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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靠着那死人坐下来,把怀里层层包裹的粥打开,不出所料地,已经洒了大半。她拿食指蘸了一下碗的边缘,伸舌头舔了舔,真好喝,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天没喝到过粥了,她从昨晚排队到现在才领到的,真想现在就把它喝完。
    她两只手抠紧了粥碗,又看了看那个好看的大哥哥。也许是她犹豫了太久,连韩复生是何时离开的她都不知道。
    终于她下定了决心,伸手去扶起少年的头,另一手将粥碗微微侧过来,抵上了少年薄而干裂的唇。
    有一些流入了少年口中,更多的却是溢了出来。秦念心疼地看着那粥,直到少年突然咳嗽起来,惊得她把剩下的粥全泼掉了。
    她跌坐在地,看着少年弓着身子不停地咳嗽,湿漉漉的长发披在他肩头,随着他的动作而颤抖。他看起来很痛苦,眉头锁得紧紧的,瘦削的右手却始终紧握着刀柄,她不由得紧张起来,手指甲在陶制的粥碗上刮擦出难听的声音。
    而后他转过了头,看到她,似乎是怔了一下,而后,他竟慢慢地笑开了。
    她不经意间望进他的眼睛,温润的、清亮的桃花眼,笑意浸在那双眼睛里,宛如明媚的春水。
    “是你救我?谢谢你啦。”
    ***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秦念。”小女孩糯糯地道。
    “秦念?念念不忘的念?”
    女孩没有接话,神色有些困惑地看向他。
    “你不知道什么是念念不忘?——你不识字吧?”
    她点点头,“没有人教我。”
    “那我可以教你。”
    她又点点头,“嗯……好。”静了静,想起来爷爷教的,又很乖地道:“谢谢大哥哥。”
    他笑了。明明受了很重的伤,他笑起来的样子却好像这世上最快活的人。她歪着脑袋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瞧,他挠了挠后脑勺,“看我做什么?”
    她低声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啊……”他顿了顿,“我叫谢随,随便的随。”
    “喔。”
    说着她站了起来,他在她身后发问:“你要走了吗?”
    她不解:“对啊。”她答应了爷爷,领到粥就回家的。
    “那你拉我起来。”少年说着,大剌剌伸出了一只手。
    他的手掌很大,指节上生着很重的茧,还错纵着皴裂的伤疤。她想了想,把自己的小手放了上去,还没来得及拉他,就被他生生一拽——
    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而少年已神清气爽地站了起来,那把明明很沉重的刀在手掌中一抛一举,便唰地落进了衣带上的环扣里,乖巧得就像他的情人。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方才他真的牵过她吗?这么快,像变戏法一样。
    “就在那边!”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来,秦念转头便看见韩复生带了一群孩子跑过来,指着他们道,“就是那个人,他要欺负秦念!”
    第7章 念念(二)
    韩复生好不容易跑回去叫了一群半大小孩来给自己做帮手,不料转头却只看见一个言笑晏晏的少年人,秦念小小的个头倚在他身边,丝毫没有受欺负的模样。
    韩复生瞪大眼睛道:“秦念,你过来!”
    秦念皱了皱眉头,声音软软的:“你做什么呀。”
    “那人肯定不是好人。”有了人数优势,韩复生的声音壮了许多,“你看他满身的血!”
    秦念往前走了一步,挡在谢随身前,“那、那是他受了伤。受了伤就不是好人了吗?”
    韩复生急了,跺脚道:“你别管他就行,我们回去吧!”
    秦念想了想,觉得韩复生说的也有道理,这萍水相逢的人跟她能有什么干系?自己没必要管他的。可是她刚往前又迈出一步,后面的人却往她背上倒了下来——
    “哎——”
    他似乎也很想重新站起来,但是他的腿却支撑不起,双臂搭上秦念的颈,头朝她耳畔凑了过来。她慌得拼命挣扎:“我、我可背不动你呀!”
    “抱歉……”谢随的声音拂过来,颓废、低哑、气若游丝,与方才的爽朗轻快已全然不同。秦念低头,便看见自己的衣角被抹上了他的血迹。
    这个人,如果真的受了很重的伤,方才还逞什么强呢?
    “韩复生,你们走吧。”她转头对河岸边的人道,“这个人是我救的,他如果、他万一是个坏人,那就是我救错了。”
    韩复生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转身跑了。剩下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一个年纪稍大些的站出来对秦念道:“你可想好了,这里头万一有什么干系……”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秦念说。
    背上的人好像笑了一声。她没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分明很认真。
    她听爷爷说过,江湖人都敢作敢当。她不知道江湖人是什么人,但她喜欢说出这句话时,胸中满满的那种感觉。
    那几个孩子也都走了。
    秦念回过头来,少年同她两人的发丝便擦了过去,“大哥哥,你真的不能走了吗?”她问。
    谢随哼哼了两声。
    “你不能走,我也没法搬动你啊……”秦念思考了一下,又道,“也许可以拖着你走,但你的刀太沉了,我只能丢掉它。”
    谢随忽而一手抓住秦念的肩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随即又跌了回去,“那劳驾你……先给我包扎一下吧。”
    秦念感到肩膀很疼,但她没有说出来,只睁着眼睛道:“原来你这么宝贝你的刀。”
    “我只剩这把刀了。”谢随又笑了。
    秦念没有听懂,因此不作反应。“怎么给你包扎?”
