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怀胜被关了大半个月,身形消瘦不少,精神却还好。此刻进了这座阴冷的刑房,他也只是微微皱眉,没有过分显出惊惶。
负责审讯的廷尉平盯着到了刑房后依旧摆出岿然不动姿态的方怀胜,心头满是恼怒。沈大人把审讯一事交给他,偏偏他审了这么久,方怀胜都不开口。今日把方怀胜带来刑房,已经是最后的手段。
他深吸口气,拔高嗓门,“方怀胜!本官命你速速交代所有情况,否则休怪本官对你大刑伺候!”
方怀胜眼皮子都没掀一下,他偏过头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
廷尉平被方怀胜这副轻蔑的模样气到想吐血。他转头看着一旁的刑具,朝负责用刑的狱卒大声怒喝,“给他上刑!”
狱卒弯着腰看向廷尉平,有些为难的请示道:“大人,上哪件刑具?”
狱卒问这话是有原因的。前朝酷刑讯囚之事常有发生,造成大量冤假错案。太祖立朝以后,吸取前朝教训,对刑讯做了严苛规定,非法用刑的官吏将要受严厉处罚。
按照大周现在的律法,除杀人,盗窃,抢夺等重犯外,其他囚犯只能受杖刑。
方怀胜的罪名,是远远够不上上刑的。他正是知晓这一点,才有恃无恐。
“大人?上哪件刑具?”狱卒见廷尉平迟迟不做声,又开口询问了一遍。
廷尉平死死盯着整整一面墙的刑具,脸颊两侧的肉不停抽搐着,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用,用用——”
“不如就用这件好了。”伴随着一声冷酷的话语,一声狠辣的长鞭破空声响起。
廷尉平猛然转身,就见一身玄衣的少年郎君手执长鞭,虽然年纪还小,但气势十足,让人望之生畏。
她拿着鞭子,往地上猛然一抽!
那动作看得他下意识一抖。下一刻,那条乌黑的长鞭被扔到狱卒和他面前。
“拜见大人!”廷尉平赶紧朝沈凤璋行礼,声音恭恭敬敬。
沈凤璋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漫不经心问询,“章大人,这人审得怎么样了?口供拿到了吗?”
沈凤璋看似平淡的声音,在廷尉平听来,却似怒海惊波,仿佛有千钧重。他垂下脑袋,结结巴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这……这……”
“回禀大人,还没拿到口供。方怀胜之前一直不肯开口,属下今日才打算将他带来刑房,想要刑讯。”简简单单一句话,廷尉平却讲了半天。
沈凤璋闻言,神情冷淡地朝地上的长鞭颔首,声音果断,透着几分冷酷无情,“既然如此,那就上刑!”
廷尉平先前只是威胁方怀胜,真让他用刑,他哪里敢。盯着地上那条长鞭,廷尉平额角淌下汗水,两只脚僵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一旁的方怀胜听到沈凤璋说用刑时,心里蓦地绷紧,待看到廷尉平那胆小怕事的模样,他顿时放松下来。
两声嗤笑在刑房里响起,方怀胜虽然戴着枷锁,模样却仍保持着高傲,“沈大人,看来你的下属不怎么听话啊。”
廷尉平闻言,额头上的汗流得更狠了,他连忙打量了一眼沈凤璋,赶紧拾起地上的长鞭,朝方怀胜怒道:“胡说八道!我对沈大人忠心耿耿!”
沈凤璋没有再看廷尉平,她朝另一旁的狱卒看了眼,“去把烙铁拿过来。”
相比起瞻前顾后的廷尉平,狱卒胆子大多了。他拿着烧红的烙铁走到沈凤璋跟前,“大人?”
“去,让方大人尝尝这烙铁的滋味。”
还没碰到烧红的铁,方怀胜已经感觉到一阵滚烫的热气。他身体猛然紧绷,怒不可遏看向沈凤璋,“沈凤璋!你想要滥用私刑?严刑逼供?!”
从进入刑房到现在,沈凤璋脸上头一回显出一丝丝笑意。然而这笑看在方怀胜眼中,却比不笑更让他心里一颤。
对上方怀胜那双不敢置信中藏着一缕恐惧的眼睛,沈凤璋微微一笑,声音平缓,出口的内容却让整个刑房为之一静。
“方大人,进了这廷尉府,是私刑还是官刑,都由我说了算!”
方怀胜看着那柄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烙铁,背后汗毛直竖。他声音忍不住拔尖,“沈凤璋!你这是滥用私刑,违反律法的!”
