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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念。”他沉默地看着她很久,最后也没有任何别的话语,“念念。”
    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一个娇滴滴、软糯糯的女孩的乳名,被他低沉温柔地唤来,就仿佛有了某种被光阴渐染的魔力,让她心如刀绞。
    “你不打算说一说么?”她道。
    “说什么?”
    “说你这五年。”
    他又沉默了下去。
    “不愿意说?”她笑。
    他轻声道:“我……累了。”
    她望着他,“好。”
    ***
    他慢慢又躺了下去,侧着头看她将长发解下,躺到了他的身边来,背对着他。
    “你好好歇息,伤口不适便叫我。”她说道。
    黑暗又弥漫了过来,谢随索性闭上了眼,再不去看她的背影。闭上眼,回忆里还活着那个笨拙而认真的小女孩,用磨旧的红头绳扎着两把乱糟糟的发鬏,永远是傻傻地追着他跑——
    “大哥哥!”她慌张地唤他,露出尖尖的新换的虎牙。
    他过去待她并不好。他过的是亡命的日子,便连累了她也得过亡命的日子;可她一句怨言也不曾有,从她的六岁到十六岁,他们相依相伴了整整十年。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与方春雨同行的那个人。那是个年轻人,“秦念”二字一出口他便认出来了。
    韩复生,在遇见谢随之前,秦念在洛阳破栅栏里的玩伴。他们是同辈人,而自己比他们大了九岁。为什么韩复生会和方春雨在一起?为什么韩复生会对秦念拔剑?他想不明白,伤口上持续传来暗昧的疼痛,连带着头也痛了起来。
    他不想看见秦念对那姓韩的小子动手。他更不想看见秦念面对那人时,那一瞬间动摇的惊惶的眼神。她或许以为自己长大了,可她在谢随眼中,却仍然是简单得一眼便能看穿的。
    她喜欢谁,她讨厌谁,她舍不得谁,她忘不了谁——他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好像他这五年来从没有离开过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他已经睡过一觉,也许没有;他听见背对着他的女人问道:“你又要走了,是不是?”
    她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奇怪,似是那平静里还带着裂纹,颤抖的空气从裂纹里透出来。
    他叹口气,伸出手去想拍拍她的肩膀,却又在半空里止住了动作,慢慢收了回来。
    “方春雨是被人收买的,明摆着是冲我来……”
    “你又要走了。”她说,这一次是肯定的语气。
    他顿了顿,“我总是要走的。你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处,总不能再跟着我满江湖地漂泊。”
    “是啊,我在这里住了五年。我们过去呆得最久的地方,也不过三个月吧?”
    他笑了,似乎往事总能令他发笑,“我希望你能过得安稳。”
    “是啊。”她喃喃,“你不出现的话,我原本是最安稳的。”
    ***
    翌日一早,谢随将秦念送回了红崖寨,自己便离开了。
    在院落门口,秦念递给他一只沉沉的、温热的酒葫芦。站在模糊的晨光底下,她连他的影子都看不清楚。谢随将酒葫芦系在腰间,长刀负在背上,弯下腰来对她笑:“你还会想我的吧?”
    “你无耻。”她说。
    “五年前是我不好。”他终于说道。
    这一句话,她仿佛已等了很久了,以至于听到的时候,竟还惊得抬起了头来。
    他唇边的苦笑转瞬即逝,又变回了温柔的模样,“那口箱子的事情,我会去扬州问清楚的,安老板是我朋友,天大的干系都不怕。你便留在这里吧。”
    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抓住了,很痛,痛得不能呼吸。她睁大了眼睛感觉着这种痛,和五年前很相似,又毕竟是不一样了。
    五年前她最怨恨的是他没有向她道一声别便离开了;而今她才发现,这道别还不如没有。
    “大哥哥。”她的声音压得很低,风一吹就散了。
    “嗯?”他没有听清楚。
    “我不会等你的。”
    “你不是说过了,你本就没有在等我?”他微笑道,“那是好事。不必等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总是这样笨拙,小时候就经常敌不过他的巧舌如簧,长大以后便更加晦涩。她自己都很厌弃自己,这么无聊、冷淡、毫无长进的自己,怎么可能留得住他?
    她只能永远徘徊在原地,做一些不可企及的幻梦。
    他安静地凝视了她片刻,而后笑了一下,“念念。”
    她抬起头,那模样还像是当年那个仰望着他的小女孩一样。
    他低下身子,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来自大哥哥的吻,雪花一样温柔,雪花一样缥缈。她怔怔地没有说话,而他已转身离去了。
    ***
    秦念回到寨中,将地窖里的酒搬了三坛到后园的石桌上。
    小鬟被惊动了,揉着惺忪睡眼出来一看,吓了一跳:“大当家?——大清早的,您要喝酒?”
