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易再一次拦住她,将她从人群拉回自己的世界。
“小离,跟我走。”
小离努力整理好情绪,抬头问他:“我为什么跟你走?”
程易想了半天,竟想不出一个理由。
如果他是她的丈夫,她应该跟他走;如果他是她孩子的父亲,她也应该跟他走。
事实是他既不是她的丈夫,也不再是她孩子的父亲。
她明亮的双眼注视着他的双眸,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直接看到他的心。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她再问一遍,显然这一遍他若再回答不出,她就不会再和他浪费时间。
“你不是要证据么?”他胡乱想出一个理由。
过往的一切,如同烙印般烙在小离心中,哪怕至她死的那一日,她都不可能忘却,她哪里还需要任何证据?
“我不要,我方才是在逗你玩,你连这一点也看不懂吗?”
一阵微风过,栀子花的香气袭人而来,因为太过浓郁,反而成了□□,浓浓地郁结在胸口,不知该如何化解。
苦涩的味道如同江潮,在胸腔内泛滥成灾,他的眼睛里全部是她,他几乎是哀求:“小离,不要再说不认得的话,不要再继续折磨我,你不在的这几年,我是活在地狱中的人。”
从生生死死的疆域里捡回一条命的小离,在感情上所能承受的,比昨日多得多。
“敢说自己在地狱中生活过的人,是因为自身并没有真正入过地狱,否则他连地狱两个字都不敢提。”
程易僵在原地,这一次小离离开,他并没有去追。
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战争带给她透骨入髓的创伤,这样的伤痛,绝非一朝一夕足已愈合。
今日与小离重逢,他内心激动万分,然则欲速则不达,他不能使小离痛上加痛。
乐山一直躲在远处,此时见小离不随程易离开,而是去推邻居家的木门,忙上前询问缘故。
“十一哥,韩小姐不一道走吗?”
程易道:“她不走。”
自从韩小离失踪之后,程易整日里冷似一座冰水,到后来话也不愿多说几句,乐山跟在他身边,早就收敛性子,不敢多问韩小姐不走的缘由。
乐山主动问的是:“要不要继续派人跟着?”
程易道:“你自己跟,这一次若是跟丢人,你就不必回来见我。”
乐山从未听程易对他说过如此严重的话,如今听到,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乐山从前以为十一哥对韩小离,玩过新鲜劲儿也就罢手了,后来韩小离失踪,十一哥丢下一切,天南地北寻找她,他才佩服石久眼力毒辣。
程易留下乐山,回到车上。
司机见他一个人坐在后面出神,自始至终不发一言,试着问他:“先生,是回藻园吗?”
他听到司机的问话,才回过神思。
回藻园?
不,他绝不要再回那个冷冰冰的地方。
没有小离的藻园,这些年来令他望而生畏。
与其回藻园,不如去码头,回商会,至少那些地方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务,可以令他暂时忘却心事。
纵然是时时刻刻的风刀霜剑,也敌不过内心的思念之苦。
他记起码头还有一批棘手的外国货,就对司机说:“去码头。”
程易出现在码头,常叔不干了。
码头的货一向由常叔监管,程易亲自过问,常叔就敢当着人问程易是不是要让他回老家。
常叔素来有些顽固,程易对于师父这一辈的人物,向来尊重,因此并不与他争,一个人待在办公室中,仅翻翻近日的几本账目,翻完了,又无事烦心。
他正烦心着,藻园那边送了几封信进来。
他一贯的要求是当日信件必须当日送到他手中,他前些时日不在永州,有关公事的信件便由阿木代看,今日归来,阿木得知他在码头之后,立刻着人送来。
他随意翻着,除了公事信件,里面还夹杂着南泽的一封家书。
南泽因未能将小离平安送回永州,心中不安,这几年来,远走他乡,除写信报平安之外,绝不肯回永州。
程易自知小离遇险,是战争之故,也是他自己的缘故,与南泽并没有太大关系,然而无论他如何劝说,南泽总不肯归来。
