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师竹便让人把她带过来。
不是她摆架子,而是慕太太看到她便是眼前一亮,两边还站着慕清婉和慕青卓,慕青卓的小手还紧紧扯住她娘的裙摆,似乎是在防着她上前,实在让她不得不有所警惕——封恒先前收拾的可都是慕太太的娘家人。
慕清婉跟在螺狮身后过来,顾不得安慰眼眶红红的宋师竹,极快速塞了一个厚实的小布包进她怀里。
宋师竹摸着像是一叠纸,还没出声,慕清婉便道:“这是先前明丰县那些产业变卖的银票,我放你这里,就当我给自己存个保障。”
“我那几个舅舅吃了亏,一直憋着坏想要挑拨咱们的关系,一直跟我娘说什么用钱买来的利益不如姻亲裙带靠谱,”她顿了一下,“我娘被他们说动了,觉得我们俩处得好,这个年一直想要找你说一说这件事,我在家里守着她没法动弹。”
宋师竹这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见着慕清婉出门。因着被这件事牵动心绪,她便把离愁放一边,好奇道:“慕伯母想让我给你介绍亲事?”
慕清婉默了半响,实在不想用那些腌脏事破坏宋师竹出行的心情,便略过这个话题,道:“你在外头好好保重自己,要是你那个店开得起来,我帮你多寻几个好货源。”
这个可以有!
宋师竹立刻点点头,用一双兔子般发红的眼眸,诚挚道:“那就多谢你了。”
慕清婉用手抚过她的眼角,轻叹道:“好好照顾自己。”
两人对望一眼,所有不舍都在不言中。
慕清婉知道她还有好些人要告别,并未多留,宋师竹目送着她的背影呆立半响,心中惆怅丛生,也不知道下一回见着是什么时候了。
她闷着一股伤心劲,一转头就看到了黄氏在两步外笑眯眯地看着她。黄氏和封二太太方才一直在赵氏旁边,宋师竹没想到她会过来。
一看到她,她就想起了前两日发生的事情,感想有些复杂。
两日前,她和封恒被黄氏请到她的迎风院,然后就看到了研发成功的时辰钟。
黄氏让他们看了一下成品后,直接便把时辰钟的制法和组装图纸都送到她手里,诚心诚意问她如何处置比较好。
宋师竹实在没想到黄氏会问她的意见。
大概是当时她的表情太震惊,黄氏便笑出声来。
宋师竹有些摸不着头脑,下意识看了一眼封恒,封恒也没想到黄氏会这么干,沉吟片刻,很坦率地说若是黄氏指望着这个时辰钟赚钱,应该是不行的,这个技术在他们手里只能风光一时。
“这种工艺技术类的东西,只要有手艺的人买回来拆一拆,很容易就被仿造。”
因着封慎的关系,封恒也没有保留,就着这些日子学到的,详细分析了一回一个时辰钟作坊想要运作起来需要的种种支持——
人手是最大的缺陷,县里召集不到足够多优秀的木匠铁匠,只能走贵而精的路线,而且风险还极大。
只要被人拆解出里面的技术,失去独一份的地位,又没有其他优势,作坊便面临被淘汰的危险。
宋氏当时听得也是连连点头,这个事情她和封恒先前就讨论过,黄氏想要卖钱是不大可能的,不过她觉得她和封恒能想到的,黄氏和封慎应当也考虑到了,就没有多说。
但黄氏却相当重视她的想法,这种坚持近乎于执拗。
宋师竹心里违和感顿生,不等她想明白,封慎便道,黄氏找到了一个止血药粉的古方,疗效极好,从去年底就一直琢磨着想把药粉生意做到军队里,可按照他们家的底蕴,这个药方很难保住,就想着把这个时辰钟的技术,献给朝廷,换取一份庇护。
封慎说完这句话之后,宋师竹一时间联想到了许多,总觉得是不是黄氏先前就已经考虑到这些,所以才会费时费力去研究时辰钟。
时辰钟的发明功在当世,利在千秋,凭着这个东西,黄氏一定能在皇上面前挂上号,只要皇上知道有她这个人,她卖药粉给军队的想法便很有可能实现。
她沉浸在思考中默默不语,耳边却听封恒答应把时辰钟献上去的事。
宋师竹没有反对,她就是羡慕黄氏的脑子和动手能力罢了,倒不觉得这件事有问题……这个东西她是做不出来,而黄氏能制作成功,她这段日子付出的种种心力,她也是看在眼里,着实不易。
只能说人家就是比她聪明。
因着无人有别的意见,这件事便被敲定下来了。
被黄氏激了一回后,宋师竹在最后两日倒是难得的勤奋起来,拿起李先生布置的功课便刷起题目。
不过因着如此,她也发现了黄氏并不是什么都懂。
黄氏最后一日过来交接零件图纸时,她正好在收拾封恒带过来的书籍,黄氏瞧见后,很感兴趣地拿起来看,然后居然连题目都看不懂意思!