    秦念打开了一坛,“酿再多的酒,不喝也是没用的。”
    小鬟拍了拍脸,抬头看看那被云雾遮蔽的朝阳,低头看看在桌边坐下的秦念,“您不是去了后山?我以为您过些日子才回来的。”
    “遇上了一点事。”秦念斟了两杯酒,才问道,“你喝不喝?”
    小鬟走了过来,看见大当家的脸颊被冷风刮得苍白,又透出了些微渺的红晕,“那个,谢……谢公子呢?”
    “他走了。”
    “走了?”小鬟惊住。
    “走了便是走了,很稀奇么?”秦念看她拿着酒杯却不喝,自己便只管一饮而尽了,“他是江湖人,四海为家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一开始?”
    “……”秦念沉默了下来,眼睑微合,清淡的目光凝注着微微晃荡的酒水,“嗯,一开始。”
    “我是在六岁时遇见他的。从那之后,他带着我四处漂泊,整整十年,像找不到归巢的鸟,从来没有落脚过。”
    ***
    为什么呢,在回忆起那个人的时候,却只能记得他带给自己的痛苦、动荡和危险?
    她明明想说更多的。那个人在她心中的意义,不止是漂泊而已。
    可是喉咙却似被什么东西梗住了,教她再也说不出口。那个人那么喜欢酒,她为了他去学酿酒,五年,她酿的酒堆满了红崖山的酒窖……可是她却恨透了酒。
    恨透了。
    “大当家。”小鬟小心翼翼地道,“他既走了,那那口箱子……”
    秦念将酒杯放在桌上,“我会去扬州一趟。”
    第6章 念念(一)
    “秦念,秦念!河边有个死人,你要不要去看看?”
    “死人?”刚从县仓领了粥回来的秦念呆呆地瞧着自己的小伙伴,衣衫褴褛的她脸上却很干净,一双大眼睛懵懂地眨了眨,“死人,我——”
    韩复生拉着她就跑。她连忙护住了怀中的粥碗:“哎,等等,粥……”
    韩复生比她大两岁,是破栅栏里的孩子王,跑起来横冲直撞,哪里管她好不容易领到的救济粥。这样跑到了洛河边,六岁的秦念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抱着粥喘道:“我、我——见过——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你看你看。”韩复生扯了扯她的衣袖,“在那边,那块石头底下。”
    她望过去,初春的天气里雾霭空濛,洛河绵长而缓慢地流淌而来,沿着曲曲折折的石岸拐了几个弯,而韩复生所指的石头便是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处高出河面的河岸——
    当真有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河岸下方的浅滩上,半边衣裳都被河水浸湿,析出来丝丝缕缕的血色,转瞬被河流冲刷不见了。
    ——血?!
    秦念护着怀中的粥跳到了那浅滩上,又愣愣地往前走了几步。
    “秦念,别过去!”韩复生在她身后叫道,“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死的,万一……”
    后面的话她都听不清了。河水漫了上来,沾湿了她的草鞋,她觉得有些冷,而怀里的粥又已凉透了。她小心翼翼地凑过身去瞧,那原来是个手长脚长的少年,身上湿透的衣衫泛出上好的光泽;他的面容苍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冻得发紫,可是他仍然很好看,秀雅的眉毛,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脸……
    韩复生终于走了过来,低声道:“你看他身边的东西。”
    那是——
    “那是一把刀。”韩复生煞有介事地道,“这是个江湖人。”
    那把刀包着黑布,布下的形状似乎十分纤细轻薄,只破出一点带着寒芒的刃尖,落在那少年的手边。韩复生道:“如果我能有这样的刀,我娘亲就再不会受人欺负了。”
    秦念转过头:“你想要这把刀?”
    韩复生咬咬牙,“死人拿着刀能有什么用?还不如……”
    秦念笨拙地道:“拿人家的东西,不好……”
    “你每天跟着秦老头要饭,不也是拿人家的东西?”
    秦念不说话了。
    韩复生又道:“你看他穿的衣裳,还有那腰带,都是富贵人家才有的……我们去扒一扒看,说不定还有钱袋……秦念你看,这么好的事情,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你方才还叫我别过来。秦念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韩复生已经蹲下身子去拽那黑布,没想到这口刀竟是极沉,他一拽不起,竟还朝后摔了一屁股。突然那刀竟自己动了,“哗”地一声布料裂开,沉重的刀背直向韩复生肩头劈去!
    韩复生吓得脸都白了,双手双脚飞快地往后爬,那刀却没有再跟过来,而是“哐啷”落在了砂石地上。
    韩复生背对着那个死人大声地哭叫起来:“呜哇哇哇那是什么,是不是鬼啊!”
    秦念看看韩复生,又看看那个死人,死人的手此刻抓紧了刀柄,苍白的指节因用力而泛出了青色。
    “那个……大哥哥?”她又往前走了一步,死人仍是闭着眼睛。
    “你舍不得你的刀,对吧?”她问,“所以你不肯死。”
    没有人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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