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在我的身边,而我说了这辈子最恶毒的咒骂,仍然没有将她赶走。
健康的人逃走了,丢下一群老弱病残在写遗书。
她代人写过几封,后来自己也写一封。
她写遗书的时候,是我这辈子最痛恨自己的时候。
我痛恨自己无能为力,痛恨自己不如你,如果当时是你在她身边,一定早就将她带离危险,而我一直在拖累她。
天亮了,我们终于获得营救。
离开集中营后,她在安全地方进行了引产手术,因为食物短缺,孩子早在三四月份的时候,就停止生长。
集中营没有打垮她,引产手术却给她的精神造成很大的打击,手术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她不能听到你的名字,不能听到有关你的一切,大约过了几个月,她身体彻底恢复后,我尝试在她面前提你,她好似完全将你忘记。
她连集中营里可怕的场景都不曾忘却,却唯独忘记你,忘记你们失去的那个孩子。
迄今为止,我也不清楚她究竟是真的忘记,还是抗拒提起。
我曾经询问过精神科的医生,医生言说她选择忘记,是自我保护,就像人在大量失血或者极痛的时候,身体会呈现休克状态。
也许我信中的内容你会有所怀疑,我连小离的下落都可以隐瞒你,你应该怀疑我。
信写到这里,你可能会想,为什么我在信首告诉你我将结婚,却迟迟不提自己的新娘。
我不提是因为不敢提,而写到这里,不得不提。
如果这世上有人像小离一样对我,我还可能放弃她吗?
我的答案是绝不可能放弃,所以我也无法放弃小离。
因为十一哥,我最终的决定做得漫长而艰难,但我仍然做出了这个决定。
写到这里,我想你已经猜到,我将要结婚的对象就是小离。
如果你手里正拿着一把枪,你一定想一枪打死我。
但我既然做出决定,也就做好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
在我自己看来,我是做了卑鄙的事情,做了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事情,但我仍然决定这样做。
经历过集中营的姜南泽,外表看起来还是从前的姜南泽,内在早已支离破碎。
如果是别人背叛你,你可以简单地处置掉背叛者,将小离带回身边。
今日背叛你的人是我,我们之间的情谊,令你无法像对待一个普通背叛者一样对待我,我的所作所为,又使你加深一层痛苦。
十一哥,请容许我仍可以像从前一般喊你。
我的确做错事情,如果我令你你痛苦到想杀掉我,等我回到永州之后,你可以设计一场死亡,让我在小离绝不知情的情形下消失。
今时今日的我,面对死亡,心境坦然。
我预备回永州举行婚礼,决定回来,目的是为给彼此一个机会,让小离看清自己的内心。
如果她见到你后,肯承认你的存在,并且愿意回到你的身边,我绝对不会有任何阻拦。
如果她无法承认你的存在,不肯回到你的身边,我同样也不能放手。
无论将来她做出怎样的决定,无论你决定如何惩罚我,我都将和小离站在同一个战线上。
姜南泽字。
某个细雨蒙蒙的清晨,小离举着伞,穿着半透明的蓝色雨衣,在渡口接到姜南泽。
平安旅馆就在七里湖附近,是小离提前几日预定下的。
小离进门之后,先去打开窗户,再将两人的雨衣雨伞收好挂起。
湿风夹着雨气扑面而来,雪白的窗帘在空中飞舞,微微有些冷。
小离问姜南泽:“坐了几天的船,你累吗?”
姜南泽比从前更为消瘦,但精神不错。
“不累,船上我一直在睡,而且饮食也不错。”
她替姜南泽将行礼收进衣柜中,收看到灰色的玻璃药瓶时,便问他:“我不在旁边盯着,你都按时吃药了吗?”
姜南泽忽然想起:“今天早上的还没来得及吃呢。”
说着就走过来,问小离拿药瓶。
小离先不急着给他。
“这个药伤胃,是饭后吃的,你怎么又忘记?稍等一会儿,大约七点钟的时候,服务生就送早餐过来。”
姜南泽还是从她手中拿过药瓶。
“没关系,我在船上吃过一盒饼干。”
小离听他说吃过饼干,也就不再拦着,将药瓶交给他,自己起身去倒一杯温水。
等姜南泽吃过药后不久,服务生也将早餐送来。
小离一面吃早餐,一面询问自己餐馆的状况。
去年年初,她在国外开一间中式餐馆,苦心经营一段时间后,小有成绩。今次姜南泽坚持回永州完婚,餐馆就托朋友吴太太照料。
姜南泽道:“没什么大事,最要紧的一件就是上个月十七号,大厨突然不告而别,吴太太几乎气死。”
小离飞速算了一下,上个月十七号正好是礼拜六。
礼拜六礼拜天是整个餐馆流量最多的时候,这个时候甩手走人,莫说是吴太太要气死,换成谁都会气死。
“后来呢,吴太太怎么应对的?”小离问。
姜南泽道:“没奈何,吴太太只得亲自上场,炒了一天的菜,好在她手艺没丢,勉强应付过去。如今已经招聘到新的大厨,也拟定了新的用工合约。”
小离大致了解情形后,暂且放下千里之外的餐馆,对姜南泽说:“你如果不累,今天陪我出去买些东西。”
姜南泽问:“买什么东西?”
