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霞婶子看了眼白白净净的冬宝,凑近了李氏低声说道:“我说句况外话,除了那些实在过不下去的人家才卖儿卖女的,老宋家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了,她二叔三叔都是吃闲饭的啊?秀才在的时候啥好处都是他们的,你跟冬宝连口白面馍都吃不上,这会上欠了点外债,他们怎么就有脸叫你们孤儿寡母的背债?叫冬宝一个小女娃子去干活换钱?还要脸不要脸?以后陈牙子那里就是有上工的机会,你也不能松口,这么漂亮的小闺女你舍得让她去伺候人啊!”
况外话是塔沟集的土话,意思是不应当说的话。
李氏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宋家人哪里是讲理的人家,她又一向被欺压的绵软惯了,这次宋家人本打算卖了冬宝的,是她鼓起了全部的勇气,以死反抗了一回,才让冬宝只签活契去给人做工,挣几年钱就回家嫁人。
“我知道,我也舍不得冬宝,是我没用……”李氏小声说道,枯瘦的脸上眼圈泛起了红,谁舍得让自己的孩子去当奴婢伺候人啊!送冬宝走的时候,她心里跟刀割一样,才十岁的孩子,就要出去挣钱还债了,归根到底,是她没用,挣不来钱,只能让女儿出门挣钱了。
秋霞婶子连忙拍了拍李氏的肩膀,关切的说道:“又说这些干啥,我还不知道你是啥样的人?别想那么多了,闺女回来是好事。”她心里清楚,不是李氏没用,是宋家人脸皮太厚,比无耻比不过他们罢了,劝了李氏几句,秋霞婶子又摸了摸冬宝的头,塞给冬宝手里一样东西,对冬宝笑道:“你爹不在了,你可得好好照看你娘啊!”
冬宝摊开手,发现秋霞婶子塞给她的是一块高粱糖,包着一层印着大红喜字的糖纸,大约是被攥在手心里时间久了,糖有些软了,即便林家日子过的好一些,糖也是个稀罕东西,冬宝心里一暖,抬头甜甜的笑道:“嗯,谢谢婶子。”
看到冬宝甜甜的笑容,秋霞婶子也不由得愣了愣,以往冬宝都是内向寡言的,躲在李氏身后不敢出声的,如今看来,果然是长大了。秋霞婶子仔细瞧瞧冬宝,真是个漂亮小姑娘,真是可惜了,这么早就没了爹,连个能护着她的人都没有。
“放好,赶快吃了吧。”秋霞婶子说道,要是被宋家那两个小土匪看见,肯定被抢了去。
李氏看了眼太阳,已经快晌午了,马上就得下手准备一家人的午饭,要是耽误了时间,不定冬宝她奶怎么骂,刚要和秋霞婶子道别,就听到背后有人喊道:“娘!”
李氏和冬宝回头看过去,一个高高壮壮的少年扛着锄头朝她们走了过来,刚才那声“娘”正是他喊的。少年十四五岁的年纪,干净的青布裤褂,裤脚和黑布鞋上还沾着潮湿的泥印子,似是刚从地里干活回来,小麦色的肤色,眉清目秀,一双黑亮的眼睛温润和气,冬宝记得他,他是秋霞婶子的大儿子林实,也是整个塔沟集数一数二的清俊勤快后生。
“大娘,冬宝回来啦?”林实走过来,笑着和李氏冬宝打了招呼。
李氏点点头,看着俊秀的林实,忍不住夸奖道:“大实是刚从地里干活回来吧,真是个勤快孩子!”
林实被夸的微微有些脸红,摸了摸冬宝的头,有些腼腆的笑道:“就是去地里随便看了看。”
李氏对秋霞婶子说道:“快回去做饭吧,孩子都干活回来了,别饿着娃就不好了。”
秋霞婶子点点头,低头对冬宝笑道:“冬宝,下午到婶子家来玩,婶子给你炕锅巴吃。”
这个时代没有电饭煲,蒸高粱饭米饭都是用大铁锅烧柴火蒸的,因为受热不均匀,最下面的那层米会比较硬,家境稍微宽裕些的人家,就会用小火将最底层的硬米炕成锅巴,又脆又香,是农家孩子最爱的零食。然而干吃锅巴既费粮食又费柴火,有能力给孩子炕锅巴的人家并不多。
冬宝知道秋霞婶子对她好,可她也不能仗着自己年纪小就占人家便宜,乖巧的说道:“婶子,下午我得跟我娘去干活咧,锅巴留给全子吃吧,他比我小。”
全子是秋霞婶子的小儿子,林全,比冬宝小了不到一岁。
秋霞婶子笑道:“冬宝长成大姑娘了,懂事了!放心,就属全子平日里吃的最多,婶子给你留着,啥时候有空啥时候来家里吃!”
