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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即使如此, 这些黑袍的头饰冠束却极讲究, 发束虽然稀疏,却精致或朴素,连一丝发丝都不曾落在外面,均一一冠好。
    谢渊几乎看不清他们面上的表情, 只能从他们小心而庄严的动作猜出他们的神情凝重。
    以己之恶面, 忏念朝圣。
    就在这样诡异而肃穆的场景下, 那五个走在最前面的荒海人最终在距离军队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 停下了叩拜。
    此时旗风猎猎,黑色的鹰旗在风中摆动, 天地万物一片寂静。
    一个嘶哑而浑浊的嗓音突然冒了出来, 那声音克制,沉恸, 宛若从骨山尸海中发出来。
    “黑鹰旗的威风依旧, 请问……是……是主祀大人吗?”
    黑袍的眼睛已经看不太清, 只能模模糊糊认清楚那鹰,那旗,见到昂扬于马上的嬴沧, 不由得声音颤抖。
    嬴沧沉默地点点头,望着面前这些人的面容,又答道:“是我。”
    和他那双眉挑起, 目光锋利的眉眼毫不相符, 嬴沧此刻的语气, 悲悯而温和。
    就在确认嬴沧身份的一刹那,着黑袍的荒海人皆敬畏般拜倒在地。还在那人继续用那种让人听着异常难受的声音继续说道:“我们……不敢……阻拦,只是……断水已久……损失惨重……”
    嬴沧微微一怔,道:“已断水多少日?”
    “二十……日……有余……”
    “二十日……”嬴沧默默念出声,在心中推算了时间,发现这时日和自己离城归来的时日相去不远,一下心中了然,道:“之前的药童,也染了病吗?”
    那黑袍浑身发颤,叩拜的动作更加紧绷,缓缓答道:“药童已死,还望主祀怜悯。”
    嬴沧沉默地跨坐在马上,冰封的脸上渐渐表现出一丝情绪,说不上是叹息还是悲伤。
    只这一丝情绪之后,他的神情依旧,平静地对成安和成平下令道:“让所有人取下水囊,留给他们。”
    成安成平立刻听命,从队中开列,一路疾驰至队尾,大声疾呼道:“所有人听令!取下水囊传至前列!”
    这些命令立刻就被彻底的执行,如山的水囊堆在所有队列之前,迎着这白日,竟然显得有些萧索。
    那些黑袍人在听到嬴沧的命令之后,渐渐给他们挪出一条路来。
    此刻四野空旷,这些场景透着古怪与诡异的和谐。
    这长而守序的军队渐渐汇合,从黑袍的人群让出来的一个路口徐徐通过,黑压压的一片穿着铠甲的骑兵越行越远,缓缓地朝着更远的荒野中奔去。
    这一次,谢渊敏锐的发现,即使是活跃如亓眉,骄傲如秦九,他们在经过这些黑袍人的时候也是面目冷峻,目不斜视。
    谢渊甚至注意到,秦九在经过那五个黑袍人的时候,在马上稍微欠了欠身体。秦九能够有这样的举动,无异于透露出这些人的不简单,身份和地位甚至是高于秦九的。
    谢渊抬起头和禾斌对上了眼,交换了一个心惊的眼神。
    看着那些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黑袍人,谢渊心底的疑虑随着沉默越来越深。
    简单的思考一下,这些白色的小帐篷中住着一群面生恶疮的黑袍人,他们数量不少,浑身狰狞血腥,盘踞在荒海的一处杳无人烟之地。
    不知来历,不知身份,但是偏偏嬴沧秦九与亓眉,这三个明显在荒海军里地位最高的人,也对他们的存在肃然起敬,甚至甘愿将最重要的水囊留下。
    谢渊想不通,也弄不明白。他看着四周的军队,感觉到他距离荒海最中心的地段越来越接近,但是他的心中始终承载着一种压抑而恐慌的情绪,仿佛有一种无形的锁链将他拷死在这片孤独荒凉的沙漠,他想挣脱,却无能为力。
    一段压抑的沉默之后,嬴沧终于将目光移到谢渊的身上,语气还是一如往常的平静冷漠:“你在想什么?”
