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性厚道脸皮薄,被人当着面这么说,脸上有些下不来台,那些衣裳一件件她都仔细捶打过了的,咋还有没洗干净的呢?不说跟她一样厚道实在的人了,就是一般人,别人帮她洗衣裳,也没有上门就说没干净的吧。
“那……那吃了中饭我再去……”李氏话还没说完,蹲在灶前烧锅的冬宝就站了起来,抽出灶膛里烧的正旺的一根苞谷杆子,沉着脸就往吕氏站着的门口走了过去,丢到了吕氏的脚边。
吕氏吓的连忙往旁边跳了一步,苞谷杆子烧完后的灰飘荡在空中,吕氏气的瞪了冬宝一眼,赶忙拍着裤腿上沾上的黑色灰屑,这会上也顾不得装气了,尖着嗓子叫道:“你干啥你!进城一趟屁没挣着还想上房揭瓦了!等会叫你二叔揍你一顿就老实了!”
“二婶你也知道干净啊?你自己的衣裳你咋不去洗?”冬宝高声说道,“我接我娘洗衣裳回来的路上还听人说,宋家老二媳妇是个懒货,自己的衣裳都不洗!”
吕氏恼了,她爱干净也重脸面,朝李氏嚷嚷了起来,“大嫂你咋这样啊?我怀着你小侄子,身子不方便沾不了凉水,让你帮忙洗两件衣裳,不过顺手的这点活儿,你咋到处跟人说啊!”说完还故意朝李氏挺了挺肚子,谁叫李氏生不出儿子来,就该给她洗衣裳伺候她!
“我娘可没说。”冬宝挡到了李氏跟前,“那衣裳花花哨哨的,村里人一看就知道是你的,我娘可没这么好看的衣裳!”
宋秀才死了,冬宝是他唯一的孩子,要守孝三年,而李氏得守至少半年的重孝,别说带花的衣裳了,就是颜色稍微鲜亮点的衣裳也不能穿,更何况李氏也没什么好看衣裳,这在塔沟集是人人都知道的。
“我跟你娘说话,有你个丫头片子什么事!滚边去!”吕氏扶着腰撇嘴冲了冬宝一句,接着对李氏拉长了声音笑道:“大嫂,那裤子没洗干净咧,可没法穿啊……”
李氏朝冬宝瞪了一眼,示意她别说话,手里的活也不停着,锅里的面条已经开了,她往大锅里打了一遍凉水,又把切好的白菜放进去煮,低头对吕氏说道:“弟妹,没人说你,冬宝小孩家不懂事,乱说着玩呢,等吃完中饭我再去洗一遍。”
吕氏得意的笑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了眼冬宝,小屁孩今天早上敢骂她,活腻歪了!非得叫她吃个闷亏不行!看她还敢不敢翻精倒怪的!
“大嫂,我这怀毛毛了嘴里就没味儿,吃啥都不得劲,你给我切点腌萝卜,切成细丝儿,粗的我可吃不下,拌上麻油香醋,再炒个鸡蛋,好开开胃口。”吕氏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土,朝灶屋里忙活的李氏吩咐道。
“好。”李氏颤着声应道,背过身去抹去了眼角的水迹,吕氏这就是故意找茬,折腾她,以往也没这么能闹事的,无非就是看冬宝回来了,家里多了张嘴吃饭,二房不高兴了。
灶房里烟气缭绕,大锅里的面条开的嘟嘟滚着水汽,雾蒙蒙之间,冬宝还是看到了李氏抹泪的小动作,一瞬间心里像是被大锅里的开水给烫到了一样,她还是把宋家想的太简单了。二房家有两个儿子,在宋家才是最有话语权的,这整个宋家都是二房的,人家二房压根不把她和李氏当成宋家的人看。李氏当牛做马的累死,他们也只觉得是理所当然的,还会觉得自己和李氏吃了宋家的粮食,他们吃亏了。
冬宝沉默的看了眼笑的得意的吕氏,转身拿了木盆收了竹竿上晾着的蓝花裤子。
“你干啥呢?”吕氏不高兴的问道。
冬宝笑道:“二婶不是说这裤子没洗干净么?”
因为抽泣,李氏的嗓子有些发哑,声音从灶房里传了过来,“吃了饭再去洗吧。”
冬宝扬声说道:“不了,给我留一碗面条就行了。”又对吕氏说道:“二婶,你说这裤子没洗干净,我刚瞧了半天,都没瞧出来哪里不干净了。想来想去,我爹读书多,咱家就属我爹见识最广,我拿着这裤子去我爹坟头上问问,看到底是干净还是不干净。”
“你……”宋二婶白净的脸皮涨的通红,指着冬宝说不出话来。大伯子和弟妹本来就是属于要避嫌的类型,哪有拿着弟妹的裤子去找大伯子问的,还是去坟头上问,这叫嘴皮子利索的宋二婶都憋的说不出话来。
黄氏沉着脸从堂屋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正在纳的鞋底子,先冲冬宝骂了一声,“要吃饭了野哪里去啊?”又阴着脸上上下下打量了光鲜花哨的宋二婶,“你大哥刚走了一个多月,你穿这么喜庆做啥?叫冬宝给你洗裤子,你脸烧不烧的慌?一天不闹出点幺蛾子来你腚沟子痒痒啊?”