沈凤璋轻笑一声,乌黑的眼珠被跳跃的火光映衬得格外明亮,她声音里也带着一丝笑意,“方大人,看来你的胆量也不是很大。”
方怀胜觉得这句话的语气格外耳熟,他稍稍一想,立刻想起这不就是自己方才嘲笑沈凤璋时的语气吗?
他心里微微有些后悔。不是早就知道沈凤璋是个小肚鸡肠,颇为记仇的小人吗?方才怎么就没忍住脾气呢。
方怀胜懊悔的时候,沈凤璋的声音再一次在他耳畔响起。
“方怀胜,只要你交出供词,我这就让人免了你的皮肉之苦!”
“呸!你死心吧。”方怀胜把庾思忠等交代的话记得清清楚楚。只有一口咬定事情已经结束,他和家人才有活路。
看着方怀胜脸上的坚决,沈凤璋脸上显出几分遗憾之色,说出口的声音却格外冷静强硬。
“动手!”
“啊!”
烙铁贴上皮肤的前一刻,方怀胜还报着侥幸心理,觉得沈凤璋只是在吓唬他。然而他没想到沈凤璋居然真的敢动手!
沈凤璋面无表情,望着正在受刑的方怀胜,冷淡地问了一句,“你说还是不说?”
方怀胜咬着牙,因为疼痛,声音断断续续,“不!说!”事到如今,他是绝不可能说了,否则岂不是白白挨那一下!
对方怀胜的回答,沈凤璋并没有感到特别奇怪。她面无表情,简单地吐出两个字——“继续。”
连续不断的惨叫声从刑房里传出来。刑房里,站在一旁的廷尉平连拿着鞭子的手都在抖。
不一会儿的功夫,原先精神很不错的方怀胜,现在已经是一片颓丧之色,他脸色惨白,脸上全是冷汗,身上都是伤口。
然而,看到沈凤璋时,他还是强撑着打起精神,一字一顿,“我是不会说的!你死了这条心 !”
沈凤璋见状,往前走了两步,走到方怀胜身旁。
“你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了吗?”她对上方怀胜满是恨意和狠意的眼眸,轻声缓缓开口,“你贿赂的钱财,一部分自己留下,大部分送给了御史中丞林文之。和你一道给林文之送礼的,还有薛秀峯。”
早在听到林文之这个名字时,方怀胜瞳孔就猛地一缩。待听到沈凤璋提起薛秀峯,他心中不由窜上一阵恐惧。
沈凤璋为什么会知道这么隐秘的事?!
沈凤璋当然没有解答方怀胜的困惑,她凑近方怀胜,用商量的语气,轻轻开口,“你说若是我把消息放出去,你没有做到保密,你觉得那些人真的会放过你吗?”
方怀胜猛然抬头,惊愕地看向沈凤璋,心里显出几分惧色。不等他说什么,就见沈凤璋转身,朝着手下人吩咐道:“给方大人治伤。”她重新转回来,看着方怀胜的脸上带着感慨,“方大人,你要是受刑前就把名单说出来,又怎么会遭受这番皮肉之苦呢?”
方怀胜眼眶眦裂,用嘶哑的声音吼道:“我没有说!”
“好好好。”沈凤璋一连应了好几声,“方大人你确实没说。”她朝方怀胜笑笑,“方大人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件事保密的。”
话虽如此,然而转个身,沈凤璋就命人把方怀胜忍不了大刑,终于开口的消息宣扬出去。
第49章 圈套
沈凤璋把消息放出去后,就命人密切关注庾思忠等人的反应。
廷尉府书房里, 沈凤璋端坐在书案后, 正在听着手下人汇报情况。
“回禀大人,消息已经放出去了, 但是几位老大人那里没有丝毫动静。”
沈凤璋垂眸, 一言不发,拿起上一任廷尉留下的文玩核桃在手里转了两圈,陷入沉思之中。
夏日灼烈的日光从窗外照进来, 投下交错的窗棂阴影。书房里格外安静,站在一旁的属下大气不敢喘一声,连呼吸都小心控制着频率, 害怕打断上峰的思索。
啪嗒一声,两枚文玩核桃被扣在桌面上, 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凤璋突然抬头, 眼神锋利如刀,庾思忠这些人,不愧是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老狐狸, 不肯轻易上套。既然如此, 她只能走最后一步棋了!
庾思忠等人虽然没有在私底下有所动作,但面上却光明正大开始朝沈凤璋发难。
朝会上,沈凤璋站在队列中,眼看着朝会即将结束,她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陛下,臣要弹劾沈廷尉沈大人!”