    谢渊的心思稍定,决定试探一下嬴沧,开口道:“我在想方才那些人。”
    嬴沧骑着马,侧面犹如刀斧削凿的冷峻:“你不用刻意试探我,如果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
    谢渊还在想着如何开口旁敲侧击,却再一次被嬴沧的坦率和直接哽住,习惯了大周的那套弯弯绕绕的兜圈子说话方式,嬴沧的直接总是能够让他觉得不适应。
    还未等谢渊开口询问,嬴沧抬起马鞭,指了指远处红霞遍布的远处:“你看,我们到了。”
    举目望去,一片荒凉与空旷的天地间,一座高耸的城池拔地而起。
    甚是壮阔。
    高高悬挂的城池上刻着两个庄严而肃穆的两个字:
    夔城。
    亓眉皱着眉看着谢渊在马上晃晃悠悠,伸出手去,粗暴地一抓,谢渊整个人就顺着马背跌下来,正好砸在厚实的沙地上。
    谢渊顾不得拍去衣上的沙土,借着月色迷蒙,看见一层黄沙遍地之下,几块硕大的风化岩层从地底下支棱出来,刚好开辟出一块遮风挡雨的空地,而在岩层的连接处,有一道及其巧妙地裂缝,正好容得一个人进出。
    亓眉将马栓在一边,掏出那柄精美地弯刀,指了指谢渊又指了指那裂缝:“你先进去。”
    亓眉毕竟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说完这话之后脸上的兴奋透过晶亮的眸子,掩都掩不住。
    谢渊一边在心头正琢磨着亓眉怪异的表情,一边慢吞吞地站起来。
    “磨蹭什么!”亓眉推耸着,将谢渊一把塞入那道裂缝中。
    跌跌撞撞往前走了两步,谢渊的全身都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完全地包裹住了,只有鼻尖萦绕着一种药草和草木灰的烟味。
    谢渊摸索着风化的岩层往前走,突然之间,他的臂膀被倏忽抓住,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拉扯过去,直接一个趔趄,撞在了一个硬邦邦又有几分弹性的东西上,一时头晕眼花。接着谢渊只觉得手臂被一股力量一屈,顿时感受到剧烈的疼痛,连痛呼都还未出声,便被掀翻在地。
    一人反扣着谢渊的手臂向上拉起,膝盖弯曲磕着他的后背,将他的头颅压得极低,几乎贴上地面吻上粗糙的黄沙。
    谢渊本就腹中空空,现在又被塞了满嘴黄沙,只觉得上辈子加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般狼狈的境况。只是他实在是不清楚此刻的情况,也做不出张口求饶的举措。更重要的是,他两世为人,通过父亲的线报,知道荒海之人性格极烈,最是看不起软弱无能的周人。若是他此时做出小人之态,张口求饶,说不定开口之时便是死期。
    亓眉紧跟在谢渊的身后进来,见到这极快的一幕,不是呵斥让人收手,反而开心地拊起掌来,那眉眼弯弯,幸灾乐祸的样子显得她开怀极了:“哎哟哟,反应不错,看起来还没有病入膏肓。”
    嬴沧抬眼冷冷一瞥,见亓眉浑身上下完好无损,口气里的警惕却不减分毫:“这是什么?”
    “你不会自己看吗?”亓眉撇撇嘴,对于嬴沧的态度已经习以为常,回答更是挑衅。
    嬴沧放开擒住谢渊的手,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半靠着岩石虚弱地咳嗽一声,苍白的面上浮现出一丝红晕:“你就带回来一个男人?”
    亓眉本来也有些嫌弃谢渊,只是看嬴沧横眉冷对的模样,分明是对她的决定持怀疑态度。为了证明自己,亓眉梗着脖子,得意地摇摇头,颇有些神秘的说:“错了,这是一个好看的男人。”
    嬴沧用刀柄挑起谢渊的下颌看了一眼,不可置否道:“小白脸,适合养起来。”
    一向乏味的嬴沧突然夸了别人,这让亓眉突然就来了兴致,歪着头打量着谢渊,眼底的精光闪闪,不知道她在打什么鬼主意。
    谢渊缩在一个角落里悄悄打量着这两个人,小姑娘方才已经见过了,行为诡异却力大无穷,穿着打扮都不似寻常人。
    制服他的男子靠在墙边闭目养神,面目完全隐在黑暗中,但不经意流泻出的冷漠,不由得让人心生战栗。
    谢渊觉得这两个人的相处模式甚是怪异,还是决定在弄明白他们想如何处置他之后再做打算。
    谁知谢渊在这边思索着如何和他们谈判,亓眉却越瞧越觉得有意思,撑着脑袋问谢渊:“你长得不错,不如等我长大了,做我的暖床人怎么样?”
