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熄道:“所有人里,你挑出五个容貌最好的来。”
这种给别人打小分,排名次的事情,李微最喜欢干了,于是很快地点了几个青楼的美人:“这个、这个……哎,不对,这个没有旁边那个好看……”
美滋滋地选来选去,忽听得羲和君在旁边问了句:“你注意到你选的人里,没有一个是那个‘采花贼’带走的姑娘吗?”
“啊……”李微一愣,随即睁大眼睛去看,“果然是……”
“放着青楼里的花魁不要,那么多容貌上乘的歌女都被枭首,却独独留了这五个。”墨熄看着玉卷上的小像,双手抱臂,似是在和李微解释,又似乎是说着说着自己再次陷入了沉思。
“他不是为了劫色。”
“……”
“鄙人孤寂,诚纳妻妾,恐也并非他的真心。”
正当这时,羲和府的一个小厮忽然跑过来,急匆匆地:“主上,主上——”
“怎么了。”墨熄回头皱眉道,“又出什么事了?”
“您之前让阴牢里的小李子盯着顾茫的动向,刚刚小李子传讯过来说,望舒君因为怀疑顾茫和红颜楼杀人案的凶手有瓜葛,所以、所以……”
墨熄脸色立时变了:“所以什么?”
“所以他单独提审了顾茫,在寒室里,那屋子没,没有窗,小李子什么状况都不知道,又不敢贸然惊动您,就一直等到望舒君从里面出来……结果就看到……顾茫已经……他已经……”
狠咽一口唾沫,鼓足勇气正要说下去。
墨熄却等不了他把话说完,已经甩下玉卷,头也不回地朝王城阴牢方向奔去。
第26章 我想有个家
阴牢寒室是一间密闭无光的暗室。内里不如牛棚大, 墙体却有尺厚, 上三重门禁, 重华出了什么大案要案, 需得看审十恶不赦的要犯, 都在这里进行。
“举头无神明,俯仰无出路, 一幽凄清室,夜半万鬼哭。”
寒室那张砭骨的石床上不知曾有多少犯人横尸惨死,那厚重冰凉的砖石缝里更不知渗进了多少陈年血膏。
“你们都快着些处理,把血给止了, 君上吩咐过, 这个人不能死。”
昏黑的牢房里, 狱卒正没好气地指挥着。他手下的药修在牢狱中来回奔走,忙着拿灵药和法器,更有小徒匆忙忙地端着擦拭下来的血污水往外倒。
狱卒直拍额头叹道:“天啊,望舒君下手也太狠了吧, 这叫什么事儿啊……”
正忙到焦头烂额,忽听得外头有人喊:“羲和君到——”
狱卒差点儿没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望舒到,望舒到, 望舒走了羲和到,他们俩是太阳月亮东升西落轮着伙儿地不弄死顾茫不罢休?
本来一个叛徒弄死了就弄死了吧,进了寒室审讯的人又有几个是能活着出来的?可君上偏偏说了, 这个人就是要留个有气儿的, 所以俩位贵族老爷是玩爽了, 倒霉收拾的全是他!
一边腹诽着,脸上却已端出热气腾腾的笑容迎过去,嘴里道:“哎哟,羲和君您来了,您看属下这忙得不可开交的,有失远迎,还请羲和君恕罪,不要和属下一般……”
见识还没说出口。墨熄就抬手打断了他,一双眼睛根本不往他身上看,只往寒室里走。
狱卒忙惶惶然地劝阻道:“羲和君,去不得啊。他现在浑身上下都是伤,人也不清醒,您就算要审他——”
“我要见他。”
“可是羲和君……”
“我说我要见他。”墨熄怒道,“听不懂吗?!”
“……”
“让开!”
狱卒哪儿敢再挡,忙侧转身子给墨熄腾出路来,自己则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过去。
寒室内冷极了。
一盏幽蓝色的火苗在骷髅灯台内舔舐着,是这里唯一的光源。顾茫躺在石床上,白色的囚衣已经染得鲜红,还有血水滴滴答答地顺着引血槽往下淌,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睛也涣散地大睁着。
墨熄沉默着走到他身边,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狱卒在旁边小心翼翼地解释:“望舒君怀疑他和红颜楼命案有关,所以给他用了诉罪水,还试着用摄魂之术从他脑袋里挖出些记忆,但都没有用。”
墨熄不吭声,只看着石床上那具躯体。周围有几个药修在忙着给他处理身上的法咒创口,可顾茫的伤处实在太多,也太深了,竟是一时无法全都止住……
狱卒苦着脸道:“羲和君,你看我没骗您吧?他是真的快不行了,就算您想要现在提审他,他肯定是半句话也回答不了您,而且望舒君之前用尽了法子,最后还是怒气冲冲地走了,想来也是无功而返。您看要不还是改日再……”
“你出去。”
“……”
“出去!”