队列里的沈凤璋眼皮一掀, 朝站出来的大臣看去。看清对方之后,她唇边笑意若隐若现。还是个熟人啊。
呈上奏章后,御史中丞林文之慷慨陈词,“陛下!律法规定,诸应讯囚者,必先以情,审察辞理,反复参验。犹未能决者,方可拷讯!且除杀人、盗窃、抢夺等杀人谋财重罪,都只能施以杖刑。”林文之看向当今至尊,言辞恳切,“陛下,沈廷尉对方怀胜动用私刑,有违律法!万万不可姑息!”
坐在龙椅上的当今至尊神情肃穆,他转向沈凤璋,“沈卿,你有何话要说?”
沈凤璋不慌不忙,往前一步。走出队列后,她先是朝着当今至尊行了个礼,随后开口,“陛下,臣想先问问林大人,林大人是如何知晓臣对方怀胜动了私刑?”
她转向林文之,脸上微微含笑,一副极为无害客气的模样,等着林文之开口。她到要看看,林文之敢不敢说廷尉府里有他们的人。
林文之当然不敢直接这样说。他一开口,说的是,“启禀陛下,如今整个建康都已传遍,沈大人为逼方怀胜开口,动用私刑,方怀胜不堪忍受,终于吐露内情。”他转向沈凤璋,一脸冷肃,“沈大人,如果你没有动用私刑,怎么会有这样的传闻?”
沈凤璋反问道:“林大人,传闻就一定是真的?”
“无风不起浪!”
看着林文之那张强硬不屈的脸庞,沈凤璋收敛了脸上笑意,她转身,朝着当今至尊敛容正色,“陛下,臣请求立刻收押林大人!”
自觉胜券在握的林文之完全没想到沈凤璋会突然这样说。他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后,怒不可遏,脸色气到通红。他看向当今至尊,额角抽动着,面上虽怒,心里却带着几分狂喜。沈凤璋这是出了个大大的昏招!亲自把把柄送到他手中。
“陛下!在朝堂之上,沈大人就敢如此无凭无据,公报私仇地抓人,实在是罔顾法纪,藐视圣上啊!”
“非也!”沈凤璋正色,“臣请求收押林大人,是因为有传言称林大人也曾私收贿赂!”
“荒谬!”林文之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露半分痕迹,只怒道:“只凭传言就定下我的罪责,沈大人办案未免太荒唐了!”
沈凤璋转过身,眼眸里一片冰冷,唇边却带着似笑非笑的嘲讽,“既然知晓传言无凭无据,只靠着流言就弹劾我动用私刑,林大人这个御史中丞做得也未免让人发笑。”
兜兜转转绕了一圈,林文之没料到沈凤璋居然反过来将了他一军。他深吸口气,看着沈凤璋那张脸,肝火越发旺盛。转过身,他朝着当今至尊请求道:“陛下,沈大人到底有没有动用私刑,把犯人提上来一看便知!”
沈凤璋嗤笑一声,“方怀胜乃是贪污案的重要犯人,岂是说提就能提的。”
“你这是——”林文之瞪大眼睛,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
当今至尊一拍龙椅扶手,皱着眉,冷声道:“好了!正如沈卿所言,谣言不可信。林文之,下回别在犯下靠着谣言弹劾朝廷命官的错误!”
林文之低着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什么错误?!只要将方怀胜提上来一看便知真相!当今至尊不过是偏袒沈凤璋这个竖子而已!他往庾思忠的方向不易察觉地一瞥,看到对方微微摆动的手,哪怕心里恨得不行,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是!臣谨记陛下教诲!”
“好了,还有卿家要上奏吗?”当今至尊扫了眼底下人,刚想说无事退朝,就见沈凤璋往前一步。
“陛下!臣有话说。”
对上沈凤璋,当今至尊眉眼微微柔和了一些,“沈卿有何要说的?”
“陛下,太祖立朝之初,百废待兴。如今通行的《周律疏议》乃是当年以前朝律法为本,结合本朝立朝之初某些情况,制定而成。陛下,《周律疏议》制定完成已有百年,现今天下情况大有不同,依臣之见,如今已到重修律法之时。”
沈凤璋抬手,举起玉笏,朝当今至尊深深一拜,声音响亮,“陛下,请允许臣带人重修律法!新律诞生,可替大周再延百年盛况。百年之后,世人都将知晓正是陛下之功,才令天下河清海晏!”
河清海晏四个字在朝堂上久久回荡。
不管是寒门这边的庾思忠等人,还是世家那边的几个领头人物,都知晓当今至尊动心了。新修的律法用多久,拍板重修律法的当今至尊就会被人记多久。其他功绩不论,只要当今至尊重修律法,将来在律法上,他的地位甚至能和开国太祖相提并论!而陛下动心,同意由沈凤璋本人主持重修律法后,她手中权力只会进一步扩大。什么私刑官刑,那真是全都由她说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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