我来探望你。我空手来的,一点都不多礼,贺大人不必道谢。既你醒了我就不多打扰了……”
韩灵与中庆等人闻言讶异回头,看着极力想保持站姿挺拔,实则整个人隐隐打颤的赵荞。
贺渊更是被雷劈中般猛地弹身下榻,大步冲上去抱住了她,沙哑嗓音里满是藏不住的心慌:“阿荞?”
*****
在经历一阵手忙脚乱后,木木然的赵荞被安置在了主院客房,而韩灵则若有所思地将阮结香请来问了情形。
向来稳重知进退的阮结香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红着眼眶看了看那个乖乖坐在雕花小圆桌旁、眼神木然的赵荞,轻声哽咽:“前两日就是这样,魂没了似的,听人说话也总要想一会儿才能明白,时常不言不语,旁人让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今早原本好些了……”
她眼中泛泪,狠狠瞪向在坐在赵荞对面手足无措的贺渊。
对于赵荞这种情形,信王府家医判断是受了惊吓所致,倒非他们医术庸碌,实在是他们遇到这种实例太少。
虽韩灵是在内城供职的太医,但他也熟读许多军医医案,所以他大致将事情牵引后果捋一遍,就知是怎么回事了。
“贺大人,赵二姑娘这种情形,您应该也不陌生。”
武官、武将、武卒们都是经过严苛训练后,才会正式与敌遭逢。对于杀人这件事,他们心中是有准备的。
但即便是经过训练,心中有所准备,偶尔也会有些年轻人在初次动手后会许久缓不过劲来,反反复复陷入不知所措的浑噩期。
“亲手杀敌十一人”,这种事若发生在武官、武将或老练武卒们的身上,那都是值得自豪的功勋与光荣,无形的尾巴能翘到天上去。
但赵荞只是个王府姑娘,还是个不习武的王府姑娘。
虽平日里自称“江湖儿女”,胆子也大,可杀人这种事离她还是太过遥远,更遑论一气儿亲手干掉了十一个。
前面她经过两日缓冲,今早看起来像是醒过神来,但其实心绪是很脆弱的,一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然她心绪大纵不宁。
被韩灵这一提醒,贺渊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严肃地点点头。
他俩明白了,阮结香却半点不明白:“韩太医,我们二姑娘这样……”
韩灵安抚地笑笑:“别担心,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就是心里没真正缓过劲来。我这就给她开个方子,静养几日就好的,我保证。”
有了韩灵的保证,阮结香总算放心了些。
贺渊唤来中庆:“你让人去禀信王殿下,赵二姑娘暂且就留在这里。”
“贺大人此言不妥,殿下想来也不会同意的,”阮结香大胆反驳贺渊的安排,“既韩太医说不严重,那他开了方子后,我带二姑娘回府照料就是。”
阮结香这会儿瞧着贺渊多少有点不顺眼,心中拼命腹诽:哪有在别人家静养的道理?又没跟你成亲。
“放心,信王殿下会同意的,”韩灵笑着帮腔,“我奉圣谕来为贺大人诊治,若赵二姑娘回府,我也不方便时常过去为她看诊。况且之前圣谕命赵二姑娘在泉山禁足,还是信王殿下亲自选定由贺大人近前监管。至今这道圣谕并无更改或中止。”
贺渊忽然觉得韩灵这个人平白好看了几分。
“最重要的是,赵二姑娘这种情形,除了静养与汤药外,还得有人在旁哄着为佳,”韩灵接着道,“我听中庆说过,之前在泉山时,贺大人在赵二姑娘面前特别‘狗’,这对眼下……”
“韩灵,你带结香出去开药煎药,”贺渊板起微红的脸,从牙缝里迸出沉沉冷声,“中庆,待会儿自己出去挨打。”
个吃里扒外大嘴巴的刁仆!我狗不狗,自己不知道吗?要你到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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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这么一番,贺渊肩上的裹伤布毫无疑问渗出了新的血迹。
倍感头疼的韩灵从诊箱里取来新的伤布与药膏瓶,打算替他拆掉这条旧伤布,重新敷上止血生肌的药膏再裹一遍。
贺渊却不理他,一径握着赵荞的指尖:“阿荞,我将他们都赶出去,你帮我好不好?韩灵是个庸医,上药可疼了。”
少言寡语的冷冰冰?不存在的。此刻这个贺七爷,眼神、语气都温柔得能拧出水来,身后仿佛有无形的毛茸茸大尾巴顺着那声音甩过去,轻轻将小姑娘温暖裹覆。
眼睁睁看着这个人无耻地污蔑自己,韩灵差点就抓起一把银针当场戳死他。好在中庆及时制止了他罪恶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