狱卒苦着脸滚边儿了,他瞧那一个个药修被墨熄从寒室里赶出来,鼓足勇气朝着墨熄的背影喊了一声:“羲和君,君上要活的,您手下可留点情啊。”
羲和君已经反手把三重门都降下了。
狱卒欲哭无泪,吩咐自己徒弟:“……那啥,你去把师父我压箱底的天香续命露给拿出来吧,我看等羲和君出来之后,也只有续命露才能救那小叛徒的狗命了……”
屋子里再没有别人了,狭小密闭的一方天地,就像民谣中说的“举头无神明,俯仰无出路”,尺厚的墙体,把尘世中的一切都隔开了。只剩下顾茫和墨熄。
墨熄走到石床边,垂睫看向顾茫的脸,几许沉寂,忽然伸手把人提起。
“顾茫。”
他唇齿微微启合着,脸上静得像死水,可手却是抖的。
“你给我醒来。”
回应他的只是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
诉罪水和摄魂之术,无论哪一种对于神智的损害都非常大,如果乖乖地招供也就算了,但若是要抵抗,便会觉得五内俱焚,肝肠痛断。多少硬骨头都能扛过严刑毒打,最终却都被这两种逼供术给逼疯了。
而且墨熄知道,燎国为了不让军务机密外泄,往往会在将士身上施加一种守秘禁术。
燎国的守秘禁术对上了慕容怜的摄魂术,两相抗衡,便是加倍的痛苦。
“……”墨熄喉头攒动,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顾茫被提审后的模样。
疼。
真疼。
顾茫叛过他,杀过他,满手鲜血,罪无可赦。
可是……
也是这个人,曾经在金銮殿前,不要命不要军衔前途埋没什么都抛弃了,那样血性地朝君上怒喝,只为手下的士兵讨一个安葬。
也是这个人,曾经在篝火边陪他说话烤肉,笑着想要逗弄沉默不语的他。
也是这个人,曾经在他床上喃喃着说过爱他。
那具鲜活的、强悍的、仿佛永远不会冷却的战神之躯。
那个年轻的、灿烂的、仿佛此生都将燃烧的炽烈少年。
竟已只剩下眼前这具伤痕累累的残墟……
墨熄忽然那么清晰地意识到,他不在帝都整两年,两年里,这样的审讯曾有多少次?两年里,那么多人都想过要从顾茫嘴里撬出话,得到燎国的秘密,这样生不如死的酷刑,上不见天下不见地的恸嚎,究竟有过多少回?
理智在疾速地消散,而痛楚愈来愈深刻。
“咱俩会一直在一起的,无论都困难,我都会熬过来。”
“师弟……”
墨熄闭目阖实,忽地再也无法忍受,他咬着牙,蓦地将人揽入怀里,手上聚起明光,贴向顾茫的后背,将至纯至为霸道的灵力输到这具血迹斑驳的身体里。
他知道这么做不应该,这么做会被人发现,他根本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要眼巴巴地跑过来亲自替顾茫疗伤。
他更清楚自己应该把顾茫交给牢狱内的药修处理,有君上的谕令,这些人不会让顾茫有所闪失,慕容怜下的也并非死手。
可是……
可是他克制不住这种冲动,他的心都像是要被攫出撕裂了,十余载的爱意与恨意,求而不得,放而不下,如此煎熬着他。
好像不抱住眼前这具躯体,不亲手把灵力输给他,自己就会死在这间寒室里。
顾茫身上的那些疤大多是慕容怜的神武抽出来的,愈合得很慢,在替他止血疗伤的过程中,墨熄的禁军衣袍也几乎全被浸透了,到了后来,顾茫的肢体开始慢慢恢复,他在无意识地痉挛抽搐,血淋淋的手一直在抖。
又过了很久,顾茫开始喃喃地说话。
“我……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墨熄一直很沉默,一句话也不说,只这样抱着他。
他不敢太亲密,好像太亲密了就铸下了天大的罪孽。但也不愿放手,好像放手了自己的心脏就会至此停歇。
他闭着眼睛,慢慢地把雄浑不断的灵力往顾茫身体里送。
寒室里除了顾茫无意识地低声喃语,什么动静都没有。到最后,在这一片安静中,墨熄忽听得他在嗫嚅:
“我……想……我想,有,有……个……”
墨熄怔了一下:“什么?”
顾茫的声音愈发轻了下去,简直恍若蚊吟,带着哽咽,颤抖着,哆嗦着。
“家……”
最后一声轻若飘絮地落下,却像是雷霆般在墨熄耳中炸开。
墨熄蓦地低头去看顾茫的脸,见顾茫紧紧阖着眼睛,黑长的睫毛遮着眼底的青韵,睫羽是湿润的,刚刚那句话,顾茫是在梦里哽咽着说出口的。
——
多年前,他曾在爱欲深浓时亲吻着顾茫的手指,恳切地说:“我已经被君上敕封了羲和君,以后再也不需要看伯父的脸色了。谁都不能再左右我什么,谁都不能再阻拦我什么。”
“我跟你许诺的,以后都会做到。”
“你再等等我。”
“我是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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