    谢随指点着她道:“喏,从我衣服里,这里,撕一块布……嗯。”他皱着眉,一手将自己的衣领扯松了,一层一层染了血的雪白衣襟撩开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全弥漫成了深紫色;最后袒露出来一片光洁而结实的胸膛,肋下却是一团糊烂了的疮疤……
    “……女孩子家家的,你还是别看了。”少年人忽觉尴尬,伸手欲遮住秦念的眼睛,秦念却侧头避开,一丝不苟地将撕下来的布条覆上了那个狰狞的伤口。他只好展开了双臂,她又将布条往后绕着他的腰身缠了两圈——
    这姿势就像抱着他一样。可是她太小了,抱着他的时候,整个人几乎都陷进了他的衣袍里,他低着头凝视着她发顶上小小的涡旋,那两个小小的发鬏扎得很仔细,还缠着红色的丝线。
    她的家人,应该是很宠她的吧?即使是这样贫苦的出身,也要费心给她打扮呢。
    真是个毫无心机的孩子啊……笨笨的样子,却很认真,一双眼睛澄澈无瑕,仿佛可以倒映蓝天白云,和他自己黑暗的影子。
    “你几岁了?”谢随问她。
    “可能是六岁吧。”
    “可能?”
    “嗯,我是爷爷捡来的,爷爷不知道我几时出生,就从那一年开始算我的年纪。”
    他静了片刻,道:“我今年十五岁。”
    她忽然抬起头。
    他失笑:“怎的了?”
    她又低下头去,头顶上两个发鬏一晃一晃的,那红头绳便带出一片轻红的影,“你比破栅栏里那些十五岁的,都长得高,还比他们,看起来像大人。”
    “我三岁读经,五岁摸刀,七岁上马。”谢随笑道,“是不是很崇拜我?你尽可以直说。”
    “你真了不起。”她真心实意地道,“你会做的那些,我都不会。”
    他顿了一下。
    “嗯。”她给他包扎好了,“这样不顶事的,我带你回去,让爷爷找些药来给你重换一次。”
    “好啊。”她的语气自然而然,而他竟然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
    破栅栏原来是洛阳城北郊贫户聚居的地方。在积雪泥泞的小巷深处,有一间摇摇欲坠的小茅棚。
    简陋的木板床上,棉絮都受了潮,只是摸一摸便觉冰凉刺骨。老叫化拿出一件敝旧的长袍垫在上面,让谢随坐下来。
    这老叫化却是个瞎子。谢随不太敢去端详他的面貌,那深陷的眼窝、遍布的皱褶、脏乱的头发,都让他感到陌生的慌张。忽而这瞎子咧开嘴笑了,神容变得更加狰狞,声音却是出乎意料地温和:“这可是位贵公子吧?”
    谢随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看小公子年纪不大,受了重伤却这样沉着。”老叫化笑着道,“定然不是我们这片儿的人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从床底下搬出来一只箱子,探手进去摸了摸,抽出来一段发白的布料。谢随盯着那布料看了许久,竟猜不出它原本是做什么的。
    老叫化道:“这是去年朝廷赈灾发的,我原想着给念念做点什么……念念让我用它给你包扎,小公子可不要嫌弃。”
    “老丈说哪里话。”他呼出一口气,提到那个女孩,他的紧张感也消失了,“那个……念念呢?”
    “小公子叫我老秦就行。念念啊,她到邻家借米去了。”老叫化虽然看不见,给谢随上药包扎却好像很熟练,“昨日官府发粥,她去排了一宿的队,却把粥给你喝掉了,是不是?”
    谢随咳嗽两声,“抱歉……”
    老秦道:“念念让你喝你就喝吧,念念是有主意的。”
    ***
    “我娘说,我们家没米借你。”
    韩复生站在门前,一板一眼地道。
    秦念不能理解:“为什么呢?我爷爷上回还送了你们……”
    “那是送的,又不是借的。再说我现在把米借了你,你还得起吗?”
    秦念呆呆地看着韩复生,寒冷的春风将她的小脸吹得发白,一双眼睛清澈见底,没有任何杂质,却也没有任何内容。韩复生看着她这双眼睛就来气,她根本什么都不懂,都六岁了,还像个小傻子一样!他原还想听她继续求他的,可她却低下了头去,小小声地说道:“你说的对,我家还不起。可是,我家有客人,今天,我想让他吃上饭……”
    韩复生怒道:“你自己想办法去!”
    “念念?”一把清朗的声音在后头喊她。她转过头,却是包好伤的谢随跑了出来,宽松而破碎的衣裳散着前襟,露出胸膛上包扎好的几圈白布。
    他对她笑道:“还没借到米?”
    秦念道:“我去别家问一问。”
    谢随一怔,抬头看向门口站得威严笔直的小男孩,挠了挠头,道:“是我的错,我忘了你们这儿……念念,”他抓住了举足便走的秦念的手,“我身上还有些银子,你赶紧拿去买米,我在家中等你。”
    秦念万没有想到自己救回来的快要死掉的人,身上竟有那么多的钱。谢随也不知道买米要花多少,往外一掏便是一锭碎银,吓得秦念眼都直了——而一旁的韩复生看着脸都青了。
    于是这一日,秦念难得从集市上晚归,带回来许多吃的用的穿的物事,谢随坐在床头看得咋舌:“原来半两银子能买这么多东西?”
    老秦就在一边呵呵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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