虽然知道若是换算成阿拉伯数字和现代语义,她不一定不会解,不过宋师竹总算有扳回一城的感觉。
……被同学吊打的滋味也是很难受的。
她也开始重视起李先生的那套算法体系,打算认认真真钻研一回——就算她是个半吊子,但只要能启发到李先生一丁半点,对这个时代而言也能起一些积极作用。
想着前事,宋师竹涌起一股豪情来,回过神来便看见穿着一身嫩绿色棉袍的黄氏在她面前挥舞着手指,脸上带笑,相当和气,她道:“这一回要拜托二弟妹了,若是这件事能成,我肯定给二弟妹包一个大红包,不会让二弟妹吃亏的。”
“都是自家人,大嫂见外了。”宋师竹摇头,说话的嗓子有些哑。总归是一家人,看在大伯子的份上,这件事也不能不帮。
她就是挺好奇黄氏还能拿出什么东西。宋师竹对她那个药粉也有猜测,滋味十分熟悉,有点像云南白药的味道,疗效也十分类似。
她自己两袖清风地穿了一回,但黄氏若是能造福百姓,她也挺支持的。
因着黄氏的小插曲,宋师竹回过头来和她娘说话时,也找不回离别的感觉……伤心还是伤心的,但就是哭不出来了。
时已近午,宋文胜又过来嘱咐她几句,一行人便出发了。
因着人多,宋家封家的马车加起来将近二十辆,几乎都是租的,大件行李宋师竹早早便托给镖局,就连她那五十箱狐皮都托运了,随身的都是日常用物。
为了能让众人舒服些,马车分配很是宽敞。赵氏带着封惟一辆车,闺女还没断奶,宋师竹和闺女带着奶娘一辆,冯氏宋二郎一辆,最后封恒宋师柏又是另一辆。
封恒怕她心情还未恢复,便抛下小舅子过来陪她,宋师竹在他怀里,失落了半日,把惆怅叹出胸腹,也就精神起来了。
这段去京安渡口的路,宋师竹走了两回,算得上熟门熟路。他们要赶在二月上旬到达京安渡口,经由京安江坐船上京。时间上比之上回从府城出发,更赶一些。
冰雪融化,又是行旅途中,赵氏极少这么奔波,一直没有胃口,幸好她身子骨还算不错,又有宋师竹时刻注意,总算没在半路上出什么问题,可她却没想到她会在渡口处看到李舅舅一家子。
说一家子也不尽然,李家一家嫡系齐全,就连从出生起就被寄养在外家、才八岁的小表弟李玉陌都过来了,庶子女们却一个都没见着。
小表弟长得一点都不像李玉隐,白白嫩嫩的一个包子,跟在李舅舅身后亦步亦趋,跟她对视久了还会脸红,看着就是个老实孩子。
李舅舅一看到她,白胖的脸上笑得跟朵花似的,拈着胡须,招呼道:“我就算着时间在等你们过来,咱们一块同行,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李舅舅说他们在渡口已经等了两三日了,若是宋师竹他们再不过来,他们就坐船走了。
宋师竹好奇道:“其他的表弟表妹呢?”
李舅母正在跟赵氏冯氏寒暄,转头便道:“都在府城呢。”
宋师竹又听自家舅舅解释了一遍,李玉隐中进士的消息传来之后,李家表姐表妹们的婚嫁行情便好起来了,李舅母以最快的速度给他们都订了亲,婚期在明年。因着担心庶女们素质不高,出嫁之后会影响家里的脸面,还额外出钱请了教养嬷嬷在家教导。
工期一年。誓要在这一年让他们学些本事。
而李舅母这个嫡母当然不会在家里陪着他们改造,于是就跟着大儿子上京了。
至于庶子们?日常住书院,休沐回家由管家和姨娘照料生活,每月固定拿月俸,超出额度的花费家里便不管了,李舅母定下章程后便一阵撒手。
宋师竹听完后,觉得自家舅舅心还真大。
李舅舅笑道:“舅舅辛苦一辈子,也就是想看你表哥中进士。你表哥这样争气,舅舅现在是彻底不管事了,所有事都是你舅母负责。”
宋师竹便知道了,自家舅舅这句话的意思,是打算收回在几个庶子的期盼了。
她摇摇头,难怪舅母有心情跟儿子一块上京,这是熬到头了。
官船起帆之后,宋师竹看着冰雪消融的江面,只觉得这个年过的,真是人人都有了新篇章。
第153章 (改错字)
二月底,河道两岸绿意萌发,京城码头处行人络绎不绝,十分热闹。
宋大郎宋三郎带着家里的仆役在这里等了小半日,还没看到安陆省官船的影子。
宋三郎最是性急,沉不住气道:“船怎么还没到!”