程易原以为今次的家书,还和往常一般,讲些国外的琐碎事情,却没想到这一次是个晴空霹雳。
他展开家书,但见白色的信纸上用蓝色的墨水写着:十一哥,我预备在本月结婚。
姜南泽将要成婚,程易自是为他开心,然而他从前的书信之中,从未提过婚姻之事,如今乍然提出婚事,着实令人吃惊。至于新娘是本国人还是外国人,就更不得而知。
程易继续看下去,姜南泽没有多写婚姻之事,而是转笔提及小离,写道:
我想十一哥在永州,大约已见过小离。
我曾承诺在国外帮你找寻小离的下落,时至今日我必须向你坦白,这几年来小离一直在我身边,而我一直在隐瞒你、欺骗你。
看到这里,你或许是感到震惊,或许是感到痛恨,但更多的应该是无法相信,无法接受。
无论你是否接受,我将小离的下落隐瞒,都是实情。
我从前在书信中告诉你,早在战争爆发之前,我就离开凉州,其实不然,战前我的确乘火车平安离开,但是得知战争爆发,我去而复返。
当年在集中营中忍受数月煎熬之人,除了小离,还有我。
日本人的集中营,是人间炼狱,我们一起在里面经历过许多正常人根本想象不到的残酷。
比如健康的身体上,会被烙铁烙上编号,一个个带有编号的俘虏,被入侵的异族视为会说话的畜生,视作生物学意义上的标本。
才离开集中营后的精神状态,令我无法提及过往,我是在接受过数次治疗之后,才能够在今日提笔写这样一封信。
在集中营中,最难忍受的并非是饥饿与劳作,而是人格上的侮辱,精神上的摧残。
一个自小受暴力灌溉的民族,血液中充斥着无穷的极恶,他们的所作所为,令我对人性本善产生根本性的质疑。
他们非但将我们的同胞当作奴隶来驱使,他们还建造大批生物实验基地,按照不同的年纪分类,送我们的国人进内接受解剖和各种细菌实验。
除此之外,日本人还编制了严密的监管体系,他们利用我们的国人,组成特派组来看守自己的同胞。然而即使是不得不为虎作伥的特派组,他们也仅仅能够得到勉强果腹的食物。
生命如蝼蚁,老弱妇孺难以支撑,最先离开人世,至于身体合格者,则被送往各处做苦工,最后身体强壮者,被一批批送入实验室,接受细菌实验与医学解剖。
在这个弥漫着恐怖与罪行的地方,死亡就像最寻常不过的打哈欠,想要活下去,却难如登天。
也就是在这一时期,我对死亡有所改观。
人的本性是趋吉避凶,什么是吉?什么又是凶?
世间的一切都在变化,阴阳可以互相转换,吉凶同样可以互相转化,在平淡岁月里,死亡是凶,会令亲朋悲痛大哭,但是在人不如猪狗的战争的岁月里,死亡就成为一种解脱。
最初进入集中营,我以为我有健康的身体,我有足够坚强的内心,我一定会活下来,可是就像一个硬币会有两面,因为身体强壮,我被从人群中选出,送入生物实验基地。
作为标本的我,一开始能够获得足够的食物与酒,但是在亲眼历见一幕幕惨剧后,我的精神受到极大摧残,加之后来的药物反应、病痛折磨,我几度要放弃生命。
我能够活下来,是因为有一个人的内心比我更为坚强。
她在我的精神几近崩溃的边缘,鼓励我逼迫我,想尽办法要我活下去。
我曾经恨她逼迫我在无望中坚持,在我身体健康的时候,她每天都想尽办法羞辱我、驱逐我,让我丢下她独自逃跑。
在我被注射实验针剂,产生严重反应时,她又为了偷一些止痛药给我,险些丢掉自己的性命。
为了给我这个无用的、几近成为一堆死肉的、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人弄到食物,她将每天辛苦修路赚到的食物省下来,她和抢她食物的健康人拚命,她甚至丢下一个国民的气节,参与特派组,在敌人面前卑躬屈膝,谄媚讨好,成为众人痛恨的组长。
我的本性是嫉恶如仇,众人痛恨的,我原本也会痛恨,然而这一次我无法痛恨她,我唯一痛恨的是我自己。
她何尝愿意卑躬屈膝?她何尝愿意自己的同胞仇视她?她的内心比任何仇视她的人,都更加痛苦。
如果她仅仅是为她自己,她不必做一个叛徒,然而为将我救活,她选择恬不知耻。
她的选择,令我明白我是个多么狭隘的人,从前的我看待事情,永远界限分明,黑白清晰,从不会切身去体谅一个人的苦衷。
像我这样做过细菌实验的病人,每天都在不停死去,而我却奇迹般一天一天存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