冬宝没忍住笑,连忙低头,藏起了弯起的嘴角和眼睛,黄氏骂人最是狠了,叫人下不来台。
吕氏气的要命,这死老婆子咋帮着冬宝这丫头片子说话啊!却也不敢回嘴,宋家还是黄氏说了算,只能低眉顺眼赔笑着说道:“娘,我这不是害喜吗?等过了这段时候,就能干活了。”
“你不能干活,你闺女死哪去了?叫她洗去,招娣还比冬宝大两岁!等懒婆娘的名声传出去,看哪家来聘她!”黄氏可不留情,她算看出来了,冬宝这丫头进了一趟城,脸皮就厚了,嘴也厉害了,心就硬了。她刚才要是继续在堂屋里不出来,这命凶的丫头可就敢举着老二媳妇的裤子全村转一圈,叫全村的男人都看看老二媳妇的裤裆,最后到她大儿子坟头上嚷嚷,到时候老宋家的脸都要丢光了,老二媳妇也没脸出门见人了。
躲在西厢房看热闹的宋招娣没想到自己躺着中枪了,奶居然让她去干活,看着院子里的冬宝,宋招娣恼恨的咬牙切齿的,回来吃他们家的喝他们的家的,还不干活!
“奶。”冬宝叫道,“二婶子怀毛毛了,说她嘴里没味儿,要吃麻油还有炒鸡蛋,你给我娘俩鸡蛋吧。”
宋家的鸡蛋都是黄氏把管的,鸡圈里七八只母鸡,一天一般能收五六个鸡蛋,都是攒起来卖给到村里收东西的货郎换点针头线脑,酱油醋什么的。在冬宝记忆里,就是最受黄氏宠爱的大毛和二毛,也只有生日的时候才能吃上鸡蛋。当然一个人除外,那就是冬宝在镇上读书的三叔,他一回来,鸡蛋随便他吃的。
“你要吃麻油鸡蛋?我这把老骨头炖给你吃,你吃不吃?”黄氏瞪着吕氏,厉声喝道,眼都瞪直了,好家伙,她生了三个儿子都不敢在怀孕的时候跟她的婆婆要麻油鸡蛋吃,她这儿媳妇要成仙了啊!
“没。”吕氏强笑着,脸一阵青一阵白,“我跟大嫂说着玩,乡下人哪那么多讲究,我吃点腌萝卜就行。”
黄氏胳膊夹着鞋底,叉着腰站在屋檐下,居高临下的看了眼吕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又冲灶房骂道:“老大媳妇,你磨叽半天干啥啊!老半天了下个面条都下不好,养你们还不胜养头猪!”
灶房里李氏不敢接话了,只加快了手上的活,冬宝也把宋二婶的裤子重新晾到了竹竿上,进灶屋烧火了,锅已经开了两遍了,她从柴火堆里另抽了一根玉米杆,折断成几节塞进了灶膛,就不用再加柴火了。
其实她奶奶黄氏是个聪明人,冬宝坐在灶膛前看着旺旺的火苗舔着锅底,忍不住想到,黄氏最重视男娃,因为大毛二毛,宋二婶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也高出李氏一大截,可今天宋二婶闹的太过,惹她不高兴了,训斥完宋二婶,她立刻又骂了李氏,两个媳妇都骂了,宋二婶脸面便不那么难看了。
更何况,爷爷宋老头是个寡言的老实巴交庄稼人,村里人背地里都说老宋头属于“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类型,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黄氏做主,黄氏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人,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镇上,却做出了送大儿子宋杨去念书的决定,原本富裕的家庭也渐渐的一般了,现如今又供养了小儿子在念书。
这在普通的农户人家,是想都不敢想的。这可不是现代的农村,有九年义务教育,在古代的农村,孩子都是半个劳动力,念书帮不了家里干活,白吃饭不说,还要花一大笔束脩银子。
在冬宝记忆里,就是隔壁家境殷实的林家,也只送林实去读过一年的私塾,认了几个字就回家帮家里干活了。
然而黄氏到底只是一个自私浅薄的农妇,她脾气暴躁,生起气来什么脏话狠话都能说的出口,儿子孙子是她捧在心尖上的,家里的媳妇孙女都是她出气的对象,不管别人心里受得了受不了,只要她自己心里出气了舒坦就行。
但凡她有点良善的爱心,就不会在儿子刚死不到两个月,就骂李氏是烂了下面的,骂冬宝是命凶克家的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