“应当快了,前几日竹妹妹让人送信到家,信里写的日子就是今日。”宋大郎远眺一下江面,安抚弟弟道。
宋三郎:“我这回要是跟二哥吵起来,大哥可不能拉着我,他把娘带出去都三个月了,咱们这个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这个正月,家里虽有管家帮着操持,可三个大男人,不仅年夜饭吃得没滋没味,一整个年他爹那张脸都是硬邦邦的。宋三郎本来还指望着今年能过个好年呢,没想到还是冷冷清清的。
宋大郎当然也气弟弟的行径,不过他考虑的事情却更多一些。想着宋师竹的信里说,这一回跟着上京的还有她的婆母和小叔子,他叮嘱道:“封家太太和封三少爷也跟着上京了,别给堂妹丢脸。”
“我省得。”听到宋大郎这么说,宋三郎就知道大哥对二哥肯定也是不满的,立马高兴起来,又道,“竹堂姐的婆家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好不好相处。要是不好处,竹堂姐以后会不会被磋磨……”
他说着就忧心起来,婆媳不睦是什么感受,他们从小都有深刻体会。那气氛真是比冬日卧冰还要再冷几分,坐在一旁心都是冰凉凉的。
宋大郎也有些担心这一点,不过对着面色忧虑的弟弟,他还是道:“要是咱们家里兄弟得力,能给竹妹妹撑腰,封太太就不敢对她不好了。”
宋三郎想了想,也只能点点头,心里却是下了决心,不能让宋家姑娘被人小看。
此时船舷上,众人在船上颠簸了大半个月,知道能下船了,都不愿意在舱里呆着,都在外头三三两两地分散着。
江水在阳光下散发着粼粼波光,宋二郎迎着江风,突然道:“大哥和三弟这会儿肯定在码头等着要收拾我来着。”
冯氏笑斥:“别胡说八道。”
哪里是胡说。宋二郎摇了摇头,觉得他娘对他大哥小弟还是不够了解,就对着身后的宋师竹,道:“竹妹妹,咱们可是一边的,待会你可不能看着我受罪啊。”
宋师竹正盯着江面上一对野鹭在瞧着,闻言,很没良心道:“我跟二婶才是一边的。”
冯氏脸上立刻露出一个笑容。
宋二郎看着这一幕,却在心中嘀咕了一句,宋师竹这收服长辈的手段真是了不得。
原本冯氏那么疼爱侄女,宋二郎还以为这一回在县里,他娘肯定要和大伯娘掐个尖儿,争个先,没想到冯氏突然就偃旗息鼓了,然后这回在船上,两人又逐渐亲密起来,宋二郎有时候都觉得,女人之间的感情他真是看不懂。
宋师竹要是知道宋二郎心里怎么想的,就会告诉他,这是因为冯氏和她都是明白人啊。亲生骨肉那种天然的感情,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能参合进去的。
冯氏不是不明是非的人,何必要和她娘争个你高我下,又不是什么有彩头的事情,争赢了就能得个一百万,一开始表现一下态度也就是了。
宋师竹自觉和冯氏之间有这等心照不宣的默契,所以在路上一接触,便恢复良好的互动关系了。当然也因着她在长辈面前素来不是什么委婉人。
她看着宋二郎的懊恼样,想了想:“二堂兄下船后,别急着和大堂兄和小堂弟拌嘴,赶紧请罪认错,最好还能落几滴泪让他们心软,码头上迎来送来的,哭的人多的是,不用怕丢脸的。”
宋二郎还是要面子的,咳了一声道:“大庭广众下,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这样。”他可做不出堂妹那样拉着娘的袖子哭得稀里糊涂的模样。
再想一想宋师竹正月里哄老太太那脸皮……他自觉心有余而力不足。
“……大庭广众下怎么了!”宋师竹很敏感地感觉到宋二郎意有所指,哼哼道:“二堂兄要是觉得不合适,就自个想法子。待会堂兄被收拾了,我也好在一旁看看长长见识。”
宋师竹说着就有些想进船舱了,她搓了搓手,二月底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在外头站久了还是有些冷的。
宋二郎像跟小孩子说话一样,哄她道:“竹妹妹说得哪里的话。要是你帮我一回,我就欠你一回,这样可好?”
正在跟李舅舅说话的封恒碰巧听到这一句,倒是觉得妻子答应他也是不错的。他露出一个笑容,这一回宋师竹想在京城开店铺,到时候还有许多琐事要跑,正好有一个白得的劳力。
可惜心有灵犀的技能没点好,宋师竹不仅没往他那边看,还直接便摇了摇头,坚决不愿掺合人家兄弟间的事情。
这笔帐她还是会算的——拿了一份人情惹了两份怨……绝不是什么占便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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