秋霞婶子回去做饭了,林实却没跟着回去,把锄头放在了宋家门口,帮着李氏和冬宝把沉重的木盆子端进了院子,才回自己家里头去。
林实到家后先换掉了脚上沾满湿泥的布鞋,灶房里传来了锅铲的碰撞声和炒菜的香气,林实换了双干净点的鞋子就进了灶房,坐到灶前帮母亲烧火。
秋霞婶子笑着看了眼勤快的儿子,不是她自夸,她这个大儿子十里八乡都是数一数二的后生,长的俊不说,手脚麻利勤快,性子也是一等一的温润和气,才十四岁,就有不少人看上了她的大实,想来说亲。她一来觉得儿子还小,不急着说亲,二来那些姑娘也还小,不知道长大后怎么样,她还想再看两年,给儿子找个会过日子的好姑娘。
“哎,冬宝这次进城没挣到钱,我瞧着宋家老二肯定不会给你大娘她们好脸色看。”秋霞婶子想到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就一阵叹息,李氏是好人,就是命不好。
林实折了根树枝填进了灶膛里,宽慰母亲道:“咱们家就在隔壁看着,他们要是做的太过分,咱们就去请村长过来主持公道。”
秋霞婶子嘴里说着话,手上的活一点没停,麻利的翻炒着小锅里的菜,叹气道:“可惜了冬宝,我瞧着真是个好姑娘,才那么点大,就知道心疼自个儿的娘了。”
林实回想了下刚才,那个面容白净,笑起来甜到人心里去的小姑娘,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但他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你大娘想着熬上几年,等冬宝长大了嫁到镇上的单家去,冬宝就能脱离宋家过上好日子了。”秋霞婶子把菜盛到了盆子里,接着说道。
林实动了动嘴皮子,他实在不是个喜欢背后说人长短的人,然而此时家里爷爷和父亲都出去了,弟弟林全也跑出去玩了,家里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想到冬宝,林实心里涌上一阵怜惜,忍不住说道:“这事……大娘想的是好。”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单家根本没有结亲的意思,否则也不会在宋秀才的葬礼上连出现都不出现了。这场婚约当年只是口头约定,连个信物都没有,单家如今在镇上家大业大,就是不承认,宋家也没法子。
秋霞婶子懂儿子的意思,叹道:“大家心里都清楚,只可惜了冬宝了。你大娘就指望着单家迎冬宝进门,冬宝出生年月不好,她爹又不在了,要是和别的人家说亲,怕是要嫌弃挑剔冬宝,说亲也不容易说个好人家。”
林实不高兴了,皱眉说道:“娘,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都是村子里无聊的老婆子们瞎捣鼓出来的,怎么你也信?属虎的女人多了去,照她们那么说,都不能活了?秀才大伯是出了意外走的,和冬宝有什么关系?她那么小就没了爹,心里够苦的了,再听到别人说她克爹,还不难过死?”
“哎,你这孩子,我又没说啥,咋就急上眼了?”秋霞婶子敲着盆笑了起来,“我哪信那些乱七八糟的!我瞧着冬宝就稀罕的不行,小模样长的白净,懂事听话,人又是秀才闺女,文文气气的,跟咱们塔沟集一般的丫头都不一样,要不是你大娘一心盼着她嫁到单家去,我都想把冬宝聘回家当媳妇儿了!”
林实的脸腾就红了起来,娘真是的,好端端的说啥媳妇,冬宝……还小着呢!十四岁的少年羞涩的不行,臊的他左顾右盼,不停的往灶膛里添柴火来掩饰自己的羞涩,好在他坐在灶火前,本来旺旺的灶火就映红了他的脸,秋霞婶子也没看出大儿子什么异样来。
“虽然说全子比冬宝小一岁,可也差的不大,冬宝腊月生的,全子是十月生的,其实不到一岁。”秋霞婶子继续絮絮叨叨的说道,“我看着挺好的,女孩大了好,会照顾人。”
林实一下子愣住了,原来娘是想把冬宝说给弟弟全子。
他想起了刚才白净甜美的小女孩,还有摸着她的头发时手心温软的触感,一向好脾气和气的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生起母亲的气来,瓮声瓮气的说道:“全子还小,什么都不懂,见天就知道疯跑着玩,哪能就说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