“婚礼上的用品和送给你亲戚的礼物。”
“好,等我吃完饭换件衣服。”
他吃饭的时候,很想问她早回来的这些时日,有没有见过十一哥。
她说自己坚持不记得他,但他一直相信她是记得的,她仅仅是不愿意提起罢了。
非但她不愿意提起,他同样也不愿意提起,他们之间最不能提的人,就是十一哥。
他在信中写她忘记他,不知他是否收到他的信件。如果收到,多少可以化解一点小离和他见面时的尴尬。
碗里的粥已有些冷了,他快速地喝完,然后取出几件衣服,准备去盥洗室更换。
小离道:“你真的不要先休息一会儿吗?我不着急,不必立刻就去。”
姜南泽道:“我真的不累,无谓的休息是浪费时间。”
小离无奈:“你总有些歪道理。”
他进入盥洗室,过了一会儿,又隔着门问小离。
“苏恬什么时候到永州?”
小离道:“可能还得再过两日。”
“父亲确定不来吗?”
他们在银杏村时埋掉一个身体浮肿的老人,当时察看身形与衣着,原以为是苏老爷,后来才晓得是弄错人。
苏老爷与他们分离,没有登上最终开往集中营的难民火车,反而逃过一场生死劫难。
他一直躲在乡下,待敌人被赶走之后,平安去往宁海。
小离道:“父亲犯了旧疾,大约是不来,苏恬的丈夫因为抽不开身,也不陪苏恬一道过来。父亲说等我们在永州办完婚礼之后,再去宁海补办。我想也不必补办了,办完婚礼后去一趟宁海,我们就回去吧,餐馆里乱七八糟的事情,时间久了,我也放心不下。”
姜南泽没有立刻回答,大约过了二三十秒,才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他换好衣服走出来,小离已将雨衣拿过来递给他。
“走吧。”
出了门,小离又突然想起诗虹。
“诗虹听说你今天回来永州,晚上准备为你接风洗尘。你如果不累,我们今晚就过去,你如果累了,我一会儿回掉她。”
姜南泽虽未见过唐太太的面,但是唐先生唐太太两个人,他耳朵是听了几百遍的。
唐太太既然是小离最好的朋友,他就不可拂唐太太的面子。
“我不累,罗伯特医生不是告诉你我痊愈了么,你不要总是像从前一样担心我的身体。”
小离笑道:“我慢慢改。”
小离列有一张婚礼用品清单,从清单上第一样新娘新郎的礼服,到第十一样台灯,就花费他们一整天时间,至于清单后面的二三十样,估计又得耗费几天时间。
小离因为想速战速决,列出的清单已是尽量简单。他们二人都没有筹备婚礼的经验,到底还是手忙脚乱。
转到最后一家店铺的时候,小离和姜南泽因为一双红色台灯耽搁下时间,因此等他们将东西送回七里湖,再赶到酒店赴宴时,就迟到半个钟点。
小离见到诗虹后,便有了些活泼气,一个劲儿地喊累。
“我今天快累死。”
嘴巴里喊着累,手上也不闲着,筷子随手拿起,狂吃面前的一道黄金玉米。
“怎么全都点菜,好歹给我碗米饭呀。”
诗虹听她说,就喊来服务生,准备点米饭,因为唐延平和姜南泽都不吃米饭,她就替小离点了一碗。
唐延平和诗虹两个没做什么体力工作,晚上不吃主食也使得,怎么姜南泽和自己逛一天,也不吃主食?
小离奇怪地问他:“你不饿吗?怎么不点?别不好意思!”
诗虹笑道:“这不是该我说的话么,你还真不拿自己当个人。”
姜南泽也笑笑,他近来一直没什么食欲,回答小离说:“我不太饿,而且我今天想喝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