    谢渊还没有说话,只是嬴沧本来靠在一边休息,听了这话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眼神平淡冷漠,看谢渊就像在看一只蝼蚁。
    他翘起半边唇角,皮笑肉不笑道:“你敢把你这句话在你哥面前说一遍吗?”
    亓眉正拿着精致地弯刀擦拭,突然想起自己大哥那种时时刻刻都面带微笑的脸,忍不住缩起脖子:“那怎么办,如果现在扔了他,四处乱跑被发现了,可就麻烦了。”
    嬴沧没有回答,探头往外望了一眼。
    月色渐渐被乌云挡住,荒漠之中一片漆黑,偶尔有爬虫从地底探出身体,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嬴沧走到一边坐下,拨了拨之前已经被自己踩灭的火堆,淡淡地说:“带上吧,我们的干粮不多了。”
    眉眉挑了挑眉,斜眼打量了眼谢渊,似乎觉得细皮嫩肉的他尚可入口,又觉得着实浪费了这漂亮的脸蛋,还可惜的摇摇头,最后还是安安静静的去角落里,掏出自己的弯刀将一根根木棍削成箭镞的模样。
    一时之间,谢渊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从未觉得自己的生命如此的危在旦夕。这两个蛮人完全不理会自己,仿佛只是将他当做一只待宰的羔羊,时时刻刻都可能变成他们的口粮。
    谢渊忍不住苦笑起来,早知荒海之人行为怪诞异于常人,上辈子的他虽然庸碌度日,但是绝没有缺少过衣食。
    此番入荒海他早已想到凶险重重,本以为通过父亲的线报,能够做到成竹在胸,只是没有想到,之前的消息只是以管窥豹,荒海蛮族竟然还保留着食人的习俗,这种认知实在是让他叫苦不已。
    谢渊缩瑟角落,听着外面的风声呼呼,大力的风夹杂着沙砾冲击着岩壁,发出令人惊惧的呼啸声。
    谢渊见这两人一人背对着自己,另外一人靠着墙边闭目养神,已经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存在,开始不安分地动起脑来。
    刚生出逃跑这个念头,那闭目养神的男子突然睁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谢渊,让他的心脏一阵狂跳,想着他莫不是会读心术?
    那人紧锁眉头,目光如刀似剑,突然嘴一张吐出一口污血来。
    谢渊浑身一紧,如临大敌,生怕他将这罪名怪罪到自己的头上。
    没想到那亓眉倒是像被踩了尾巴,一把跳起来,奔至嬴沧的身边关切地问:“你怎么样?”
    嬴沧胸口颤动,又咳出一口血来。他的唇色暗红,眼神冷漠,闷闷地咳嗽让他看起来非常疲惫,浑身微抖着像是隐忍着某种巨大的痛苦。
    亓眉见嬴沧不理不睬,顿时有些急:“忍不下去就早点说,难道开口求我一声这么难吗?”
    嬴沧胸口剧烈地起伏,极其沉重地呼吸着,他的喉中还堵着浓稠的污血,嗓子颇有些沙哑地开口:“你若是再不将东西拿出来,便是请出扁鹊,我也活不下去了。”
    亓眉皱着眉头又笑起来,不知道该露出个什么样子的表情,摸着贴身的衣服掏出一个小药瓶,拔开塞子就往嬴沧的嘴里倒。
    谢渊仔细地盯着那个粗制滥造的瓶子,陡然认出那种药其实是大周很常见的一种药材,名叫“藿堇”,通常出门在外的人都会备上一些,用来预防一些头痛脑热的毛病,以防万一,同时更是解毒化淤的好药引子。
    原来这小姑娘去他们的营帐其实是想偷这个东西,接着去盗马的时候被自己发现了吗?谢渊将这些关窍一点点拼凑起来。
    亓眉见嬴沧的呼吸慢慢地平复下来,一口气也从嗓子眼落到了心底,尤其恼怒地说:“你就不能让我一回吗?每次都是这幅无欲无求的模样,要是我这次偷跑出来连带着你出了事,我哥还不把我的皮都剥了!”
    “你溜出去跟着马队就是想为我取药,回来之后容色轻松,说明药已到手。若是你早一刻将解药拿出来,我也不必忍受这种痛苦。”
    嬴沧用大拇指抹了抹嘴角,声音依旧沙哑:“如此一声不吭,不就是想要看我狼狈的模样吗?”
    亓眉被嬴沧这话一噎,也顾不上被戳穿的尴尬,赶紧甜甜笑了:“那营地上百来号人,我冒着危险去为你取药,也是想着能让你尽快好起来,可没有其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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